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父皇喜欢舞乐,为此她母妃曾苦练古琴争宠,她耳濡目染也会几曲。
见沈谏来了,她做了个请的手势,请沈谏坐在她正对面不远处的那张琴桌旁。
“听闻沈卿爱琴,朕前几日刚得了把好琴,想来与沈琴的那把名琴‘怀玉’不相上下,特意请沈卿前来一品。”
沈谏饶有兴致地问起:“哦?陛下还知道‘怀玉’的事。”
赵锦繁道:“传闻此琴有灵,沈卿珍之爱之,视若珍宝,对外言称千金不换。有爱琴之人愿意出万金请沈卿割爱,沈卿见此人心诚便同意了。谁知——”
“那人买走‘怀玉’的第一天,夜里便梦见了琴灵。琴灵告诉那人,他能买走琴的躯壳,却带不走它的心,它的心只属于沈卿你一人。那人为琴灵的忠贞所感动,决定成全琴灵。于是又将琴转赠回了沈卿。”
赵锦繁瞥了沈谏一眼,语调一转。
“兜兜转转这琴又原封不动回到了沈卿身边,沈卿还白得了万金。这样的‘佳话’,朕又岂能不知呢。”
什么此琴有灵全是放屁,不过是换个文雅的名头私相授受罢了。
沈谏笑笑:“那陛下可知道,与‘怀玉’有关的另外一件事?”
赵锦繁:“说来听听。”
沈谏:“‘怀玉’不仅仅是那琴的名字,还是臣的表字。”
赵锦繁微愣:“你的表字?”
沈谏:“曾经有人在臣失意之时送了臣一枚白玉吊坠,臣为将她的心意怀藏在心,故取字为怀玉。还记得她赠玉时曾说道——”
“君子如玉,白璧无瑕,愿君赤子之心永存。”赵锦繁接话道。
沈谏微怔,垂眸:“臣还以为陛下忘了。”
赵锦繁抬眸凝着他:“朕没忘,是沈卿你忘了。”
忘了曾经的赤子之心。
沈谏沉默。
一室寂静,空气恍若凝滞。
赵锦繁抬指拨了拨琴弦,打破一室沉凝。
她笑道:“不过朕倒是觉得,沈卿现在这样也未必不好,正所谓水至清则无鱼。朝堂上既有像言卿一样执着本心的臣子,又有像沈卿一样八面玲珑的臣子,百花齐放,才有活力。”
“这就好比一片鱼塘,不能只有鱼,还得有水,有草,有泥,才能长久存续。只要能为社稷所用,那便都有其存在的价值。”
“沈卿必然是有大能耐的,否则怎么能得朕那挑剔的仲父青眼呢?”
沈谏闻言笑了:“陛下还是和从前一样,那么会安慰人。只是不知陛下是更喜欢言书监那样的,还是臣那样的?”
赵锦繁温声道:“天子博爱,你们都是朕的股肱之臣,朕当然都喜欢。”
沈谏又问:“说到股肱之臣朝中顶梁,又有谁能及得上摄政王呢?陛下的博爱也有一份在他那吗?”
赵锦繁微笑不答。
“好了不说这些了。”她道,“今日请沈卿过来是为品琴,说了这么多,倒险些把正事忘了。”
沈谏目光朝琴桌看去,琴桌上摆着把古琴,他抬手一抚,琴弦发出“铮”地一声。
琴身乌黑,通体木色泛着层柔和光晕,琴声透彻,的确是把不可多得的好琴。
“不知这把琴可有名字?”他问。
时下之人附庸风雅,都喜欢替自己身边的所有物,什么琴啊笔啊的,取上一个有意义的名。
赵锦繁回道:“尚未取名,沈卿文采了得,不如就请你替它取个顺口的名。”
沈谏垂眸,沉思片刻后,抬眼看向赵锦繁,试探着说道:“这琴既归陛下所有,不如就叫‘紫薇’吧。”
他特意补了句:“臣是指紫薇花的紫薇。紫薇长开放于夏秋少花之季,其性坚毅,生命力顽强,古时又有象征尊贵、权势之意。”
“是个好名。”赵锦繁回道。
不过……她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但一时又说不上来。
沈谏的目光久久落在她身上,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到一点不同寻常的反应,可惜他并未如愿。
给琴取完名,赵锦繁对沈谏道:“沈卿既得琴灵认主,想必在弹琴一道上有自己独特的造诣。难得好琴当前,不如弹上一曲。”
沈谏:“……不知陛下想听臣弹哪一曲?”
赵锦繁道:“就弹你最常弹,弹得最好的那一曲吧。”
“那臣就弹《高山流水》吧。”
沈
谏抬手按在琴弦上,拨弦之前对赵锦繁道:“臣只是粗通音律,琴艺不精,陛下莫要见怪。”
“无妨。”赵锦繁端起一旁的茶盏,摆出一副欣赏的姿势。
沈谏深吸一口气,开始拨动琴弦。
“铮铮……滋滋滋……砰……滋滋滋……铛铛铛铛……滋砰滋砰……铮铮铮……”
乐声传来,赵锦繁捧着茶盏的手一抖。
“……”她想过会烂,但没想到能这么烂。
他这还敢叫粗通音律?简直是狗屁不通!
这弹的是高山流水吗?这弹的分明是泥棍搅水吧!
真是有碍胎教。
沈谏还在那低头弹得投入,仿佛并未察觉到自己弹得有多难听。
赵锦繁修养始然,强忍住想让人将他拖出去打死的冲动,等他弹完了这一曲。
一曲毕,沈谏意犹未尽:“果然是好琴,臣好久未弹得如此尽兴了。”
赵锦繁扯了扯嘴角:“卿开心就好。”
沈谏:“不如臣再来一首《阳春白雪》请陛下品鉴一二。”
赵锦繁:“……”大可不必。
真怕你弹的不是阳春白雪,而是黑锅流油。
她笑了笑婉拒道:“沈卿这一曲够朕回味许久了,你先退下吧。”
再不走,她怕自己忍不住要命人剁了他的双手。
沈谏应是,正打算走人,忽想到了什么,向赵锦繁问道:“陛下院里那群兔子看着有些眼熟,似乎是摄政王养在太液池旁的那些?”
赵锦繁回他道:“仲父不在京中,朕替他照看一二罢了。”
沈谏笑道:“如此也好,有陛下照看,臣就不必多操心了。”
言罢,躬身行过一礼,转身离去。
赵锦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前,转头朝屏风后的人问道:“那晚你听到的可是这种琴声?”
如意自屏风后出来,细细回想。
“有点像,又有点不像。那天晚上沈相进了寝殿以后,殿里就传出了琴声。那琴声的确同今日一样,曲不成调,断断续续的。不过那日的琴声似乎比今日的更为……气势磅礴?”如意十分肯定点头道。
赵锦繁眉心微蹙,若有所思。
什么叫气势磅礴?
事情真是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
沈谏自宫中回到府里。
水榭边上,几只白羽信鸽朝他扑腾着飞来,停在他肩头。
沈谏取下绑在白鸽爪子上的信,屈指展开信纸,看了眼信上内容。
朱翰林不知何时从他身后冒了出来:“可是君上有新的消息?”
沈谏“嗯”了声。
有些人“死”太久,想出来活一活。
第24章
次日,春风和煦,艳阳高照。
皇城梨园广场内,诸国使团与大周正在举行一场击鞠赛。
场上彩绸飞扬,马蹄卷起阵阵尘土,几对人马分别代表着不同国家,在场上追逐竞争,每当有人击球进洞,边上便响起擂鼓庆贺。
马蹄声,擂鼓声,呐喊声,各种声浪交杂在一起,热火朝天。
赵锦繁率众臣与各国使者于一旁高台上观看比赛。
虽说是场以娱性为主的击鞠赛,但谁都不想在诸国面前失了颜面,铆足了劲拼。
北狄人以牧马为生,最擅御马,获胜的彩绸大半都去了他们那里。乌连人民风彪悍,狠劲十足,获得彩绸的数量紧随其后。
而大周所获彩绸寥寥无几。
场上这群大周儿郎们个个身手矫健,球技一流,为了今日的击鞠赛,训练许久,原本信心十足。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临上场前这支队伍的领队突发旧疾。
缺了主心骨的队伍,人心涣散,少了几分士气,在场上表现得不尽如人意。
北狄王萧衍脸上不无得意:“你们大周从前也是马背上得天下,今日只得那么些彩绸,未免有些说不过去吧。”
在场大周官员只能挂着一脸假笑装作没听见。
乌连王在一旁默不做声,他只是觉得这场击鞠赛一眼就能望到头,异常无趣。
东瀛使者清原还是老样子,只要能踩上大周一脚的场合,他必定要出来说叨几句,尽管他东瀛在场上一面彩绸也未得到。
只听他讽道:“大周泱泱大国,连击鞠都击不好,说出去未免让人笑话。”
话音刚落,从不远处传来一阵冷笑:“是谁在那口出狂言?”
众人循声望去。
楚昂骑着马悠悠上前,抬眸朝看台瞥了一眼,气势凛然。
清原为他气势所摄,笑容僵在脸上。
时隔多日,再见楚昂,他依旧还是那副小爷我脾气差不好惹的样子。
赵锦繁合理怀疑,若不是在场有多国使者在,他得顾及大周颜面,方才他一出口必定不会是“是谁在那口出狂言?”而是“到底是哪条狗在吠?”
楚昂懒得多说,拿起球杖,骑着马朝赛场中心而去。
“少将军!”
场上的大周儿郎们见他来了,兴奋地迎了上来。
北狄王萧衍听见场上的呼喊声,对赵锦繁道:“原来这位就是贵国的少将军,我军曾跟他交过不少次手。他的行军风格异常凶悍,本王还以为是个粗犷的糙汉子,不想是位样貌精致的美男子。”
赵锦繁笑了声:“楚将军的确样貌不凡,自小就是人群中最亮眼的。”
楚昂的相貌随了他的父亲定国公,年轻时的定国公不知引得多少贵女芳心暗许,这其中就包括楚昂的母亲和现如今的那位定国公夫人。
乌连王不知想到了什么,侧头插了句话:“你们大周人是不是打架越凶,长得越好看?”
赵锦繁不明所以:“啊?”
这是什么道理?
就在她愣神的瞬间,赛场上传来了震天擂鼓声。
看台上的大周官员们雀跃地呼喊着。
“大周胜了!”
“少将军好样的。”
赵锦繁朝赛场上看去。
楚昂正被场上的大周儿郎们簇拥在中心。
他极擅长骑射、击鞠,与场上这群击鞠能手们过去都是打惯交道的,彼此之间都很熟悉。他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其他人便知道他的下一步动作。
几人配合默契,在楚昂的指令下,冲锋的冲锋,防守的防守,很快就拿下了一球。
这一球过后,整支队伍士气大振,全然没了最开始上场时的颓丧之气。
大周在场上的形势开始逆转。
楚昂带领着大周儿郎们稳稳控球,北狄人见此情形奋力追击,乌连人紧随其后,广场之上开启激烈角逐,擂鼓声一声接着一声。
一直到赤乌西坠,霞光染满整片天际,比赛才结束。
楚昂带领着场上的大周儿郎们拿下了第一。
大周官员们欢呼雀跃,北狄王不甘不愿地拍手恭贺,至于东瀛使者清原自觉没脸,半途就躲得没影了。
夕阳余晖倾洒在楚昂身侧,落下一层绯色光晕。
他牵着马离开人群,走到看台下,自下而上望去,对上赵锦繁的视线:“怎样?没让你丢脸吧?”
“那是当然。”
赵锦繁垂眸注视着他,冠冕上十二串旒珠随风轻摆,在她眉梢眼角折射出斑斓光点。
楚昂低头轻笑,那一笑如朗月入怀。
赵锦繁微愣,回过神来,笑道:“这几日都不见你,你去哪了?”
楚昂回她道:“去了趟陵州。”
赵锦繁了然。陵州是楚昂母亲的祖籍,他约是去那探望外祖了。
*
击鞠赛结束后是庆功宴。
大周官员们齐齐朝楚昂敬酒恭贺。
楚昂不咸不淡地举杯回礼,喝完众人敬的酒,转头走到坐在正中上首的赵锦繁跟前,往她杯盏里注入少许酒水,道:“难得高兴,不喝一杯?”
他主动向她邀酒,代表着之前生她的气已经烟消云散。
赵锦繁倒也很想陪他喝一杯,只不过现下她肚子里多了位难伺候的小祖宗,实在不方便饮酒。
她将杯盏里的酒换成了水,道:“我这几日正服着些补气血的药,酒水冲撞药性,暂饮不得,只好以水代酒敬一敬子野。”
楚昂皱眉,急问:“你身子还未好?”
赵锦繁回道:“只是调养一二,不必担心。”
听她说自己担心她,楚昂不自在地道:“我并非担心你,只是随口一问。”
话是这么说,他又低头仔细瞧了瞧她的脸色,见她面色红润的确不像生病的样子,才放下心来。
赵
锦繁:“对了,明日的围猎你去吗?”
这几日赵锦繁与诸国使团洽谈互通商贸、使节往来之事。连日来,与这些使团周旋,饮宴、击鞠之类的应酬不断。
明日诸国相约在西郊猎场围猎。
她知晓楚昂一向喜欢骑射,本以为明日他也会一起去。却不想,楚昂摇了摇头道:“我就不去了,这几日家中有客。”
“这样啊,那好吧。”
春闱将近,又想到楚昂刚从外祖家回来,赵锦繁隐约猜出了他家中来的是哪位贵客。
*
沈谏坐在不远处,看着赵楚二人有说有笑的样子,默默饮酒。
坐在他身边的张永顺着沈谏的视线瞄了眼:“相爷可知,陛下好男风,尤其对少将军一往情深。”
沈谏呵呵几声:“你从哪道听途说来的?”
张永道:“上回宴请各地举子和使者之时,陛下亲口对着昭王承认的,我在旁亲耳听见的。”
沈谏见怪不怪:“但凡有几分姿色的,她都‘喜欢’。”
这话怎么听上去酸邹邹的。
张永瞥了沈谏几眼:“您看着也颇有姿色,所以您的意思是陛下也喜欢您?”
沈谏:“……”平常怎么不见你脑子转得这么快?
张永相当自信:“按您这说法,陛下应该也挺喜欢我的。”
不过论色相,那位才是个中翘楚,这么说陛下也……
张永脑中闪过一个人影,想到那个人,他浑身寒毛莫名倒竖了起来。
不,唯独那位绝不可能。
他很快否定了自己荒唐的想法。
“说起来有件事我怎么也想不通。”张永道,“千都山那些个乱党残余,又不难处理,君上指个人去不就成了,何须亲自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