“同我说话。”他轻柔地抚上她的脸庞,心存最后一丝侥幸,期待她会软着话语同他倾诉委屈,求他怜悯。
兰芙细长的脖颈如一束颓柔的枯枝,颈上软骨嶙峋,淡淡道:“你要我说什么,你告诉我,我说给你听。”
“说你错了,日后不敢了。”
“我错了,日后不敢了。”
原本该是低软恳切的话语从她口中说出来格外生硬干涩,听不出一丝情绪,仅仅只是在复述他的话,麻木冷淡,风平浪静。
祁明昀听来,她仿佛在刻意同他叫嚣,话中伸出一排尖刺扎进他的血肉,他眉心倏然跳动,方才贴在她肌肤上的手掌注入遒劲狠力,掐起她的下颌。
兰芙被重力甩带得轻微偏首,只淡淡眨眸,无动于衷。
他厌嫌地移开双眼,置下一句话:“滚回你该去的地方。”
夜风彻骨无情,兰芙拖着沉痛病躯,拢着一件薄衣回到偏院漏风灌雨的耳房,床榻与被褥又是湿濡一片,地上淌
满浸没鞋履的水波,炉中黑炭燃出的浓烟呛得她剧烈咳嗽,眼底红热翻涌。
她别无他法,褪下衣裳垫在湿榻上,裹着冷重的被褥缩着四肢索取一丝温暖。
只这一丝暖意,她便能安然入睡。
祁明昀打死了采莲,又严惩了一众婢女,明眼人都不敢再挑衅兰芙,可主子一边又吩咐不得对她亲厚,这些人只好刻意疏远兰芙,对她视若无睹。
兰芙白日干着脏活累活,夜里祁明昀会派人来传唤,她来不及吃饭,只能跟着人过去。
深夜,房门一开,她照例被逐出来,面色苍白,脚步踉跄虚浮,扯紧褴褛破衣,避开人群,迎着寒风走回住所。
长此以往,她虽身上疲累倦怠,夜里却总难以入眠,望着窗外随疾风狂摆的树影,思绪仿佛溜得无影无踪。她也不知在想何事,独自怔神,直到天边微光初透才意识到一夜已经过去。
穿针缝衣时,望着手中雪白锐利的银针,竟神使鬼差地往手腕和指尖上刺,尖针挑破皮肉也不察觉痛,直到殷红的血挤破伤口溢出,将淡白的衣襟染红,她才用衣袖捂着伤口止血。
今夜,祁明昀照常唤她过去。
近一个月,兰芙不同他讲一句话。
起初,她越硬着性子挫他,他便越难耐心中怒火,用尽手段百般折她傲骨。可任他如何打骂羞辱,她也只是抵死咬着唇,宁肯将下唇咬得出血也不肯张口吐出一个字。
万人之下,权势滔天的他初次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虽不开口,该做之事却一样也不落,还做得越发娴熟应手,每晚进来先替他磨好新墨,等他批阅奏折时,会主动绕到他身后替他按额头。他若是亲她,她便会自觉解开衣裳盘扣,若是无意,她便轻声关门退出。
念她这段时日还算乖顺,他便屈尊降贵试试用旁的法子让她开口。
今夜月照中天,满庭银霜,空荡阶前洒满清幽疏影。
兰芙迈上阶,便见一团毛茸茸的黑影奔过来,月桂双腿扑腾,两只耳朵轻微摇动,跑到她身前,在她脚边打转,啃磨她的裙裾。
她心中一软,嘴角终于溢上一丝清淡的浅笑,蹲下身抱起它,任它在怀中肆意拱动。
月桂身上很干净,毛发清爽顺滑,一看便是每日都有人精心照料,被她抱在怀中,伸出红嫩小舌舔舐她的手腕。
可月桂怎会跑到前院来,不言而喻。
若未得他的首肯,任何人都不敢让它来前院。
她猜不透他的心思,索性不去想,抱着月桂坐在清冷的台阶上,一遍一遍轻柔地捋着它滑顺的茸毛。
果不其然,坐了一刻钟,便有人来抱月桂走了。
“娘子,给奴才罢。”小厮垂首上前,伸手抱走了狗。
兰芙虽万分不舍,却还是松开手,一是怕二人争夺会伤到月桂,二是知晓祁明昀不喜欢狗,怕他知晓她抱着月桂不放,会暴怒发火,迁怒到一只狗。
望着那人抱着月桂远去,她略弯的嘴角消沉下去,眼底再次覆上落寞。
推开房门,房中虽灯火通明,炉中的熏香沁出清淡的白烟,可空荡的窗帘随风轻曳,并未见他人影。她不做多想,兀自挽袖垂眸,自觉往砚台中注水,取出墨条开始磨墨。
乌黑的新墨在光影下水泽闪动,放下墨条时,祁明昀推门进来,他亲自端着一只木托盘,上面呈着一只白瓷碗,犹见碗中漂浮氤氲热气,空中泛起一丝葱油香。
兰芙看不清碗中是什么,却认定与她无关,偏开眼,默默退至窗边。
待祁明昀将托盘放下,碗与视线齐平,她才偷偷睁眼去瞟,竟是一碗泛着油花的汤粉,汤底红艳鲜辣,米粉雪白光滑,上面卧着一个煎鸡蛋,飘着几瓣青菜叶。
她神思蓦然恍惚,忆起了从前,她不吃饭时,他会给她做这样一碗汤粉,端到她身边,哄着她吃。
她不知他端这碗粉进来做什么,难道他自己想吃?
可他眼高于顶,一向嫌弃粗茶淡饭,又怎会吃这种东西。
沉思入神时,耳边传来瓷碗与桌案撞击声,祁明昀清淡的话音紧接而来:“吃罢。”
这么多日,兰芙总算正眼望他,眼底却带着深浓的疑惑与讶异。
他这些日子性情越发阴鸷恶劣,起初总寻空子同她说些不痛不痒之言,她实在是不想理这个疯子,任凭他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不开口。
察觉到她刻意冷淡,他渐渐也便没有好话对她,她埋头磨墨时,头皮常会猝不及防传来刺痛,为他铺纸时,一记耳光便毫无防备地落到她脸上,替他按额头时,稍微按得重了,戒尺便立刻打到她身上。
他喜怒无常,对她出手常常变得没有缘由。
今晚特地吩咐人做了这碗汤粉,是想趁机毒死她吗?
祁明昀观她一直无动于衷,果然洞悉到她心中所想,啪嗒将筷子震到桌上,“我会毒死你不成?”
兰芙听他这句话,涣散的目光恍然凝结。
难道是他做的?
后房今日没备她的膳食,她一日没进东西,腹中偶尔绞痛,浑身已有些酸软无力,本是盼着他今晚别发疯,早些逐她走,她好去后房讨几个冷馒头果腹,可他不知又意欲何为,做了一碗汤粉端到她面前让她吃。
望着这只白瓷碗,她怔了神思。
她记得他初来她家时,什么也不会做,整日就知道抱着他那把剑擦,还总嫌弃她做的菜不合胃口。后来她手把手教他下厨,他学着学着,厨艺竟也不错,在家的日子饭总是他做。
最后一次吃他做的饭,还是五年前她去镇上买梅子酒的那日晌午,哪怕到如今,与他之间的点点滴滴,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那年的那一日,她因与他在客栈生生胡闹榻了一把摇椅,羞愤难当,气恼了他几日,他终于借着这日去菜园摘菜的时机将她哄好,午饭做了许多她爱吃的菜。
饭桌上他们商议下午去镇上打一壶梅子酒回来喝,她乘兴而去,拎着酒壶归来,却唯余痛心失望。
她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一日。
自那日到如今,他从一袭粗布白衣到身着华贵锦袍,她再也不曾在如今的他身上窥到一丝五年前洗手作羹汤的身影。
陌生,凄怆,留给她的只有悲凉。
祁明昀敲击碗沿,拉回她的心神。
他早已预料到她不会轻易张口动筷,是以一早便特意吩咐那边的下人别给她饭吃,饿了她一整日。
饥寒交迫之下,兰芙果真略微动容,熟悉的红油香钻入鼻尖,勾得她饥肠辘辘的胃腹冒了声沉响。
“吃。”
他殷切的目光注视她,颔首示意她动筷。
兰芙收拢在身侧的手指捻动衣摆,缓缓抬起,指尖碰上搁置在碗上的筷子,宛如无头苍蝇般举目四望,不知要窜向何处。
“你还想去哪?”
祁明昀实在是被她磨蹭温吞之举晃得不耐烦,按着她的双肩,迫使她强行坐下,“坐我身旁吃。”
第070章 想她死
这句话是勒令, 不是商量。
他甚至踢了张长凳到她膝窝。
兰芙别无他法,宛如被架在弦上的箭,双手捧紧热碗, 屈下腰身, 缓缓试探。
她了解他同疯子般的性子, 故而每弯一寸身, 便要竖耳静观身旁的动响, 像已然犯了大错,惩戒悬在她头上, 不知何时会朝她砸下来。
他会打她吗, 掐着她的脖子撞到墙上, 还是扯了她的衣裳执戒尺落在她身上……
这些,他都对她做过。
她猜不透他何时会对她出手, 只能提心吊胆,甚至期盼强加在她身上的疼痛能快些来临,她挨了这些,能早些回去。
“坐下。”祁明昀从她
凌乱闪烁的目光中窥清她的思虑,其中还是那股显而易见的惊惧。他这次倒破天荒地没发怒, 将长凳挪到她膝窝, “今夜不打你。”
兰芙略微松了口气,在他凝重的注视下, 稳稳落坐在桌案侧面,正好是他的右手边。
她知道, 既然坐下了,下一步必须要吃。
她捏紧筷子, 极不自在地伸入碗中,浅浅拨动浸满红油汤汁的煎蛋, 待干净的筷子碰上黏腻油花,她也不再拘谨,先夹起鸡蛋咬了一小口。埋头时,一团浓重圆影打在桌案,甚至可见她参差细碎的发丝飞浮的影子。
祁明昀淡眼看着,眼前的身影忽而与他记忆中的身影重合,她还是这个习惯,喜欢先吃鸡蛋,再吃粉,最后吃青菜。
只咬了一角鸡蛋入口,兰芙便尝到极为熟悉的滋味,抑不住鼻头酸涩胀痛。
她从前是最喜欢吃他做的汤粉的,望着这碗汤粉,她仿佛回到了那时,也是一盏昏灯,两人相对,她在吃,他在看。
她拨动筷子夹起几根粉,却因微微怔神,手腕不曾用足力,白滑的粉条从筷子上滑落,坠回汤中,红润的油汤飞溅而出。
汤汁溅到了桌上、奏折上、还有……他的衣裳上。
她脊椎瞬然升起麻震,握着筷子的手在不住地颤抖,终是抬眸局促地望了他一眼。
这是这么多日,她初次主动抬眼看他。
祁明昀素爱洁净,口味也异常清淡,她爱吃的那些甜腻鲜辣之物他是一贯不碰的。从前乃至如今,挽袖为她下厨时闻到那股呛辣之味都皱眉屏息,更遑论一滴油汤溅在他衣袖上。
兰芙正是因为知晓他的习性,才如此惶恐不安,她用他最不喜欢之物弄脏了他的衣裳,他会怎样对她?单是一想,身上遍布的结痂伤疤便又裹卷回复醒跳动的痛意。
可祁明昀与她的视线撞个正着,心底却涌起几分难得的悦色,阴风骤雨似乎并未覆上他的面容,只开口淡淡道:“自己过来给我擦。”
只是给他擦吗?
兰芙如蒙大赦,慌忙抓起自己的衣角盖在他衣袖上擦拭。
他故意令胸膛与桌沿间空出一条道,让她站过来。
油渍溅出大片,几滴落在他左手袖摆上,兰芙只能挤入这条道中,揪紧自己的衣角去勾他的左袖。专注弯腰替他擦拭时,衣襟如柔软流云般尽数倾泻在他怀中,她仍陷唯恐惹怒了他的颤栗之中,自是浑然不曾察觉。
祁明昀眼底率先点上一丝灼躁。
她身上的气息,只要一靠近,他便能轻而易举嗅到,尤其是离得极近时,更如勾人心神般绵延悠长。
那碗汤粉做得鲜辣十足,他念她爱吃辣,特地放了许多辣油,以至于她只吃了一个浸满汤汁的煎鸡蛋,嘴唇便水色潋滟,红润似火。
细弱的身段在他眼底晃得厉害,他眸色沉暗,起了隐隐伸手去掐揽她腰肢的冲动。
这些日子她厚脸冷眼,虽主动在他身前解下衣裳,贴入他怀中,但因她的不情不愿与冷淡麻木,他再如何索取,心头也总有一丝如何也填不满的空虚。
水乳|交融的那么多夜,都不如今夜她主动靠近的这一瞬,更令他心中灼热激荡。
可他费尽心思才撼动她那硬如臭石般的性子,若她今夜不愿,岂非是前功尽弃?
因极力压制情|欲,他的嗓音粗哑低沉:“仍是循着当年你教我的法子做的,如何?”
他眉梢微挑,示意她坐回原处,兰芙只略睨一眼他的神态,便对他的意思心知肚明,坐回凳上,再次握起筷子,低头抿唇,蹦出两个极其清淡的字:“尚可。”
味道还是当年那个味道,一丝都没变,但她吃着却不如当年欢颜了,因腹中饥饿与他不容抗拒的凝视交织逼迫,她才埋头硬塞了几筷子。
半碗汤粉入口,腹中空荡荡的叫嚣之感终于被压制,她开始吃不下了。又与往常一样,一根一根夹入口,时不时轻瞟他,嘴里嚼咽得比乌龟还慢。
祁明昀极度熟悉她的习惯,知晓她这是吃不下了,也不曾逼迫她,风轻云淡地同她说起话来:“我打你,疼不疼?”
他倏然柔和的话音激得兰芙背脊发凉,苦涩与讽意如翻滚而来的潮水,填满了她黯淡的眼眸。
他总是做了又来问,仿佛那一次次对她扬起手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
她已不想去回答他这句话,疼又如何,不疼又如何,疼,他还会如此,不疼,他更会如此。
他迟来的轻贱的怜惜仿佛是在放肆取笑她。
他就是一个冷血痴狂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