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颊再次被温热沁的绯红,红肿的眼皮被热气一逼,胀涩之感愈发明烈,她忽觉眼眶被这股热意扯得刺痛生波,眼尾涌出一丝泪花。
祁明昀牵起她的手浸入盆中,轻轻按揉她的指腹,又用另一方干巾替她擦拭掌心的水渍。
净了手脸,他将昏昏欲睡的人打横抱起,掀开早已煨敷温热的被窝,把人放上软榻。
兰芙眼皮沉重,轻眨几下便合上。
祁明昀坐在床边,静望她半晌,听她呼吸均匀,便以为她是睡着了,遂起身吹熄烛灯,解下衣裳,欲在她身侧躺下。
尤其是夜里在床帏间,他的气息逼近,兰芙还未全然入眠的神思便会下意识绷紧,阒然睁眼,眼底映刻冷淡:“去外面。”
她双手极为不安地攥紧被角,宛如沉浸在哪方恐惧中,无法抽身,对他重复:“去外面,我怕。”
这一声我怕,彻底喊软了祁明昀的心。
他满腹酸胀几近喷发,伸手将盘旋身心的困倦齐齐驱散,分开她不安绞
动的手指,披上外裳,答应她:“好,我去。”
第087章 耐心性
夜色沉酽, 疾雨濯浇,树影狂摆乱颤,游鸣的风卷起颠扑雨丝直往庭下打。
外头风雨凄凄, 天寒地坼, 祁明昀孤身而立, 沉寂的黑眸中盛着的潭水浪静无波, 双手环胸靠在窗边, 浑身湿漉,凉雨沾身。
为了让兰芙安眠, 他下了令, 不准任何人夜里从这处廊亭下经过, 是以今夜偌大的庭院除了阴风冷雨,便唯有他一人融于黑暗中。
不知从何时起, 兰芙的困倦与清醒愈发如风般来去自如,疲乏上一刻临至,清明下一瞬又驱散困意,她的神思,整日都浸在虚乏与激动中来回游离。
譬如用膳时困倦席上心头, 此刻抬眸四望, 双眼却不肯阖上一丝,唯有清冷潺潺的雨声相和。榻前的火炉暖黄明亮, 透出昏暗微弱的光线,纱帘撩动, 窗外一道挺直的身影便立显在地上。
暗处,她的眼帘轻微开合, 眸中水光涟漪叠叠,却格外平静冷硬, 心头未曾动容怜惜他分毫,倒情愿这连天风雨再狂烈三分。
她都数不清有多少个日夜,她在他身边挨了几记疼痛过后,被他逐出来,摔在湿冷的石阶上,连天大雨浇透她单薄的衣襟,她一路踉跄走回去,推开门,瘫软地扑倒在地上……
她不是同他那般冰冷麻木之人,是以永远也忘不了身上的痛,他给予的种种,她刻骨铭心。
这次,她一定要走。
这辈子,她都不想再与这个疯子有任何瓜葛与牵扯。
她又一次利用他或真或假的怜悯之心,在心底绘制出清晰的计策,可她似乎没有预料到一件事。
她变本加厉地疯癫闹腾,故意搅得他已有三日不得一刻安眠,依照他自私冷漠的心性,早该暴露往常狠厉阴鸷的本性。
如此一来,她的计策便行不通,断了这丝念想,也好早些另觅时机。
亦或是他还尚存那么一点良知,一边觉得她无理的诉求惹得他心烦,可一边又念及她尚在病中,无奈只能将她送往一处僻静的清静之所安养。
可依他如今的举止,他似乎并未生怒,也并未打算替她另寻住所,而是将她的话当了真,夜夜亲力亲为替她守夜。
她不免感到讶异,平日只因她一句话、一个举止便能发疯狂怒之人竟能忍到如今这个地步。他这般无情之人,竟也舍得刻薄了自身,只为让她能得安眠。
可他的喜怒无常如过耳之风,在她眼中,早已稀松平常。
若暴风雨的前夕风平浪静地令人心惊,便寓意着临至的风暴能掀天覆地,咆哮如雷。
她等着风雨来临,也等着他下一步会做出何种举动。
后半夜,祁明昀每隔一个时辰便进去察看她一次,前几次,她平躺在榻上,睁眼未眠。
直到夜雨停歇,浓暗的天空现出一层稀薄的灰蒙,已是卯时初,再过半个时辰天便亮了。
这次他推门而入,兰芙终于闭上了眼,睡颜安详,呼吸舒缓。
她入睡时,那张白皙光滑的脸庞恬静温软,与他心底最熟悉的影子重合,他心尖忽被软物一触,抬起指腹轻轻抚过她微凉的面颊。
他知她也一夜未眠,是以手上动作极轻,生怕扰了她难得的清梦。
那不敢松散分毫的心弦终于暂时卸下,缭绕身心几日的疲倦似奔袭的浪潮朝他的身躯倾打,他褪下湿透的衣袍挂在熏笼上,坐在桌案前,支手扶额浅眠。
今日阴雨霏霏,黯淡光影铺洒在兰芙的眼皮上,惊了她浅薄的睡意,她睁眼,耳边嘈杂连绵,猜是雨水在拍打窗外的一树花枝。
炉中炭火未熄,升腾的暖意裹得她浑身舒适惬意,她这几月都没睡过一个好觉,心头烦乱愈发加重时,便如昨夜那般,只能睡堪堪半个时辰不到。
她微微扭动脖颈,一道半俯在桌上的玄色身影晃入眼帘,他背脊沉躬,身躯朝左侧手臂靠拢,似是睡着了。
他怎么进来了。
她捏了捏被角,双拳收紧,眸底闪过一道愤色。
他的衣裳挂在熏笼上,湿重的衣摆已被烘干,看这样子已是搭坐在那处眠了许久。
昨夜她本是不想睡的,任泼天疾雨,呼啸寒风,她也欲让他在外头站一宿。
可她盯着头顶幽黑的帷帐,神思便开始虚浮,都不知是何时起的困意,竟迷迷糊糊睡着了,倒给了他可乘之机,许是一趁她睡下他便进来了。
她抓起床头那方檀桌上的精致琉璃盏,挥手朝他脚边砸去。
琉璃盏的玲珑四角撞向地上的墨砖,顷刻击出清脆刺耳的琅响,祁明昀被动响猛惊,只微微搭阖的眼皮旋即睁开,迅捷起身,目光精确锁定她的身影。
“阿芙,你醒了?可是又做噩梦了?”还浸在困意中的嗓音低哑沉厚,却不同往常的凛冽阴厉,尾音格外温缓轻扬。
兰芙已屈膝坐起,扯过被衾裹住全身,只露出一个头,正好顺着他的话,寻机掩饰:“我、我看到有人……”
祁明昀听她此言,便知她又是犯了癔症,缓缓走向她,弯腰拾起掉落在地的软枕,铺到她身下,“没有旁人,阿芙。”
兰芙本就是装的,频频循着他送来的台阶往下走,闹了这一回,顺着他安抚的话音,平复抖动的双肩。
“你可还想睡?”祁明昀亲自往炉中添了几块炭,盖上炉罩,新炭甫一被烧燃,窜出几丝明亮的火星。
兰芙摇头,她睡意全无,早想动身下榻了。
祁明昀顺她的意,拿起挂在熏笼上温封了一夜的姜粉素绒锦缎夹袄铺在被褥上,“今日很冷,穿这件厚衣。”
得到她的沉默以表应允后,他欲拎起嵌着白软绒毛边的衣领替她穿,却被她伸手夺过,一只手早已先他一步套入暖和的袖中。
兰芙还是不会扣衣领上繁琐复杂的盘扣,埋头胡乱扣了一通,结果将上排扣到下排,格外滑稽变扭。
祁明昀这次并未求得她的准允,手掌搭上她的手腕,替她将扣错的盘扣解开,一一扣好。
兰芙不尴不尬,垂眸不语,索性就由着他扣,余光闷闷瞥他修长莹白的指节。
她穿得厚实暖和,整张脸颊被雪白的绒毛团团围裹,眼睫轻悠眨动,神情却略显呆滞。
祁明昀自己倒是忘了去拿熏笼上的衣裳穿,只着一袭单衣,他的身躯比兰芙健硕,也不觉得冷,吩咐下人去传膳。
早膳是红豆饼、开口酥与芙蓉莲子粥,甜粥浓稠软烂,兰芙埋在热雾中,竟用完了一碗粥,还吃了一个红豆饼与半个开口酥。
祁明昀吃了半个她剩下的开口酥,浅浅喝了几口粥,见她已然放下勺筷,便也搁筷放碗。
“吃饱了吗?”他问。
兰芙淡淡点头,神色清浅。
今早是她病着的这几日来吃的算多的一餐,祁明昀令人撤了粥碗与勺筷,留了那两碟几乎未动却还热乎的糕点,备给她当零嘴打牙祭。
前线兵戈扰攘,战事已起,他今日还是得进宫,不能整日在府上陪她。
亲眼见她服了药,才走到她身旁嘱咐:“阿芙,我晌午会回来陪你用膳,你先在房中消遣,等雨停了再去府上逛逛,不要再闹,好吗?”
昨日被她砸了个稀碎的玉器摆设,今日又换了一批新的填上,这些日子都不知被她砸了多少东西,常常上一刻砸完,下一刻便有新物补上。
她病得厉害,他别无他法,只能处处依着她,她想砸东西,便让她砸个够。
兰芙服了汤药便抱着月桂坐到暖炉旁玩,月桂浑身柔软温暖,趴在她怀中睡着了。她揉着它红嫩的肉爪,目光黏在它身上,祁明昀临走之言,她头也未抬,当做不曾听见。
他若是晌午也不回来该多好,她不愿多见到他那张脸。
祁明昀见她难得安静,玩得入神,也不欲过多言语,扰了她来之不易的意兴,传话给跟在她身旁的婢女,令她们好生照顾她。
随后,披起温封干燥的衣裳,撑伞出了庭院。
墨时带了笔墨来写字,兰芙将月桂放在地面的绒毯上,凑到墨时跟前,抽出一张新纸,取笔蘸墨,也与他一同写。
房中悄然无声,只听见炭火燃烧偶尔乍出几丝轻微声响。
墨时的字如今写得愈发工整,在兰芙被赶去偏院的那几个月,祁明昀夜里得空便会去他房中检查他的课业。
跟着兰芙在安州的五年,念的书塾教的都是极为简单的字词篇章。来到这里,墨时学不好那些拗口复杂之物,祁明昀绝不容许他这般蠢笨,是以对他的功课严格管束。
墨时虽不怕他,但他怕疼,更怕祁明昀手中的戒尺,只能埋头苦学,丝毫不敢懈怠。
兰芙望了一眼墨时的字,笔锋利落干脆,竟
有几分像他的字迹。
她见过他执笔无数次,一眼便能认出他的字迹。
“他可是教过你写字?”这是她今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她知道墨时骨子里像他,故而她才提心吊胆,生怕祁明昀逆行倒施,教得他颠倒黑白,是非不分。
墨时顿了笔尖,深深点头,小脸一沉,话音委屈:“我不学,他就打我手心。”
兰芙眸中暗色翻涌,她不知祁明昀背着她对墨时做了什么,墨时只有五岁,他却冷血到一次次对一个孩子出手。
她不想她的儿子与他有一丝关系。
墨时很聪慧,能在凝滞的气氛中洞悉到兰芙所想,扑到她怀中,腔调极为乖巧黏答:“阿娘,我会听你的话的。”
兰芙被猝不及防的重力撞得一怔,胸腔溢起一阵暖流,隔着柔软袄衫,拍了拍他的背:“阿娘带你离开这好不好?”
第088章 疤难消
陪着墨时写了一个时辰字, 雨歇风止,起了一片朦胧湿雾。
墨时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 似乎有些困怠。
兰芙替他收了纸笔, 忆起了那日姜憬临走时的话, 不知她何时还会来, 便以带着墨时去后院闲逛为由, 去后院等她。
雨后的雾气格外寒冷,白茫浮漾在半空旧旧不散, 她的脸冻得绯红。
她在前头走着, 成群的婢女怕惊扰到她, 远远在后头跟着。
她实在是烦极了这些人,在廊亭打了好几个弯也没能甩掉她们, 深知这样下去不行。上回与姜憬她们见上一面已是极其难得,还多亏了墨时机灵,可也保不齐回回都能如此侥幸。
若真是让那些人察觉到什么,禀报给祁明昀,她光是一想, 骨缝都寒凉生痛, 不仅如此,还会连累到旁人。
等这次寻时机见到姜憬, 她定要同她说,让她们离开京城, 莫要再来找她。
她去后院的亭子里坐了整个晌午,也不见后院的偏门有动静, 猜姜憬今日应是不会来了。
那日时机紧迫,她来不及问她们是寻到什么路子进来的, 但无论什么路子,进这座防卫森严的府邸等闲不是件易事。
她不知具体时日,决定日后无雨的日子,日日都来此等候。
正午时分,浓密的厚云被吹开一角,露出一线天光,薄雾散尽,树梢上的雨露纷扬垂落,如同又下了一场淅沥的雨。
兰芙抬眸望向天际,脸庞覆上一层明亮,祁明昀晨间临走时说会回来陪她用午膳。日光当庭照,眼看着他约莫也快回来了,为免他起疑心,她提前起身回了前院。
她在亭子里坐了几个时辰,身后的人便也在远处站了几个时辰,眼下她一动身,那些人也移转步履,跟在她身后。
她眉头紧锁,只盼着能想出个法子来。
他究竟为何能一改从前痴癫的心性,低三下四守在她身旁这么多日,难道真的就是因为她的病吗?
那她便要看看,他还能做到哪一步。
她让墨时先回了自己院中,待他乖乖离开后,屏退众人,合上房门,将房中又砸得七零八碎。
菡儿知道她还病着,又得了主子的吩咐,夫人要砸何物便让她砸,任何人都不得进去扰她,是以即便房中的摔砸之声震耳叩心,她们也不敢进去过问一句。
房内温暖四溢,兰芙砸得累了,脱了外袄,褪下发钗,靠坐在那架屏风后微微喘息。
一只锋利的琉璃碎片正巧溅落脚边,刺目莹润的光泽摄入她眸中,她涣散失焦的瞳孔渐渐凝聚成一点,缓缓拨动指尖,触上那只冰凉的琉璃碎片,收在掌心捏紧。
这般大好的时机,但她如今不想死了。
她也不知那回怎敢在自己手腕上划一道深长的口子。
眼下想起来,瓷片划开皮肉,又冷又疼。
她不想死在这,即便要死,也该是逃离了他,过完这短暂一生后寿终正寝才是。
她不敢将那片锋利之物拢得太紧,以至于又割破伤痕累累的掌心,她狠下心,清淡柔软的视线聚成一道利芒,捏紧琉璃片,在小臂上划了一道浅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