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眉毛一拧,将身旁的小儿推上前,心疼地摸着脸上那道划痕,“你看看将我儿抓成什么样了!”
她神情激愤,指着墨时道:“行,我们不动手。你让他站在那处,让我家辰儿出口气,这事就这么算了!”
“凭什么?”
兰芙牵着墨时的手,不容退却,“你们强行闯进我家,空口白牙辱人。哪怕是孩子间打闹,也得问清前因后果,我的儿子,凭什么任你们打骂?”
祁明昀早被声响惊动,即刻进了她家院子。
见闯进来一行生人,言语并不和善,兰芙正独自与他们对峙。
“这脸上的伤还能有假?就是这小杂种动的手!”那男人经妇人推搡挑唆,不依不饶。
“你再说一遍?”
众人齐齐回头,循着这阴寒遍及的声音去寻人影。
祁明昀一袭白衣圆领长袍,在夜色中清冷出尘,步步走来,黑眸盯着这三位不速之客,隐忍许久的炽烈火苗亟待燃起。
“呦,这是找了个姘头来替你说话?”妇人环胸揶揄。
兰芙怒握拳心,面上灼热尴尬,说她倒不打紧,可这般诋毁旁人,还与她扯到一处,着实令她愤愧交织。
她厉声解释:“这位是学堂的先生,就住在对面,你莫要血口喷人,污人清誉。”
妇人听说他是学堂的先生,才悻悻闭上嘴。
祁明昀眸色寒厉,一腔火在胸中翻滚,若不是顾及兰芙在场,不好当场发作,否则他早让他们闭上了嘴。
他走到她们母子身旁,紧挨着兰芙,二人双肩擦蹭着彼此的衣裳。
“这位林学子本就不学无术,顽劣难训,今日课上我亲眼所见,他将墨渍泼在兰墨时的书册上,才有了后头的相互动手。”
实则今日晌午他根本不在学堂,去了趟都尉府,对课上的情形自然不知晓,这番话不过是胡乱编造。
至于墨时是否先动的手,他一概不知。
但当他不见墨时拆穿他时,便知定是他先动的手,他不想让兰芙知道罢了。
墨时睁圆两只眸子,似乎是没料到他会这样说,本是欲站出承认的,又被他这一番话压了回去。
对面三人无理取闹,兰芙纵使不知今日学堂中发生了何时,墨时与那位林姓学子各执一词,可她相信苏先生的话,他说是旁人先欺负墨时在先,她自是当真。
是以瞬时有了些底气,“你们家的孩子若不刻意捉弄,脸上也不会添这道痕。”
那林姓孩童百口莫辩,只知哇哇大哭。
男人与妇人虽想为儿子出口气,可被一个学堂的先生横插一脚,加之自家儿子嘴笨,只知肆意哭喊,见此情景,也再说不出咄咄逼人之言,气势弱了一半。
祁明昀最厌这蠢笨孩童的哭声,冷冷催促他们赶紧滚:“此事就是如此,双方各有不对之处,明日回学堂我自有惩罚。”
兰芙也厌对面那二人,语气生硬:“你们若再不走,明早我就去报官,说你们夜里闯进我家偷东西,好生赏你们几板子!”
一男一女只好牵着孩子离去,口中不住地啐骂。
人走后,墨时低着头,不敢看兰芙。
其实那人并未泼墨到他书册上,他只是不想听见那人在他耳边嗡嗡吵闹,才先动手打的他。
他不知苏先生为何要帮他撒谎。
幸好他帮了自己,否则这次阿娘定要生气的。
兰芙让墨时回房做功课。
院中只剩两道紧挨着的身影。
她稍稍转身,竟抵上了他的肩头,她才发觉自己离他那样近,猛然拔腿往左侧挪移几步,隔开一条窄道。
她微微欠身,并未与他沉静的眼眸对视,“苏先生替我们说话,却被人冒犯,我向你赔不是。”
“无需这般,我本就是实话实说。”
借着月色,祁明昀望见她光洁白皙的脸庞似乎染了些飞浮的霞色,一眼便捕捉到了她眼底闪过的局促与不安。
他便知,她这几日躲着他,并非是察觉到他身份的端倪,也不是有了心上人,要与他避嫌。
她当年对他起了爱慕心思时,也是这般忸怩。
他的影子缓缓融向她,将那条窄道变得更窄,用那副清朗的话音:“你这几日为何躲着我?”
第113章 守护她
他的话音很轻, 轻得如一团温热的棉絮将她围裹,他过来一步,她便也不自觉后退一步。
兰芙并未正面答他这句话, 她仓皇盯着地上两道游移的黑影, 疏淡道:“先生高风亮节, 我才疏学浅, 不过
一介寻常妇人, 你我孤男寡女,我怕有损先生清誉。”
祁明昀心头涟漪翻覆, 惊起雀跃, 她竟是这样答他的。
她躲着他, 就是在躲羞赧,躲不自在。
他一直忘不了她, 而她却能忘了他,爱慕上一个旁的男子。哪怕这个人也是他,可在她眼里,他是苏逍言。
可这又如何,是他对不起她在先。
他如今只有一丝奢望, 那便是能陪在她身旁, 日日都能看到她,就足够了。
她喜欢他这副面皮, 喜欢他这个名字,他可以想法子一辈子只做苏逍言, 心甘情愿留在她身边。
“我不在乎。”他望着她绯红的耳廓,神使鬼差就想伸手去摸她雪白的耳垂。
兰芙神思天旋地转, 他清朗的声色随一道沉厚的气息围绕在她身侧,她指尖蜷曲, 心头猛然泛起一阵仲怔,连带着呼吸都滞了半晌。
同那日他替她挂灯笼时一样,那丝荒诞不经的思绪总要往她脑海钻,有那么一瞬,她竟想起了另一个人的面容轮廓。
这丝乱绪宛如连天疯长的枝桠,纵使是陌生的冷檀香也不能压下狂烈的苗头。
可她望着他清隽俊郎的面庞,如何也无法将他与那张凉薄无情的脸重合在一处。
“苏先生,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她的眼眸如月色下的一泓秋水,清亮无暇,亮得似乎能濯透周遭隐匿的尘埃。
祁明昀顿住脚步,错愕抬眸,她这声质问打得他措手不及,他的神思犹如找不到出路般惊恐乱撞,眼底掠过一丝空洞与迷离。
“是吗?”他强装镇定,心却如擂鼓般跳得沉重。
“但你不会是他。”兰芙像是给予自身安慰,笃定道。
他们分明就是脾性与气度全然不同的两个人,一个温润如玉,谦谦有礼,皎若君子。一个喜怒无常,阴鸷狠厉,宛如恶鬼。
怎么可能呢。
祁明昀暗暗短叹,空洞无措的眼神中注入鲜活,随即放下心来,非但散尽张皇,反而追着她不放:“我还以为你我从前就有缘,在何处见过面,原来竟是错觉。不过,我倒是想早些认识你。”
兰芙连耳根都是烫的。
她想用冰冷的指尖去贴温红的耳垂,压下那丝燥热,可被他浓重的目光注视,她连细微举止都不敢大肆袒露。
她恬静垂着眸,双手交叠相扣:“你莫要说了……”
那奇怪的感觉在她胸腔乱窜,她不敢伸手去捂,也不敢捧出来看。
怎奈他步步追逐不放,道:“在下未婚,娘子也未嫁,为何不能说?”
那轮浑圆的月落在树梢,参差斑驳的碎影洒在兰芙眉眼。
他的步步紧逼令她生出一丝心慌,她不敢往前,也不敢让他接近,张口便道出一句清冷话语:“苏先生,你不知道,昨日予我太多遗憾与痛楚,以至于今朝,我惧怕提及情爱,也不敢再看这二字。”
祁明昀心尖宛如被针尖一刺,她的右手掌心自然摊开在身侧,那道凸起的肉疤清晰可见,他双目锐痛阵阵,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知晓,这只是她往日所承痛楚中微小的一处。
“对不起。”他凝望那道旧疤,喉头鼓动,由衷地、深切地开口。
许是夜色迷茫,雾霭浓重,显得他干涩的眸中有些湿润。
兰芙倏然抬眸望向他,他这一声致歉,深重地叩开了她内心那道裂缝。
可转而,她又意识到,他实在无需对她说这三个字。
她以为他是因自己的话语令她忆起不堪回首的往事,才会同她道歉。
“已经过去了。”她微微抿唇,扯出一个清淡勉强的笑,“苏先生,你无需对我浪费时间。我蠢笨、愚昧、相貌平平,几乎是大字不识,况且还带着个孩子,哪点都配不上你,我只想浑噩安稳地过完这一辈子。”
“你心中若有芥蒂未消,那我们就同如今这般,做个好友,如何?”他并未继续上前追逐她的步伐,他不越半步雷池,答复她,“我不会上前,就在原地,等你何时情愿停下等一等我,我便离你近一步。”
兰芙仍是出言,叫他不必如此,她如何又值得他这般。他年轻有为,前途坦荡,她实在不想耽误他的年华。
可他的态度虽暧昧退让,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坚决。
她无法且想不出理由拒绝,只能暂时点点头。
祁明昀这才放心。
她的伤痛都是他一手铸成的,他想陪着她,让那道疤渐渐消隐,让她往后心中好受些。
哪怕她忘了他,忘了从前的一切,再也不愿想起他。
之后的几日,他们心照不宣,谁也不曾提那夜之事,只是来往之间多了几分除朋友之外的暧昧。
姜憬察觉到了,经历了这么多,她不再对此人给予夸赞或是恶语,她相信兰芙的识人。
有一日夜里,二人静坐,兰芙正在圈线,忽然道:“小憬,我怕这回我又错了。”
姜憬答她:“无论哪回都不是你的错,是他们的错。”
她真心待人,是他们一个个辜负她,没一个好东西。
寒夜凉风凛冽,她的声色坚毅沉重:“这回若是桩好事,那便千好万好,万一若是不成,也别只怪自己。”
墨时因上回苏先生替他说话,虽仍不大喜欢他,可也并未摆出臭脸。他岂能看不出此人有意接近他阿娘,可他从未对阿娘说过不允之言。
他见阿娘似乎很欢心,是以便看在眼里,不说出口。
这几日,只要祁明昀送墨时回来,兰芙都会留他用饭,再也不避着他,躲着他。
饭后,他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
在她面前,他刻意隐藏笔迹,这笔劲瘦小楷令她夸耀不止。
缱绻烛火扑闪跳动,两道衣襟摩擦交缠,他望着她白皙光滑的侧脸,趁她不备,伸出指腹弹了弹。
她的脸颊还是同以往一样软温,他一触及,指尖便宛如燃起点点星火,一路烧燎到他心头。
两年了,他日思夜想,终于碰到了真切的她。
兰芙不曾推搡愠怒,垂着眸不说话,鼻尖泛起绯红,以表默许。
虽得了默许,祁明昀依旧不敢得寸进尺,他知道,这是她在尝试开始放下心防,才会容许他靠近那么一点点。
她能对他敞开多少,他也不知,他会等,也只能等。
夜里,兰芙的侧脸麻热未消,他指尖温热的触感仿佛粘在她面颊,她搓也搓不掉。
她躺在榻上辗转反侧,苏逍言这个名字也在脑海反复旋转。
窗外似在落雨,淡月也被乌云掩盖,疾风密雨斜侵枝叶,传入耳中的只有阵阵清冽的劈啪声响。
她听着雨,不知不觉闭上眼,做了个梦。
梦里仍是苏逍言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她写他的字体。他似有无限的耐心,从不会高声或是动怒,事事顺着她,样样由着她。
颈间缠绕上他浓厚的气息,她缩着脖颈,点点热意跳满她四肢百骸。
她微微偏过头想看他,他的五官才入目,温润疏朗的面庞便瞬时消散,随即覆上一张凶狠阴鸷的脸,这张脸不由分说朝她压下。
她惊得浑身都是汗,手心湿漉黏腻,显然是被这个梦吓醒了。
她坐起身镇定喘息,才缓缓回过神。
她为何又会想到他。
苏逍言每回离她近一步,她的脑海中便会浮现出祁明昀的脸庞,耳边也在回响他的话音。
如此荒唐奇异……
益阳渡口的这条江名为洛江,每至年末汛期,雨水充足肆虐,江水便愈涨愈高,一年到头都要淹死好几个人。
天寒地冻,雨点飘飞,一对官差遣走货船,围着河岸,冒雨打捞昨夜失踪的两名男子。
茶摊支起了油棚挡雨,老者与青年躲在氤氲热雾后头,议论纷纷。
“我看啊,这钱家父子莫不是大晚上被鬼牵了魂,昨夜那雨大得刮人一层皮,父子俩深更半夜还非要支了船去捞鱼。”
有人附和:“只盼是命大啊。”
“还能活个屁!那般大的雨,尸首都不知冲到何处去了,上回那两个船工,不也是掉进洛江淹死的?捞上来脸都泡肿了。”
临近年关,雨下个没完,兰芙每日走这条街去绣坊都能看到官差围着河岸捞人,短短半月,都不知多少人在洛江丧了命。
坊间越传越邪乎,连厉鬼索命都传出来了,说是但凡夜里靠近洛江之人,都会被怨魂水鬼拖入江中,不得好死。
因此,她特地嘱咐墨时,若遇上独自下学,莫要走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