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芙即刻伸手,将盘扣一一解落,由他的唇齿与手掌往下深入,留下深红痕迹。
窗外雨停,祁明昀这次并未替她擦拭身子,由她一动不动躺在身侧,搂紧她的腰身入睡。
兰芙一夜无眠,盯着头顶的帷帐从一道漆黑轮廓变得清晰摇曳,天很快便亮了。
祁明昀起身时,兰芙察觉到动静,也蓦然睁开眼,发丝与衣衫保持昨夜的散乱,忍着身上的酸软与不适,起身下榻,拿过备好的衣裳为他穿戴,
祁明昀伸手,由她整理袖摆,望见她眼下一片鸦青,神思也缓滞虚浮,替她撩起耳畔的发丝别在耳后:“昨夜没睡?”
兰芙浅浅点头,这次轻车熟路便为他系好衣带。
她淡漠的点头比直接反抗的话语更令祁明昀不悦,她在一间破屋尚且都能睡得香甜,在他身边便如呆板的死鱼,没有一丝鲜活气。
他眼波骤暗,扯下方才他亲自替她挽起的发丝,迫使她整个人贴在他胸膛:“怎么,躺在我身旁便睡不着?”
头皮传来的剧痛撕扯着额角,兰芙急促喘了几声,垂首道:“我身上难受,睡不着。”
祁明昀只要一被暴躁裹挟心神,耳目便被怒火蒙蔽堵塞,好似看不见也听不见眼前的种种。譬如此刻,在他看来,她的柔弱与委屈,通通都是用来反抗他的借口。
既然疼,既然难受,为何不好好同他忏悔认错。
“难受什么,你骨头不是硬得很?”他并未给予怜惜之言,而是冷冷掷下无情的揶揄。
他的每一句话入耳,兰芙的脚步便虚晃一分,昏天黑地的混沌之影在眼前一闪而过。
祁明昀锦衣华服迈出门槛,她一袭单薄破衣被赶了出来。
回住所的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从她身旁穿梭而过,却不与她说一句话,纷纷避开老远。
她回了寝房,因浓烟滚滚的黑炭会呛得她咳嗽不止,有时强忍着入睡,半夜也会被咳醒,是以她将炭盆端了出去,房中无炭火可点,破旧的纱窗放任寒风肆意涌入。
她不愿看到自己一副蓬头垢面之样,用冷水简单梳洗擦拭后,到外头一看,膳桶已被人抬走了。
今晨,没有她的膳食。
第072章 竹叶花
霜风折竹, 檐落残雨,满庭萧瑟清冷,唯有墙角一束腊梅开得红艳, 寒意愈浓, 姝色愈深。
兰芙灌了盏热茶下肚, 总算将满腹翻滚的灼痛压下去几分。
她本是没有胃疾的, 幼年时家中虽不富裕, 但爹娘从不会饿着她。譬如五岁那年闹灾荒,寒冬腊月更是难见粮食, 她都能垂着小腿捧起碗呼啦啦喝上两碗热粥。
爹娘走后, 她也能凭借自己的双手丰衣足食, 哪怕是最难捱的那颠沛流离的五年,她也不曾过食不果腹的日子。
可自从跟着他来到上京, 他折磨苛待她的这两个月,她生生拖出了胃疾,饥饿时,腹中常常如油煎火烧般痉挛难耐。
祁明昀发觉她面色苍白时,她不是未同他说过身上难受, 可就如同昨夜那般, 她每每蹙眉忍痛,都会换来他的冷漠揶揄, 置若罔闻。
她对他再也没有一丝希冀。
今冬雨水多,整日阴沉朦胧, 阴雨如同锐利的刀子吹刮着人的肌骨皮肉,她似乎从没见过如今冬这般寒冷的冬日。
这种日子漫长得看不到尽头, 她一日比一日恍惚度日,甚至不知, 自己还能拖着这副病躯活多久。
一盏热茶化开隆冬的寒意,氤氲的热雾染覆上眼睫,冷得僵硬无神的眉眼终于微微眨动,眼底添上几分苦涩。
她被派去前院清扫落叶,那棵短短两月前还青葱浓郁,硕果累累的金桔树,如今果实零落,枝桠清冷。雨水将满树绿叶反复濯洗吹打,残叶纷纷垂落石阶,随细密雨脚浮动飘摇。
石阶积雨深沉,淹没平地,一脚踏上去,鞋袜已被浸湿,凉意从脚底钻骨般上涌。
午膳是一碗清汤面与一碟咸菜,她饿得不行,连平日里最不爱吃的无滋无味的清汤面都能三下五除二用了个精光。虽尝不出什么滋味,但一碗下肚只觉腹中暖意融融,四肢百骸都舒服了许多。
午后天幕灰白,竟现了丝微弱的日光,这还是一连一个月,首次展露日影。
兰芙吃饱喝足,换了双鞋袜,浑身又有了些劲,拾起了从前清明的神思。
她最近总是如此,身上若好过一分,心头便会踏实不少。
偌大的院子亭廊蜿蜒,树木修竹掩映,清扫完后,经风一吹,聚拢的枯叶又卷土重来,她实在是折腾得累了,趁着四下无人,扔下扫帚,坐到了亭下的石阶上。
这处竹亭栽着排排绿竹,挺直的竹节到她头一般高,将几层石阶遮挡得严严实实,蹲坐在此处,若非有人刻意来寻,等闲发觉不了她的身影。
她倒不怕被人察觉她藏在此处躲懒,从而晚上不给她饭吃。早在方才用午膳时,她便趁人不备偷偷多打了一碗面,再扣上一碟小菜,用两个碗上下扣紧放在房中,闷裹在被窝里。
一碗冷面,以备今晚果腹。
只因她知道,她卖力干活得到的饭食,若祁明昀那个疯子突然不悦,照样会命人撤了。
冷面总比饿肚子好,夹入热水中搅和片刻,便能入口。
故而,她午后是有恃无恐的偷懒。
她摊开裙摆,盘腿席地而坐,顺手捻起铺洒满地的竹叶,抽出幼年时的记忆,顺着阿娘教她的法子,折了一只漂亮的竹叶花。
从前爹娘在时,每到春日,爹爹会去山上挖春笋,她与阿娘也一同进山采野蘑菇,走得累了便盘腿坐下歇息。她捧着水壶咕嘟咕嘟喝水,阿娘便在身边教她用竹叶折花,犹记初次折时,她被锋利的叶边割破了细嫩的掌心,搂着阿娘哇哇大哭。
已有许多年没用竹叶折花了,诸多记忆涌上心头,她胸腔涩鸣鼓动,折了一排花放在身前,一只比一只玲珑流利。
祁明昀今日回来得早,今晨走时,他特意吩咐人安排兰芙来扫庭院,回府时迈入院中,却不见她的身影。
思极她上回欲逃跑一事,他眉心微蹙,隐隐不妙,即刻派人四处去寻,最后亲自在院内一处偏僻的竹亭中找到了她。
她两手环胸,裹紧衣襟,偏头靠在漆柱上,似是睡着了,身影被竹节掩盖包围,只露出一抹清淡的水粉衣角。
他并未惊动
她,阔步走过去,步履清缓无声,撩开衣袍蹲在她身旁。
她眼皮紧闭,呼吸绵长,澄黄日影打在她恬静的睡颜上,脸庞映着斑驳陆离的阴翳竹影,几根发丝垂在鼻梁轻搅。
他似乎是见过竹影打在她身上的样子的,已是许多年前了。
那间瓦房的后院背靠竹山,清风吹拂,碧影荡漾,翠绿竹枝交织,惊出簌簌声响。后院宽敞整洁,中央放着一只蓄水瓷缸,她每日要扒着缸沿,拿着水瓢舀去水面漂浮的竹叶,后来渐渐地,这个活便交给了他做。
每日清晨,他挽起衣袖清理水缸中的残叶,她便坐在不远处抱那只狗玩,他一回眸,便见碎光与竹影纷纷缀上她脸庞,欲争相去贴她嘴角那抹笑。
他思绪回笼,垂眸望着她沉静的睡颜,仿佛透过光影窥见她明媚的笑颜,有那么片刻,竟忘了今夕是何年。
她身旁摆放着五六只用竹叶编折而成的花,他顺手拈起一只,细细把玩后,用乍起的竹丝轻轻剐蹭她的下颌,期盼她醒来时可会用那双圆润的眸子嗔怪地瞪着自己。
兰芙这一觉睡得格外香沉,风过耳畔,光照脸颊,她依稀梦到了杏花微雨的春日,阡陌交通的田野,与茶山上大片大片翠绿青葱的茶叶。
下颌忽而传来一阵微痒,撩拨得她不得已化散惬意闲暇的神思,光影与青山消散无踪。恍然睁眼,一张能激起她内心深处无限惊恐的脸直逼眼底,与她离得那样近。
她像是触到无数细密的尖刺一般,身躯震缩,靠着漆柱往后躲,身前的竹叶花被裙摆蹭落台阶,坠入水洼中。
这一躲,惹得祁明昀心底的柔意全无。
他目露幽光,恨她为何不是曾经的兰芙。
起身时,苍青衣摆卷起一片沉浓的阴影,“让你干活,你却躲在这打盹,今晚别吃饭了。”
兰芙将仅剩的两只竹叶花攥在手心,神色并无讶异,仿若全在意料之中,暗自腹诽:她就知道。
他就如疯狗一般,喜怒无常,阴晴不定,随时都能在人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她照旧提着扫帚去前院清扫落叶,残叶浸水便湿黏,紧贴着地面纹丝不动,扫的异常费力。
前院有一处立满箭靶的宽阔射圃,祁明昀闲暇之余便会去此处射箭。
近来朝中事务繁忙,他几乎是早出晚归,焦头烂额,已有许多日不曾摸箭了。连着一月有余,终于处理完各州县几桩谋反大案,今日破天荒回来得早。
兰芙的冷眼厚脸令他不快,他自然不会顺她的意。
一月以来,他都不让她们母子相见,任凭墨时如何哭闹,兰芙如何思念,他皆袖手充耳,置若罔闻。
每日接了墨时回府便着人送他回清梧院,从不让他踏出房门一步与兰芙相见,而兰芙自然也擅自去不了清梧院。
暮色深深,雾笼庭院。
他坐在一把圈椅上开弦挽弓,箭矢飞扬而出,正中靶心。
这个角度,恰能望见兰芙埋头侍弄花草的样子,她一袭水粉衣裙蹲在花圃边,看似在卖力修剪枝叶,身躯却呈蹲身姿态僵持许久。
一看便是在偷懒。
他散漫端坐,以弓轻磕扶手,朝远处挑眉扬声:“过来。”
兰芙听到了,以为他在斥她,迅速转动手中的花剪,不敢怠慢分毫。
祁明昀见状,却以为她又在撂脸,将他的话当耳旁风,随即眉眼一阴,长指从箭筒中拎起一支箭,轻巧地转了个漂亮的箭花,微搭在弓上,拉开弦朝她射去一箭。
箭矢稳稳插落在距兰芙咫尺之遥的脚底的泥土中,她的手臂若是微微偏移分毫,便会被这只箭射穿手骨。她瞳孔骤震,脚底虚软,脊椎凉意难散,后背泛起一层冷汗。
“你过不过来?”祁明昀再次提高话音催促她。
兰芙身处极大惊恐之中,脑海一片空白,将手中冷硬的花剪捏得温滑生热,脚步缓缓挪移一丝。
祁明昀不满她的温吞顿滞,黯淡的眼眸中泛起犀利的光芒,又拎起一支箭,无需反复开弦对准猎物,只稳利一松手,箭矢便再次凌空飞舞,破风而去。
兰芙察觉阴风掠过耳畔,莫大的压迫感迅捷汹涌,她来不及闪躲,只知紧阖双眼,身躯绷得僵直,发麻的胀意涌上头皮。
箭矢从她耳畔划过,削落她额鬓一缕发丝,刺入她身后一堵石墙的缝隙间。
“两箭了,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祁明昀微微开弓,还欲再来。
兰芙吓得绞指咬唇,捂着心口微喘,额间一颗汗珠顺着脸侧滑入颈间。
他用箭指着她,她不敢同他硬着性子来。
她修长的细颈起伏,清凌跃动的眼眸恢复黯色,神情淡漠,疾步走入射圃,立在他身侧。
祁明昀睨她一眼,嘴角噙着一抹哂笑,手腕微沉,提起那把银白的弓在她眼底转了一圈,话音清冽,颇有意趣:“我教你射箭。”
兰芙望着他这副寻人取乐后好整以暇的神色,无比厌恶他这般刻意捉弄自己,垂眸时似要将地面盯出一个灼热的洞,深涩相拒:“我不想学。”
祁明昀自是不容她不愿,一把拽过她的臂膀,将人带入怀中,压着她挣扎的身躯,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苍青色的厚重锦衣与粉白飞浮的裙角交缠相贴,最熟悉的清淡馨香入鼻,他的唇角若即若离覆在她冰凉平滑的脸庞上。
“我教你,你就得学。”
第073章 约赌注
他总是像个疯子一样, 稀松平常地予夺他人性命,最为轻柔的话语中深藏锐利的刺。
他要的东西,紧紧攥在手心, 从不顾及旁人感受, 在他眼中, 旁人便是没有心肠, 没有喜怒的玩物。
兰芙无奈也无法, 只好由着他的胸膛贴上她的脊背,将冰冷的弓箭强硬塞到她手心。
他握弓的姿势极为沉稳熟稔, 宽厚的掌心包裹她的手背, 遒劲秀颀的骨节挤压得她手腕隐隐作痛。她对射箭并无兴致, 自然不愿刻意为它提起心神,是以两只手绵软无力, 全是靠他的力道拉开弓弦。
她还记得,昔年二人对坐庭院,她问他从何时开始习的武。
他答,十二年前。
若是他当年没有骗她,他学武至今已有十七年了, 怪不得动作这般流利干脆。
“这般没力气?”祁明昀察觉到她在晃神, 掌心重重一捏,环着她腰身的手肘愈发收紧。
话音如数洒入耳畔, 兰芙思绪回笼,眼帘轻微开合, 仍是不情不愿,疏淡道:“我拉不开弓。”
“我这不是在教你?”祁明昀掰开她紧紧推弓的手掌根, “手搭错了。”
夜色四涌,薄雾交织, 空中俱是缥缈湿漉的清濛冷露,宛如在人与箭靶间架起的阻隔屏障。祁明昀射艺出众,箭矢随视线轻而易举穿透横在中间的诸多阻隔,直中靶心。
“咻——”只闻一声清脆沉响,远处的箭靶中心便俨然插着一支箭。
这一箭,尽数源于他的力道,兰芙抗拒不从,连手指都未动,直至箭离弦而去的震动弹得她掌心微微发麻,她才定定望向远方的箭靶。
祁明昀知道她在神游懈怠,她的手指僵硬得如一截木枝,神思缓滞得如一只蜗牛,浑身上下每一寸皮肉都写满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