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脑中回想起近二十余载日夜寒窗苦读,头悬梁,锥刺股。为了在冬夜里借一点灯火,大雪天蹲在别人家窗前,冻到觉得自己快死了。为了求学,跪在先生家门前,把头磕得血肉模糊……
无论有多苦,都没有想过要放弃,只是因为当初被人揍得鼻青脸肿时,听见不知哪个人说,科举取士不分士庶,不分贵贱,刻苦勤学,改换门庭。
就为了这一句话,为了这点虚无缥缈的希望。
他以为他抓住了希望,但却没有。
他母亲摸到了他脸上的水,皱眉不解:“儿啊,你怎么哭了?”
刘琮道:“那天夜里,他坐在院子里想了一夜,次日他又来见了微臣和江亦行,他告诉我们说,他再试试看。”
“他爬到如今这个位置,属实不易。微臣和江生都明白这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我们除了给他磕头,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我们问他要怎么做?他说会将此事上奏天听,直接上告给天子。他说那群权贵肆意欺辱天子门生,圣上不会坐视不理。他还说自己怎么说也有功名在身,就算那群权贵想踩死他,也得先掂量掂量。”
刘琮苦笑一声:“当时我们都觉得,他的话在理。”
他立刻写了折子借由呈报春闱章程,递给了先帝。很快上头传来了消息,说此事天子已知晓,会派人详查。
得知这一喜讯,他们三人连同其他被顶替的寒士,一起去酒楼吃了场酒。那晚大家都喝得很醉,醉到整夜都在做美梦,以为很快就会有好结果。
却没想到上头说会查,但好一段时日过去一点动静也没有。
大家都想着再等等,再等等也许就有好消息了,可等来的却是陈守义深夜遭歹人袭击,被挑断手筋的消息。
那可是文人的手,断了手筋要他以后怎么写字?
然而谁也没想到这只是噩梦的开始。
没过几天又传来消息,说他有渎职之嫌,将他打入大牢严加拷问。他哪可能渎职,不过是那群人记恨他告御状,找了个借口对他用刑折磨他罢了。
刘琮看向朱启:“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死在牢里,可他的老师一直没放弃他,求了不少同僚托了好些人的关系,才把他从牢里弄了出来。他的官位是定然保不住了的,可他的老师还安慰他,说让他再忍忍,等过几年事情淡了,他再想办法把他弄回来。”
张永叹了口气,当年朱启也来求过他。他们是老相识了,从年轻起暗暗较劲到老,谁都不肯对谁低头,到头来为了他这个不听劝的门生,直了几十年的老腰弯了下来。
当年几位皇子为争储位,拉拢各大士族,在录取贡士一事上做了手脚。先帝
得知此事后震怒,他固然愤恨有人在科举取士动手脚,这无异于挑衅天威,但此事涉及皇室斗争,当时赵氏已然大厦将倾,倘若这等丑闻闹大,恐赵氏江山不稳。
两相权衡,牺牲掉几个贫寒士子又算什么?
刘琮在大殿上沉痛道:“在权贵眼里,我等寒士不过蝼蚁,碾死又如何?想要公道,简直做梦。”
殿中朝臣皆默。
刘琮继续道:“陈守义从牢里出来,不过短短几日,整个人看上去仿佛老了几十岁,颓败而无生气。我们没法知道,他在牢里究竟受了什么样的折磨?”
“他的母亲在他进牢里的第一天就离世了,临走前她老人家问我们,她的儿去哪了?可我们没法答啊。江亦行一辈子都没曾说过谎,唯有那次他骗人了,他说守义即将高升,圣上有要事寻他,他一时走不开,等明天就来见您。可惜他的母亲没有熬过明天。”
之后他们几个倾尽全力将陈母尽可能厚葬了。
陈守义从狱中出来,看见母亲的牌位,失声痛哭。他尽毕生所能求得功名,想为自己和母亲谋好日子,结果现在什么都没了,连最后送母亲一程也做不到。
刘琮眉头轻颤,眼眶发红,哽咽道:“是我们错了,我们不该求公道,不该要公平。”
大家都说这次就算了吧,下次再考,可若下次还是被顶替呢?这次是他们被顶替,下次又会轮到谁?
可他们实在没办法了。
刘琮满目悲戚:“我们本来以为已经没办法了。”
可是四年前的今天,清晨陈守义给母亲牌位上完香,换上了一身官袍,站在登闻鼓前,自高台之上,望着人来人往的早市,击响了那面鼓。
登闻鼓不常鸣,鸣则有大案。
百姓们闻声而至,看见站在登闻鼓旁击鼓之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从来没见过哪个穿官袍的人,会站在那个地方。
很快有金吾卫上前,带走了陈守义。
刘琮道:“当时他也同微臣一样,站在大殿之上的这个位置,接受群臣审视。他的老师痛心疾首地望着他,却没上前阻止他。”
听到此处,朱启侧过身去,不再看刘琮。
刘琮道:“大殿之上,陈守义在满朝文武注视下,呈上状纸,质疑今科会试有士子舞弊。可他空口无凭,毫无意外就被打成诬告。先帝震怒,怒斥其居心何在?几番威吓责问之下,才知其实是他自己为攀附权贵,泄露了考题。因为怕事情败露,夜夜噩梦难眠,所以想来一招恶人先告状,撇清自己。”
“说来好笑,明明是错漏百出的证言,可那些涉事之人怕牵扯到自己身上,只恨不得将他立刻定罪了事。”
很快他为攀附权贵泄露考题之事就被传得人尽皆知,天下寒士震怒,民意沸腾,要求朝廷践诺,公平取士,还今科士子一个公道。
一个人的力量犹如萤火黯淡而微不足道,一万个人的力量,几万个人的力量却可燎原。
他成功了,为平息民愤,先帝不得不重开会试,重新取士。
至于他……
刘琮说不下去了,可他必须要说:“天下寒士写万人请愿书,要求即刻赐死他这个无耻势力之徒。满身污名洗不净,为求清明留人间。”
“一个人二十余载的心血和热血流淌的躯体,换一次公平考试的机会。”刘琮对着满朝文武比着一根手指,痛心道,“就一次。”
大殿之内静了很久,谁也没有出声,只是屏息注视着刘琮。
刘琮注视着陈守义断裂在一旁的头骨,道:“他行刑那日,我们几个去送他最后一程。我们走在寒士们中间,听见周围人不停叫好的声音。他们都在骂他,都要他死。我真想求求他们不要再骂了,可是我不敢。”
他是个胆小鬼。
临刑前,陈守义已被穿透了琵琶骨没法动弹了。刽子手下刀前问他,还有什么要说的?
他吃力地朝天边望去,只留下一句——
“娘,儿出息了。”
朱启抬手遮住了眼睛。张永拿胳膊肘击了他一下,说他一把年纪了,别在大殿上做这种丢脸之事,回头被下属耻笑。朱启应了好,但是眼眶里的水却止不住。
刘琮平复了很久,才接着道:“他被处死后,人群欢呼一片。微臣和江生还有其他几位寒士一直等到天黑,去乱葬岗将他的尸首给刨了出来,安葬在无名碑下。”
“那日过后江亦行病倒了,病了很久才得以痊愈。之后会试重开,微臣去重考了,江亦行却没赶上。但我与他竟阴错阳差先后成了状元。”
他们将写了功名的金书帖子烧祭给了长眠于无名碑下的孤魂,他们多想告诉他一切都会变好,可惜天不从人愿。
就在放榜前一天,江亦行得知自己病了。上天好像在跟他开玩笑,他刚知道自己快死了,第二天就中了状元。
可恨壮志未酬身先死,无脸面去地下见守义。
于是他们谋划了这场皇城自缢。
刘琮道:“江生本不想牵扯微臣,可微臣本就不是什么为官之材,这一生恐怕都不会有何说的上嘴的建树。微臣想这辈子就大胆一回,一回就好。”
“如此,我也能有脸去地下见他们了。”
赵锦繁听见这话,立刻警惕,命人上前看住他,以免他胡来。
刘琮知道赵锦繁担心什么,他说:“陛下放下,微臣不想死,微臣还要留着这条命替他们收尸。”
要留着命看守义重获清白,要见这世道逐渐清明。
*
这场朝会在沉默中落幕,众臣三三两两散去,刘琮被带下去详审。
赵锦繁迈步走出殿外,抬头见艳阳高照,微觉有些炫目。
她正出神,前边传来荀子微的话音:“小心脚下。”
赵锦繁回神,低头看了眼不远处的汉白玉石台阶。
荀子微道:“你还好吧?”
赵锦繁回道:“朕很好,不过稍觉有些胸闷。”
荀子微站在阶下,仰头望着她,朝她伸手:“走吧,随我去散散心。”
赵锦繁瞧着他伸到眼前的手,想到先前大朝会上误牵他手的糗事,愣了愣问道:“您朝我伸手是想请我先行?”
荀子微道:“不是。”
没等她反应,荀子微牵过她的手握紧。
赵锦繁怔怔地看着被他牵起的手,被交握的五指传来熟悉又陌生的温热,她张了张嘴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荀子微没看她,目光落在汉白玉石阶上,道:“我说了,小心脚下。”
赵锦繁“哦”了声,由他牵着下了台阶,在平地上站稳。
荀子微松开她的手,淡淡地叮嘱了一句:“下次身体不适,不要硬撑。”
赵锦繁应下了,心说:其实她也没有不舒服到需要被人牵着下台阶的地步。
第52章
殿内朝臣都差不多走光了,朱启还站在殿中久久不动,张永知道他心里不好受,几十年老相识了,看他如今这副样子心中不忍,便留下来安慰了他几句。
等朱启缓过一阵,两人一道从殿中出来。出了殿门,他随意朝前边望了眼,这不望不要紧,一望吓一跳。
他看见远处汉白玉石台阶上,摄政王正紧牵着小皇帝的手。
张永怔住了,抬手揉了揉眼睛,再朝远处望去,只见摄政王和小皇帝分开走着,并未有任何逾矩的举动,互相礼遇有加的样子,手也没牵在一起。
朱启瞥他一眼:“怎么了你,奇奇怪怪的。”
张永抬手擦了擦额前惊出的冷汗道:“没什么,我真是上了年纪,老眼昏花了。”
赵锦繁随荀子微一道去了太液池旁散心。两人坐上小船,漫无目的随水流飘荡。水波拍打船身的规律声响,总是能让人心绪平静下来。
赵锦繁靠坐在小船一端,望着开阔湖景,道:“朕想朕大概知道,无
名碑的传言为何在上京赴考的士子之间如此兴盛了。”
荀子微静静看着清风拂过她额前碎发:“嗯?”
赵锦繁转头看着他,道:“恐怕刘琮等人在此事上出力不小。他们不甘心陈守义就这样背负污名死去,于是便在考生中散播消息,宣扬那块石碑的妙用,引人前去。四年来,石碑下的亡魂从来没少过一日香火。他曾为天下士子能公平考试而死,死后亦被天下士子所供奉。”
荀子微道:“或许确如你所说。”
赵锦繁看着湖面,一阵静默。她大概也想明白了,到底是谁销毁了与此案相关的所有卷宗。能有办法悄无声息做到这一点,又不想让人重揭此案的人,除了她那位皇帝老爹还有谁?
难怪适才在朝会上,荀子微同她说,风雨欲来。或许他早就猜到了这一点。
赵锦繁正出神想着事,小船不知何时随水飘到一处岸边。
那岸边上原先是她皇帝老爹用来种植名品花卉的,不过荀子微入了皇城之后,占了此地,铲了那些精贵难养花卉,拿来搭了瓜果藤。
荀子微从小船上跨上岸,对赵锦繁道:“你在这稍等片刻,我去择些菜心,一会儿午膳做白灼菜心。”
赵锦繁想起前几天他做过这道菜,她夸过一句,口味不错。
她见荀子微弯下挺拔的背,低头专心挑菜,安静坐在船上等,视线顺着他望到不远处的瓜藤上,见藤上挂着一颗颗新结出的小瓜。
从前的瓜苗落地生根,在此地开花结果。想到在自己肚子里生根发芽的小种子,赵锦繁微有些出神。
荀子微择了一竹筐菜心,返回船上。
赵锦繁看着他隐晦地问道:“不知仲父有没有想过要在此地开花结果?”
荀子微不解:“嗯?”
赵锦繁想了想,换了种直截了当的说法,道:“我的意思是,您……想过要成家吗?”
荀子微直言道:“想过。”
赵锦繁侧过头望向湖面,状似漫不经心地问:“既然您想,那又为何至今还不娶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