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京云今日又是来找兰瑶。
兰芙道:“她一大早便出去了,也不知是去做什么,过会儿许就回来了。”
许京云只好坐下等她,等了一晌午,兰瑶终于回来了,她去绣罗阁做衣裳,排了几个时辰才量到她的身形尺寸。
“头都挤破了,衣裳上的珠子还被蹭掉了一颗。”
她一边连声抱怨,一边从侧门进了铺子,望见眼前的人影,吓了一跳:“你怎么又来了?”
“瑶瑶,我只想来看看你。”许京云一对上她,话语便显然有些促狭,他没喜欢过人,也猜不透兰瑶的心思,只能步步试探讨好她。
“我等你许久,有些口渴。”
兰瑶睨了眼桌上早已放凉的茶水:“桌上不是有茶吗?”
得她这般敷衍,许京云不免失落,眼神微暗,直接拿出藏在广袖间的锦盒,打开呈给她看:“我今日路过瑶光阁,看到有支簪子很衬你,你且来看看,可喜欢?”
他只要一给她买衣裳首饰,她便会对自己热情几分。
兰瑶眸光一亮,拿起那支琉璃珠花簪细细观赏,簪身轻盈玲珑,琉璃珠花色彩斑斓,银质流苏徐徐摇曳,一看便价钱不菲。
“真漂亮,我很喜欢。”她连锦盒一把拽过,牢牢握紧。
转身提起水壶,倒了那壶凉透了的茶,殷勤笑道:“你等累了罢,我去给你烧水沏壶好茶。”
沏了茶回来,她稳稳斟了一杯热茶送到他手中,声色全然柔和:“请用。”
许京云轻呷半口,搁下茶盏,他初经情爱,显然清稚,不敢看她,磕磕绊绊道:“瑶瑶,若是我心悦你,你也、也会心悦我吗?”
一个男子与自己相对而坐,对自己吐露心迹以表爱意,换做旁的女子兴许面上早红了一大片。
而兰瑶却无一丝娇羞之色,毫不掩饰,满口答应:“喜欢啊。”
这声喜欢说得漫不经心,她垂首在摸那支簪子。
许京云满脸欣喜,落凳起身。
兰瑶觉得簪子尾端的流苏异常华美,冰凉的触感在指缝流泻,她爱不释手,用余光望了他一眼,“你给我够一年用的银子,我就喜欢你一年,倘若你给我一辈子也花不完的银子,我便喜欢你一辈子。”
第099章 离京城
“娘子心病深重, 一时恐难以痊愈啊。”
大夫捋着长须,替兰芙号了一脉。
休养了几日,兰芙气色总算精神了不少, 这几日都吃得好睡得好, 面色也养得红润了些, 比在府上那段时日好受不少。
可她知自己心病仍在, 有时仍会莫名发怔, 心酸欲哭。
姜憬声色发疾:“大夫,这病到底该如何医治啊?”
她从那日在府上见到兰芙的第一眼, 到眼下她坐在自己身旁, 依然觉得她闷闷不乐, 眼底无神,心性里的那股欢脱劲竟宛如从未有过一般。
大夫望了眼兰芙, “娘子如今可是依旧深陷旧事中无法自拔?”
兰芙摇摇头,淡淡光影垂在她眼睫,千言万语只凝成一句叹言:“我已脱离苦海。”
大夫沉沉颔首,语气深长:“既已摘离而出,那想必是旧人旧事难以介怀, 故而心伤难愈。此乃心病, 药石只能为辅,我会再给娘子开几副药, 重中之重还是需得娘子放宽心,朝前看, 慢慢调养才是。”
“多谢大夫。”
兰芙送了人走,门前垂满枯黄藤枝, 刚好抚到人肩头,细密藤网消匿了几分日光。
她倚在门前, 看着墨时坐在凳上埋头写字,月桂摇着尾巴去刨树下湿润的泥土。东边耳房里很吵,兰瑶在埋怨许京云没给她买到那对耳铛,姜憬去了灶下生火做饭,一缕炊烟托起漫天晚霞。
市井熙攘的烟火真正抚慰了她落寞难安的心。
放宽心,朝前走,都过去了,她不要去想,也不要回头。
许京云的外祖家在江南豫州,豫州林家有一儿一女,女儿嫁到上京许家,生下一子,两年前因病离世。几日前,儿子又因夜巡茶庄时跌落马下,不治身亡,膝下只有一幼女。
林家二老年事已高,含饴弄孙的日子没过几日,却一年接着一年白发人送黑发人。
林家祖上数代经商,家产偌大,实在不想遭外人钻空子觊觎,便多次来信劝唯一的外孙回豫州。
许京云软磨硬泡了一日,兰瑶才同意跟他走。
临别这日,兰瑶收好了包袱,一辆宽敞的马车已在外等候多时。
兰芙与姜憬迎上来相送时,一向没心没肺只爱钱财的兰瑶竟红了眼眶,又不大情愿去了。她挎着两只包袱,里头的珠玉首饰叮当作响,扭捏着不肯走。
兰芙看她与许京云二人着实是拉扯墨迹,从早晨捱到晌午仍未上车,便故意拉着她的手往屋里走,扬着声:“不去便不去了,虽说他外祖家有三座茶山、千亩良田、几十间铺子,可谁又稀罕那些身外之物呢,还是我们三人在一处安心自在。”
“说得是,你若实在不想去,我便去替你回绝他,叫他走罢,免得叫人久等。”姜憬立马挪步。
“诶诶!你别去!”兰瑶脚步一顿,伸手将几滴泪珠子一抹,改了口:“我、我还是去罢,他昨夜求了我一宿,我也不好……言而无信。”
她也看得出来,许京云如今是真心喜欢她,他外祖家的那些产业,将来还不都是他的吗?他家大业大,他喜欢她多久,她便同他好好过几日日子,若日后劳燕分飞,他移情别恋,她也能攒不少银子在手里,也不愁下半辈子了。
兰芙无奈作罢,放开她的手,俯在她耳边:“快去罢,你跟他去豫州,就是享清福,日后能穿金戴银当主子。”
“可我舍不得你们。”兰瑶终于说出了绊住她脚步的念想。
她们在一起将近二十年,分别确实不是件易事。
那个秋日,一同去松云山的许多人,下了那座山,便都天各一方,有人再也没见过面。
兰芙也似乎想到了往事,可只一瞬间,她眼底的虚芒便尽数散去,“日子总会过去的,若只顾回首往昔,当下的时光便又长了脚般溜走了。如此一来,人就永远追不上岁月,永远只能活在过去。”
她掰指一数,她这几年目送过好多人离去,这已是第二次送兰瑶了。
但每次见到她,她都过得与上次分别时截然不同,愿下次相逢,她还能这般欢畅恣意。
兰瑶终归是上了马车,临走时,许京云给了兰芙她们两块牙牌。
因近年各地涌入许多无名无姓的流民,常起暴动异乱,出了人命官府都查不到死者身份,更有健硕青壮的百姓游手好闲,冒充灾民去领各地的赈灾粮。
随着两月前新政颁布实施,户部那边户籍查得紧,政令一下,各州府也着力严查百姓户籍,若遇事拿不出牙牌,便会被当成乱民押入当地府衙。
兰芙她们的名姓是在永州县衙落了册的,
去官府申领便能领到牙牌,可若是处处透露名姓,位高之人一旦有心,往上一查便知她们的踪迹。
是以许京云特意寻了许多人脉,弄来的这两个牙牌都是两位失踪一年以上的女子的,家人嫌麻烦,也不愿去报官,人不知生死,户籍便一直没销,牙牌也是能用的。
必要之时她们可以拿这个假牙牌出来挡一挡。
兰芙收下,屈膝道谢。
马车向前疾驰,蹄声清亮辽远,腾起满地轻尘,出了城门,终隐没在层峦叠嶂的青山背后……
烛光昏黄,冷霜凛凛,桌上一碟清炒香瓜、一盘辣椒炒蛋与一碟熏肉片,菜色简单,风味却俱佳。
墨时埋头吃了两碗饭,最先下桌,端了盏烛台去房中写字。
姜憬拨动筷子,道:“阿芙,我们也走罢。”
上京车水马龙,匆忙拥挤,可谓是富贵迷人眼,但见过繁华之景后,她们都不想呆在上京。
兰芙夹了块肉片入口,唇上沾着一丝清浅油花,“好,正有此意,快过年了,我们先寻一处安顿下来,也好过个好年。”
“我们也回江南吗?”姜憬问。
兰芙吃饱了,放下碗筷,辨不清眸中是何种神色,微微摇头,开了口:“想回江南,但又不能回江南。”
她深知祁明昀的心性,他等闲不会轻易死心,必要搜寻一番她的下落才肯罢休。尤其是江南几州,永州、青州、安州,乃至依山带水的其余州县,他定会派人翻来覆去的找。
她怕被他找到,再一次撞入虎口。
至少这几年,江南去不得,不如就留在北方,也正好省了车马辗转,路途劳顿。
最终,经几日彻夜商谈,她们定下去离上京不远的益阳。
益阳虽临近上京,但在寸土寸金的其余几州中实在算不得是块富庶之地。
前几年一场瘟疫爆发,持续数年之久,导致益阳城死了许多百姓。许多人为躲避灾祸,选择背井离乡,早在外地安了家置了业。死的死走的走,益阳如今还没缓过那股劲,仍是人口稀薄,物产匮乏,一些江南商贾欲将生意引到上京临州,也多不会选择益阳。
可不求大富,只为温饱,追求安生日子,益阳倒是个不错的地方。
祁明昀知她思念家乡,定会去江南寻她,可他不会想到,她仍在北方,就在距上京一山之隔的益阳落脚。
收整了几日,带的东西也不算多,三只包袱里只塞了几件寻常衣物。
这日上午,三人带着一只狗,乘马车出了城门。
兰芙掀帘探首,地上留下道道深浅不一的车辙,耳畔过风,衣袂飞舞,身后的参天楼阁化为疾速闪退的掠影。
天幕澄澈碧净,众鸟高飞,夹杂着浓重北音的人声渐渐消弭。
上京便如一座牢笼,她终于走了出来。
马车行过条条蜿蜒曲折的官道,从日升走到月落,四周从红墙绿瓦到白墙黛瓦,景致截然不同,她们便离上京越来越远。
墨时耐不住困意,趴在兰芙腿上睡着了。
入了夜,风寒露重,兰芙从包袱里拿了件厚袄盖在他身上。
姜憬望着墨时的睡颜,突然慨叹:“日子过得真是快啊,他如今都长这般大了,当年我们冒着风雪去安州时,他还在你肚子里呢。”
“是啊。”那年的光景叩入心弦,兰芙鼻尖酸涩,眼眶一热,“谢谢你小憬,万幸每次都有你陪我。”
姜憬恬淡一笑:“不说这个。”
夜很静,弯月旁卧着几颗明亮的繁星,唯能听见沉亮的马蹄声,与风拂过路旁草杆的簌簌之声。
车夫是个热情女子,与她们一路畅谈,三人笑音爽朗,无拘无束。
后半夜,兰芙不困,同姜憬谈起幼年之事,说起在黄泥地里打滚、去河边洗脚浣衣的日子。
兰芙有些饿了,伸手去包袱里搜摸包好的糕饼,却无意间触碰到两颗微凉圆润之物。
她将东西拿出,摊在掌心,是两颗明亮熠熠的珍珠。
她招呼姜憬过来:“小憬你看,这两颗珠子我瞧着莹润无暇,许是值些钱,等到了益阳,我先拿去当铺当了,换些银子,好供我们找到住所。”
这是她出来那日从披风的前襟上拽下来的,一直藏在袖间带了出来。
当时走得急,顾不上多想,若是将那些她常戴的首饰随意藏几支出来,拆卸下来拿去当铺当了,往后都不愁吃穿了。
他亏欠她那般多,她只取这点东西也是她应得的。
次日清晨,山间薄雾缭绕,溪水淙淙,一束日光穿透朦胧白雾,洒在泠泠清溪上,宛如一道摇曳的碎金。
马车再往前行了几里路,泥泞山路瞬然平坦开阔,可见一座石砌的城门拦在眼前。
她们付了车费,在城门口下了马车。
益阳地广人稀,难有上京的熙攘之景,城中虽店肆林立,来往的百姓却不多,耳边是粗犷陌生的乡音。
终于到益阳了。
第100章 战报至
三人一日一夜腹中未进热食, 只吃了几块冷点心果腹。
下了马车,闻到各家店肆飘香十里的热饭热菜,早已是饥肠辘辘。
顺着人流方向, 找了家生意红火的面馆, 要了三碗肉丝面。
兰芙留姜憬带着墨时先吃面, 自己则去了对面那家当铺, 欲将手上的那两颗珍珠典当了出去, 趁天黑前找到安身之所。
却未料到堪堪两颗只有小指般大的珍珠,丢在地上都不打眼, 当铺掌柜捧在手掌左瞧右瞧, 还寻了几个伙计来相看, 欣喜拍案说竟值八十两银子。
掌柜虽尤为稀罕这物,可面前这位风尘仆仆的外地女子如何也不像是能拿的出这两颗极其莹润纯澈的珍珠之人。
他怕这东西来路不明, 日后万一事发恐受牵连,便要她拿出牙牌来明示身份,将名姓登记在册,才敢安心收这东西。
兰芙信得过许京云,他说那两只假牙牌能用, 她便褪下包袱, 拿出里头塞着的牙牌给那掌柜看。
掌柜瞥了一眼,确认无误, 是良家女子不错,随即取出纸笔, 要她在册上登名。
兰芙微微颔首,在纸上落了个陌生的名字。
“不知娘子是因何机缘得到着两颗珍珠?”
因上回有个男人拿着窃来的玉如意典当, 不消几日便引来了官府盘查,当时差些连当铺都封了。是以掌柜格外谨慎, 对流通到他这里的物件的来历丝毫不敢放松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