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锦繁道:“这倒也算是心怀抱负,志向高远了。”毕竟以他当时的处境,想变得有权有势着实不易。
沈谏道:“无论心中有何抱负,是为国为民还是为己,那会儿大家都有同样目标,也算是志同道合,处得愉快。后来嘛……我想陛下已经知道臣与此人之间有何过节了吧。”
赵锦繁“嗯”了声。
沈谏道:“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之后臣便没同他再打过交道了。”
赵锦繁问:“那关于他泄露考题一事,你知道多少?”
“四年前那会儿,臣混得可没他好。他出事那会儿,臣不在京城当差。”沈谏顿了顿,“话虽如此,但作为曾经的‘友人’,臣还是稍稍找人打听了一二。”
他看了眼安静坐在赵锦繁身旁的荀子微,道:“应该比二位了解的稍微多些。”
赵锦繁直言道:“那你觉得此事可有蹊跷?”
沈谏道:“陛下是想问臣,他有没有可能是冤枉的?”
赵锦繁道:“不错。”
沈谏道:“臣认为……没有。”
赵锦繁问:“为何?”
“方才臣说过,他是个非常死脑筋的人。如果一件事不是他做的,就算打死他,他也不会承认的。”沈谏道,“据臣所知,当年是他自己亲口在大殿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对自己泄露考题一事供认不讳。”
赵锦繁道:“他自己承认的?”
沈谏道:“不错。那会儿他母亲已去,又尚未成家,孤家寡人没什么能威胁他的东西。臣想不到还有什么理由,会让他承认一件自己从未做过之事,更何况这事还是死罪。”
“所以臣认为,此案他无冤。”沈谏下结论道。
赵锦繁若有所思,一股害喜的劲从胃里往上冒,她捧着手中温热的酸梅饮抿了口,缓了一缓。
沈谏坐得老远便闻见她杯盏中的酸味,微微蹙眉,心道她从前有那么爱吃酸吗?
从长阳殿离开回到丞相府,顺嘴问了刘管事一句:“你说一个人为什么会忽然那么爱食酸物?”
刘管事问:“您问的是男人还是女人?”
沈谏沉思片刻后,道:“女人。”
刘管事道:“也许只是口味改变,也许是有喜了。”
“有喜?”沈谏眼微眯,“你是说她可能怀孕了?”
*
沈谏走后,长阳殿内。
赵锦繁对荀子微道:“朕记起很久之前,太傅曾同朕提起过陈守义这个名字。不过他老人家是把陈守义当反面教材提起的。他说此人太善钻营,根基不稳又爬得太高太快,恐没有好下场。结果……还真被他料中了。”
荀子微道:“如果我所料不错,薛太傅他应该也常在你面前拿我当反面教材吧?”
赵锦繁托腮笑了笑:“才没有。”
荀子微:“嗯?”
赵锦繁道:“他光是想到你就气饱了,才不想多提你。也就偶尔骂你几声‘狗贼’罢了。”
荀子微笑道:“倒的确像他会做的事。”
赵锦繁道:“他一直是那样的脾气,看不惯谁,从不藏着掖着。”
荀子微看着赵锦繁,忽问道:“那你呢?你……如何看待我?”
赵锦繁一愣,默了很久后,对上他的眼睛,反问道:“您要听实话?”
荀子微侧目看向别处,回道:“不了,算我多问。”
赵锦繁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话归正题。”她道,“您觉得此案可有冤?”
荀子微道:“有没有冤,有一个人一定清楚。”
赵锦繁道:“您是说江亦行的那位同谋。”
荀子微道:“不错。”
赵锦繁道:“说起来死刑犯的尸首,朝廷是不作收留的,倘若犯人有家眷会交予家眷处理。倘若没有,则由行刑当日的刽子手带走处理。通常刽子手嫌送去义庄麻烦,往山上乱葬岗一丢便算了事。”
“陈守义的尸首却埋在无名碑之下。我想是有人去乱葬岗尸堆里,把他的尸首给找了出来,妥善埋葬在了那里。此事大概便是江亦行与其同谋所为,埋了陈守义的人理所当然知道他的尸首在何处。”
荀子微道:“你说得不错。”
赵锦繁将当日刑部排查记录找了过来,翻开一页,她的目光落在江亦行自缢那会儿落单的十二个人的人名上——
翰林院朱启、刘琮,新科探花陆斐,礼部柳岚……
“您觉得他会是谁?”赵锦繁问道。
荀子微对着那几个人名,思索片刻后道:“这几个人里有两位与四年前科考有关的人。”
赵锦繁盯着那两人的名字道:“的确。不过从江亦行自缢时现场痕迹来看,他的同谋只有一位。”
“如果二者选其一,我选……”荀子微抬指指向其中一人的名字道,“他。”
他指向人名之时,赵锦繁默契地与他盯上了同一个名字。
两人彼此对望了一眼,无声一笑。
“仲父,您总是能和我想到一块去。”赵锦繁道。
第49章
荀子微盯着她动人的眼睛,饶有
兴致地笑问:“说说看,你是怎么想的?”
赵锦繁回道:“起初我怀疑过陆斐,他作为今科探花郎,看上去是这十二人里唯一同江亦行有交集之人。但他这些年一直留在陵州,今年是他第一次参加会试,上一次他来京城还是十年前,而江亦行是七年前来京城的。也就是说,在今春陆斐上京之前,他们几乎没有产生交集的可能。”
“今春陆斐上京之后,同为今科热门考生,他们之间少不了交集,但要说熟识却不见得。陆斐样貌……咳咳,总之他看上去不太好接近,且依楚昂所说,他平日习惯独来独往,在京城没什么特别要好的友人。”
“还有一点,算是我的偏见。”
荀子微:“嗯?”
赵锦繁道:“在皇城自缢乃是大忌,更何况是自缢伪装他杀,若是被发现少不得要被判重刑。那位同谋搭上自己余生,也要助江亦行完成这个计划,可见两人羁绊颇深。江亦行与陆斐相交时日不过月余,我不认为他们能交心到彼此托付。”
荀子微道:“你说得很对,但有一点我不认可。”
赵锦繁望着他问:“哪一点?”
荀子微同她道:“有的时候两个人交心到彼此托付只需要一个瞬间。”
赵锦繁一愣,顺着他的话问:“怎样的时候?”
荀子微没答。
赵锦繁耳畔莫名回响起那天晚上,孩子父亲扣着她的五指说的三个字——
“交给我。”
他明明说的是让她交给他,结果他把自己全部给到了她里面。他说他感觉好极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赵锦繁觉得小腹酸胀得厉害,他动起来就更让人受不了了,以至于她开口说话都带了含糊的哭腔,但那并非是因为她痛,而是……
赵锦繁抬手摸了摸发烫的脸颊,深吸一口气,没有再纠结这个问题,继续正色道:“你我追查至今,一切线索都指向四年前那场科考。陆斐与四年前那场科考并无关联,因此我认为,陆斐是江亦行同谋的可能性不大。”
荀子微道:“嗯,我亦如此想。”
赵锦繁松了口气,接着道:“这十二人中,与上届科考和陈守义都有莫大关联的有两位。”
“其中之一便是朱启。”她指着排查记录上排在第一位的那个名字道,“我似乎记得太傅提过,陈守义的老师是朱启。”
“按您的说法,自陈守义为官以来,朱启一直对他提拔有加。四年前那次会考,原本他才是主考,不过因突发急症有心无力,只能改换考官人选。在他一力担保之下,陈守义才成了那次会考的考官。”
“在他预想当中,自己的得意门生若是能完成此任,对其日后仕途定然大有裨益。谁知突遭横祸,得意门生人头落地,一切的源头还与自己有关,倘若陈守义真有冤,他怎能无动于衷?”
荀子微道:“他看上去的确有动机。”
“但我想,他不是江亦行的同谋。”赵锦繁道。
“朱启为人处世谨小慎微,为官二十余载从未出过纰漏。之前朕与他同为会试主考,在改卷时听人提起过,他这人学识出众,曾多次被选为会试考官,为避嫌自己与考生之间有私,谨慎到连一场斗文会都没去过。且他一直不赞同朕提拔寒门士子,朕不认为他与寒门出身的江亦行有私。”
荀子微道:“朱启前些日子刚得了长孙,家中妻儿连同仆从一百二十余口,皆有赖他照拂。他是个懂得权衡的人,不会为了一个曾经的得意门生而搭上全家老小。”
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我并不是说他完全没有可能,只不过另一个人看上去比他可能性更大罢了。”
赵锦繁指了指朱启旁边的那个名字,道:“的确,如果要说有谁在陈守义的死中获利最大,那必然是他。”
*
翰林院内,朱启神情严肃正为底下官员犯错而大发雷霆。
“你们是怎么在做事的?连这点小事也弄不清,还当什么官?”他大声责问,说到恼怒之处,还用力拍几下桌子。
底下官员低着头一言不发,挨完训满脸丧气地从屋里出来。
“他今日怎么火气那么大?”
“你不知道吗?明日是他得意门生的忌日,每年这几天他都是这副鬼样子。”
“得意门生?”
说话的其中一位官员,举起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小声道:“不就是几年前为攀附权贵泄露考题被砍头示众的那位。”
提起那位,众官员默契噤声。默了会儿,有人叹了一句:“难怪他一直那么讨厌刘琮。”
“那可不是吗?他那得意门生一死,先帝重开会试殿试,让那本来落第的刘琮得了重考机会,一举夺得会试第一,先帝还为安抚暴动的寒门和平民士子,还在殿试破格提拔他当了状元。”
“可惜朱翰林一直不看好他,那么多年他还在七品晃荡,原地踏步不见半点长进。”
“那也怪他自己不争气,做什么事都缩手缩脚畏首畏尾的,胆子比芝麻还小,动不动就来一句‘此事万万不可’,要不就是‘我管不着’,这种人能成大事才怪。”
“要不怎么都叫他刘小胆呢?”
众人听见刘小胆这一诨号,嘲讽地笑出声。不知是谁提了句:“说起来那刘琮人呢?”
“不知道,好像今日一整天都没见着他了。”
*
怀刃接了荀子微的指令,去翰林院跑了趟,回到长阳殿复命道:“回禀君上,翰林院不见刘琮,方才长风从他家中探查回来,说他家中也不见人影。”
荀子微道:“知道了,辛苦你跑一趟。”
赵锦繁在旁与荀子微对视一眼,道:“他这是跑了?”
荀子微对她道:“跑不远。”
他转头吩咐怀刃道:“命人搜查全城,务必活捉此人。”
怀刃抱拳领命应道:“是。”转身疾步出殿。
荀子微望着怀刃的身影消失在院中,低头继续处理方才未处理完的公务。赵锦繁坐在他近前,默默看着。
等他处理完公务,她也起身告辞。
荀子微见赵锦繁欲走,问了句:“陛下不留下来等消息?”
“不了,夜深了,今日已打扰您许久。”赵锦繁道,“倘若有消息,烦请您派人知会朕一声。”
荀子微道:“好。”
赵锦繁起身离殿。她走后不久,老太监长德慢悠悠来见荀子微道:“陛下临走前,让老奴同您说一声,早些歇下,莫要太过操劳,您昨日也没阖眼。”
荀子微一愣:“你确定没听错?”
“这次绝对没听错。”老太监长德肯定道,“她很关心您。”
*
深夜,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身影潜进署衙旁长街的暗巷之中,融入漆黑夜色。
他躲在角落的稻草堆之中,一动也不敢动,布满血丝的双眼紧盯着来来往往的官兵。
他不敢大声呼吸,手抖得厉害。他告诉自己,别怕,不要做胆小鬼。要坚持下去,等到明天。
天总会亮的。
*
昨夜,赵锦繁回到紫宸殿,困意席卷,简单梳洗过后,便倒在床上睡熟了。许是太过疲累的缘故,一夜无梦,再睁眼时已是次日清晨。
一觉过后,她精神了许多,抬手摸了摸稍有些变化的小腹,和肚子里那位道了声早。
如意掀帘进来替她梳洗穿戴,准备早朝。
她坐在铜镜前随如意摆弄,从镜中望去,瞧见不远处紫檀木椅上摆着一只陌生的食盒,问道:“这是从哪来的?”
如意看了眼那只食盒,回道:“昨夜摄政王来过,他说不留神做多了份夜点,扔了可惜,送来给您尝尝。”
“他来的时候,您屋里灯还亮着,我提着食盒进来找您,见您睡熟了,便把食盒摆在了一边。”
赵锦繁“哦”了声,心道:送多余的夜点还需要劳他亲自跑一趟吗?
大概也许是想顺道过来看看他的兔子。
*
日出东升,潜藏在暗巷之中的黑影拨开稻草堆,从里窜了出来。
街边官兵闻声警觉:“谁?”
刘琮扯开盖在身上的黑色斗篷,露出一身绯红官袍。
登闻鼓前聚集着不少请愿的百姓和士子,刘琮嘴里喊着“别挡我”奋
力冲到鼓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投去,官兵将他团团围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