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是要做什么?”
“看着像要击登闻鼓。”
周围有几个寒士认出刘琮:“我记得他,他……他好像是上届科考那个状元。”
刘琮喊着:“你们,你们……别过来。”站上高台,颤抖着手拿起鼓槌重重地敲响了登闻鼓。
他击着鼓,放声笑了出来,朝下望去,觉得自己好像从来也没有站得那样高过。
*
穿戴完冠冕,赵锦繁乘御辇前往含元殿。
荀子微站在殿门前等她。
赵锦繁抬步迈下御辇,走到他身边,笑道:“您今天来得可真早。”
荀子微看着她笑了声。
百官依次入殿,两人在众臣注目之下走上高台。
正要宣布早朝开始,殿门外忽起一阵骚动。
荀子微朝禁军统领叶闵看了眼,叶闵会意出殿查探,不久叶闵回殿禀道:“有人敲登闻鼓。”
前朝设登闻鼓,有冤抑或急案者可击鼓上闻,大周沿袭前朝之制,凡鼓响皇帝需立即亲受投案者之状。不过例律规定,非管军国大务,大贪大恶,奇冤异惨不得击鼓。
且为防有人乱告状,平民击鼓前需先受三十大板,三十大板常人难以承受,不死半条命也没了,因此如非真有重大冤情,甚少有人跑去击鼓鸣冤。
朱启朝殿门外望去,心中暗道,距离上回登闻鼓响已经四年了。
赵锦繁问道:“何人有冤?”
叶闵禀道:“翰林院刘琮,击鼓鸣冤。”
“什么冤?”
“他说是他杀死了江亦行,请陛下亲审其罪。”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纵观历朝历代,从来没听说过——
状元杀了状元。
第50章
越来越多的百姓聚拢到了登闻鼓前,民意沸腾,要求朝廷给个交代。
刘琮站在高台之上,绯红官袍在风中猎猎飞舞,他望着底下激愤的百姓们,心想此事已经闹到了无法轻轻揭过的地步,如愿地笑出声。
因为有功名在身,他并未被杖责,金吾卫上前在他手上铐上镣铐,他挺直着背在众人注目下,随官兵卫队走向皇城。
刘琮被带进了含元殿,时值早朝,百官皆在殿中,见他走来,面面相觑。
他手脚缠着镣铐,上前跪地行礼:“罪臣刘琮,叩见陛下。”
赵锦繁打量着刘琮,面容平平无奇,无甚能让人一眼记住的特质,是那种在人群中对视过后很快就会被人忘记的长相。
此人入仕四年来,并无出彩表现,政绩无优,隐没于众臣之中不为人所知。今日恐怕是他除四年前被点位状元之时以外,人生中最受人瞩目的时刻。
“刘琮。”赵锦繁唤了他一声,问道,“你说你杀了江亦行?”
她视线锁在跪在大殿中央之人上,语调一顿,沉声道:“怎么杀的?”
满殿皆静,百官齐刷刷朝刘琮看去。
刘琮摁住自己颤抖的手,目光从未有过的坚定,跪在地上缓缓直起身来,回道:“回陛下,微臣没有杀他,江生系自缢而亡。”
话音刚落,满朝哗然。
“他说什么?他说江亦行是自缢而亡?好好的状元不当,为什么要寻死?”
“荒谬,简直荒谬。”薛太傅忍不住怒斥,“你击登闻鼓说你杀了人,要求陛下亲审定罪。现在又当堂翻供说你没杀人,你当这鼓是你击着玩的,这大殿是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依大周律,无故击鼓,扰乱朝廷秩序者,下狱杖百。”
殿中朝臣纷纷附和。
“太傅所言极是,此举岂非戏耍天下臣民,欺君罔上,论罪当诛。”
“好好的官不做,跑来胡闹,也不知道他这么做图什么?”
赵锦繁神情自若,看着刘琮道:“说说吧,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刘琮抬头掷地有声道:“江生自缢与微臣击鼓只为一事。”
赵锦繁道:“何事?”
刘琮高声答道:“为一人洗冤。”
闻言朝臣皆惊,倘若想要鸣冤有许多途径,县衙、京兆府、刑部、大理寺,递交状纸之后皆可依规查办,以此人官身,在这些官衙司职的官员,看在同朝为官的面子上,必定不会随意含糊了事。
但此人却绕过这些官衙,大费周章,把事情闹大,弄到如今这般难以收拾的局面,逼朝廷不得不重视此事,给天下臣民一个交代。理由恐怕只有一个——
他想要申的冤,去这些地方没用。
到底是什么样的冤情,值得他抛却一切,以命相搏?他口中那个背负奇冤之人又到底是谁?
众臣疑惑间,刘琮出声道:“微臣想请陛下准许一人入殿。”
赵锦繁问道:“何人?”
刘琮深吸一口气,开口道出一人姓名:“陈守义。”
听见这个名字,沈谏眼眸微敛。
众臣神色各异,新来的臣子一脸茫然,老臣们则或讶然,或惊恐,或一言难尽。
只因他口中所道出之人,在四年前就已经死了。
一个死人如何进殿?
高台之上,荀子微看向赵锦繁,问道:“风雨欲来,你当如何?”
赵锦繁清楚,他是想提醒她,接下去事情的发展,未必对她有利,说不定她会因此陷入极其不妙的境地。
她告诉荀子微:“朕自当迎难而上。”
听见这个答案,荀子微并无意外,只是低头笑了声:“那就请吧。”
赵锦繁悄声问他:“您如今还是我的同谋吗?”
荀子微道:“当然,今日还是。”
“那就成。”
赵锦繁定了定神,对刘琮的请求,回了一个字:“准。”
无名碑被动过土一事,想必刘琮早已知晓。她记得当时去到无名碑前,碑上题字看上去很新,似乎经常有人为它补漆。
底下众臣惊疑不定,大白天的身后泛起阵阵凉意,正想着到哪里去找陈守义的鬼魂,未过多久,自殿门外抬进来一副枯骨。
楚昂看见这副枯骨,微微一愣,朝高台之上的两人望去,见这两人神色便明白这两人早知道这枯骨身份,明明是三个人一起去挖的,他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言怀真盯着枯骨,若有所思。
朱启面露不忍之色。当年陈守义被斩首后,他悄悄去找过他的尸首,可惜了无踪影,还以为是被憎恨他的人毁了,今日正逢陈守义死祭,再见自己这位得意门生,已只剩枯骨一具,想起他生前音容笑貌,心中五味杂陈。
张永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朱启只是无声叹息。
刘琮默默转过身,朝枯骨叩首一拜。
一个寒门出身的状元对着一个曾经背叛天下寒士,为巴结权贵泄露考题的罪人磕头。
众臣面面相觑。
刘琮直起身,缓缓开口道:“一切要从四年前春闱说起。微臣和江生苦熬多年,终有资格赴京会考,还有许多同微臣与他一样自小寒窗苦读的平民或寒门士子,大家满怀憧憬地进贡院考试,希望能一举中第。”
“当然大家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条路有多难,虽自大周开朝以来开科取士,对天下人言道取士无关士族与庶民,然这么多年来,能登庙堂之寒士少之有少,即便科举中第,排名也多在二甲靠后,能有三甲同进士之名已属不易。但少不代表没有,尤其是上届科考,还有寒士名次在二甲前列。”
他说到此处,大殿之上众臣的目光朝沈谏看去。
“纵使机会不多,处境艰难,但考场里的每一位寒士都愿意付出比常人多几倍十几倍的努力来搏一搏。很快会试成绩出来了……”
他和江亦行毫无意外落第了,不止他们,那年连一个有机会参与殿试的寒士都没有。大家失落归失落,但都安慰彼此
别气馁,下次还有机会。
可是不久后,他们看到了被殿试录取的那群人写的文章。
每届科考过后,考生之间互相交流答卷都是常有的事,有些有门路的人能知道被录取的答卷内容,因此不少考生在考后都能知道答卷内容。
这些被殿试录取之人究竟是不是真才实学,一看便知。
人人都道,今年的贡士实至名归,但他和江亦行以及另外几名家世不显的贫寒之士,在看到文章内容的那一刻,都沉默了。
时隔多年,回想起那一刻,刘琮依旧眼含愠怒:“因为我们在那些被录取的文章里看到了自己的文章,明明是我们亲笔答写的,莫名其妙就被冠上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闻言,朝臣之中有人惊愕,有人低头无言。
刘琮惨笑一声。
看到那些文章,他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自己的答卷被人拿去改头换名变成了别人的,而那些别人个个都是惹不起的人物。
那些人如此嚣张,如此明目张胆。
那会儿他们想,倘若这些答卷上还是他们原来的名字,是不是代表着被录取的会是他们?
可惜没有如果。
得知此事后,他们无比愤慨,但他们之中很多人都选择了沉默。权势压人,他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就算说了,没有证据,又有几个人会信。
当初沈谏与永安侯世子之事还不够他们吃教训吗?
提到要为自己讨回公道,很多人都走了,剩下的人试过很多办法,递状纸拦官轿,没人愿意管这桩事。
这也没办法,他们没有证据,仅凭空口,谁愿意为他们这样如蝼蚁一般的人做主?
在多番求告都无人搭理后,剩下的人也一个接一个走了,最后只留下了他和江亦行还没有放弃。
他们实在没办法,最后花光积蓄请人牵线搭桥,求见了那次会试的主考之一陈守义。
虽然想到陈守义身为会试主考大概对此事早就一清二楚,但又想着陈守义与他们同为寒士出身,倘若他良知尚存,也许能体谅他们心中苦楚,事情或许还能有一线转机。
但他们见到陈守义的第一眼,陈守义便对他们说了一个字。
赵锦繁问:“哪个字?”
刘琮笑着答道:“是一个‘滚’字。”
这个回答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初次见面还没说上几句,开口就招呼人滚,大家对彼此印象都不好。
连陈守义这条路也行不通,他们实在走投无路了,心中愤懑至极,忍不住质问了他一句:“你也是科考出仕,也同为寒士出身,怎甘心为权贵走狗?”
如果当时他答“是”,那他们也就死心了,也不会再有之后那些事了。
现在想来,他们宁可他当时就答:是,我就是贪恋权势。
可惜他没有。
他只是反问了一句:“你们以为我想这样?”
“当年陈守义作为会试主考,审卷过后发现有人将寒门士子所答优秀文章上的姓名栏割去,换成了另一个考生的名字。他立刻将此事告知给了自己老师。”
刘琮看向朱启,继续道:“他的老师当即便告诉他,莫要管这些,他已完成审卷,贡士名额也已裁定,其余事都与他无关。”
朱启眼神闪烁,良久叹了一声。
刘琮接着道:“他明白他老师是想护着他,不过到底年轻气盛,又同是寒士出身,实在无法坐视不理,次日他还是将所见所闻都依规呈报给了上级。”
“本以为怎样都会有个答复,但他的呈报却石沉大海。当时身为他上级的温涟顶着一张温文尔雅的脸,风轻云淡地暗示他说,看在他老师的份上,今次可以不追究他莽撞之举,如果他不再纠结此事,明年礼部有一肥差空缺,可让他顶上。”
这对陈守义而言是羞辱,亦是诱惑。他明白如果撒手不再管这件事,自己就能获得梦寐以求的高升机会,倘若继续插手此事,后果不堪设想。
挣扎犹豫再三,他理智地做出了选择。
第51章
他选择了高升机会。
陈守义太清楚了,一个温涟如何敢这么嚣张,他身后还有人,那些人是他永远得罪不起的。
他本来就是为了权势才奋力科考,如今有了机会更进一步,自然要牢牢抓住。
说来讽刺,他细想自己最初想得到权势的理由是不想像蝼蚁一般被人踩在脚下看不起。可如今有了权势,他依旧觉得自己被人看不起。
得了高升机会后,他立刻跑去病榻前告诉了自己病重的母亲这个“好”休息。
当时他母亲已时日无多,听到这个消息,眼泪扑簌簌往下掉,高兴地直说:“我的儿出息了。”
她颤抖着手想去摸摸儿子的脸,可惜早年为了供他读书吃饭,日夜刺绣赶工熬坏了眼睛,如今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那只枯黄的手怎么也找不准儿子的脸。
他接过母亲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母亲手上厚重的老茧刮得他脸庞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