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庭瞧自家公子等得焦急,虽不懂少夫人在卖什么关子,却抬起手来准备叩门,“要不再催催?”
“不必。”陆云起赶紧制止,想到她在里头做准备, 他不过等上一等,有什么耐不住的, 可那脚, 却又开始来回来去地走动。
又等了约一刻钟,朱漆隔扇门终于打开了, 晴天和杏子站在两边朝陆云起行礼,“公子请进。”
陆云起目光向屋内探去, 深眸中隐现期待, 一撩官袍, 抬腿跨过门槛。
陆庭缀在其后,也想跟进去, 被杏子瞪了一眼,那门便在身前“嘭”一下关上,差点夹到他鼻子。陆庭心有余悸,抬手摸摸尚且还在的鼻子,无奈继续守在门外。
室内灯火全聚在舞台周围,陆云起一进去,视线便向舞台眺去,但见其上空空如也,不见她人,不由四下找寻。
杏子见公子站住不动,在寻少夫人,伸手将他引到舞台正下方的太师椅上,“公子,少夫人让你先坐。”
陆云起这才看到座椅,低眸微微一笑,还真是将他安排得明明白白的,迈步过去,甫一坐定,但听乐声倏忽响起,洛芙身穿一袭桃夭色纱质舞衣,从幕布后轻盈跃出。
她绮颜玉貌,云鬓巍巍,额间一朵芙蓉花钿,炽艳妩媚,陆云起呼吸停滞了一瞬,忽而就想到那句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洛芙出场后,一眼也不瞧台下的陆云起,她唇边带笑,身子随轻快的乐曲在台上畅意起舞,欢快似小鸟雀跃,玉足自裙裾下斜探而出,竟是未着鞋履,灯光将她皓白的足弓照亮,陆云起呼吸一紧,但见她纤腰弯下,柔荑缓伸作出摘花的姿势,忽而一个旋身,洛芙小手一撒,又奔走了。
陆云起一双深眸,紧攥在洛芙身上,明白她方才是在摘花,目下又去扑蝶了,在她灵动活泼的舞姿下,他的唇角不禁扬起,仿佛看到她儿时在洛家花园里摘花捕蝶的场景。
正惬意观赏,却听曲声蓦地一变,欢快畅意变成了哀婉凄凉,洛芙翩跹的身子猝然跌倒,脑袋垂进长长的水袖中。
陆云起猛地站起,以为她真的摔,才迈出一只脚,却见洛芙又起身而舞,在如泣如诉的旋律中,她水袖轻拂,脚步也变得沉重,目光哀伤的虚落在远方。
陆云起呼出一口气,重新坐回太师椅上,感受着她情绪的变化,不由眉头紧蹙,方才还是天真烂漫的女童,现在怎么了?她遇着什么事了?
洛芙在忧伤的乐曲声中,想到七岁那年大觉寺老方丈给她的批语,此后,整整八年,她困于深闺,再未踏足繁华世间。
她不想信命,但老方丈给出的批语却在一个又一个人身上应验,在无数个难眠的深夜,她仰望天上明月,试图探寻自己那凄惨的命运。
台上舞姿凄婉,她凌空飞越,玉臂高抬,妄图九天揽月,却又一次次跌落凡尘。
陆云起呼吸紧促,手上捏紧,她的成长里,遇着了什么大难?
哀伤的曲调没维持很久,换上了优美的旋律,台上的人水袖生风,宛若流水清泓,裙裾飘扬曳曳,顾盼回转间若清风舞白雪。
洛芙粉面含笑,蛾眉妙目在舞动的水袖下时隐时现,陆云起蹙眉,从他进来到现在,她独自随曲乐翩翩起舞,好似这场地里没有他这个人一般。
在一阵流云般飘逸的舞姿后,乐声一扬,转换为成亲时的喜乐,这时,洛芙的目光终于向陆云起看来,一双璀璨鹿眸深深凝望着他。
在她的注视下,陆云起心间蓦地收紧,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绵绵情丝迸出灿灿火花。
洛芙玉面含羞,略颤了颤身子,以袖掩面,转身轻舞而去。
曲声悠扬,洛芙舞姿活灵活现,将成亲这几月的过往一一展现。
陆云起一双凤目紧随着她,过往场景在他脑中重现,湖中霜花、圆房之喜、寺庙崖刻、除夕相拥、上元灯会,也包括两人唯一的一次争吵。
望着她的舞姿悲伤徘徊,陆云起深恨自己贪求过多,使她伤心落泪。她是无邪无心的,没关系,他加倍去爱她便够了。
陆云起垂眸想心事的瞬间,曲调再变,后台所有器乐合奏出一曲盛大的交响,舞台上空骤然飘落繁星似的花瓣。
洛芙粉面嫣然,在漫天飞扬的花雨下,在璀璨葳蕤的光晕里,玉足凌空,仿若九天玄女,向陆云起飞奔而来。
陆云起不自觉起身去接,才张开双臂,洛芙便如一只蓬莱仙鹭扑入他怀中。他身子后撤一步,堪堪将她抱紧,倏忽收紧的心跳,在此刻急剧跃动,他仰头去看她,却见她揽住自己颈项,垂首,毅然吻上他的唇。
她唇瓣温软,口中喘息连连,心间也起伏剧烈,不顾屋内婢女们在场,闭眸深吻他。
陆云起心跳悸动得厉害,紧拥着她,热烈回应,攻城略地吞噬她口中每一寸香甜,洛芙脑袋发懵,推开他一些,贴在他唇边急促喘息,缓了一缓,潮红的鹿眸凝着他,郑重道:“行之,此心予你,你可要好生保管。”
舞亭内乐曲已停,空中几片未落的花瓣悠悠飘旋,婢女们早背过身去了,此地一片寂静,陆云起定定瞧着洛芙,见她红唇微抿,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听到的话,是从她口中说出的。
他横抱着她,踉跄后退,震惊地凝向她。
洛芙瞧他这样,轻呼一口气,伏到他耳边,细语:“夫君,我已爱上你啦……”
陆云起沉沉呼吸,好半晌才不可置信般地失声轻叹,凤眸凝着她的花靥,唇边缓缓绽开一个笑容,这笑容慢慢扩展,似涟漪般漾进一双幽潭似的眸子里,紧接而至的狂喜,令他眼尾猩红,大掌将她身子收紧,使两颗心紧密相贴,这一刻,心跳怦然。
“芙儿,你……”陆云起语声都在颤。
洛芙嘘声,玉面涨红,伏在他肩头,娇气道:“不准说话。”她面薄,用舞蹈的形式跟他告白已是极限,若此刻他再说些什么,就太羞人了。
陆云起轻笑,知她害羞,抱住她坐到椅子上,大掌拢住她侧脸使她靠在自己胸前,两人都未说话,陆云起在等狂乱的心跳恢复平静,洛芙在等那一阵害羞过去。
背转过身的晴天几人,良久没听到身后动静,悄悄回首去看,见两人默默相拥坐在椅子上,一时不知该不该出声打扰,几人面面相觑后,决定还是站着别动。
良久,洛芙耳畔感受到他心跳渐缓,抬首看他,道:“我们回家吧。”
陆云起轻轻“嗯”了一声,觉得回家这个词也异常美妙,回家,他和她一起的家。
洛芙换了自己的衣裙,随他上了马车,两人在车厢里相拥,陆云起心间溢满柔情,此刻拥着她,不再想肆意索取,仅仅拥她在怀,就已足够。
原来,这便是相爱,什么都不用做,心间就已填满。
陆云起不由喟叹,炽热的呼吸洒在洛芙颊侧,“芙儿,我好高兴。”他的嗓音轻柔,似一阵微风拂过。
洛芙靠在他胸前,呼吸间尽是他气息,便又听他叹道:“我以为还要等很久,才能有这么一天。”
“怎会。”洛芙仰头轻轻吻他,“编曲耽误了很长时间,不然你还会早些看到。”
陆云起又想起方才她在舞台上向他奔来那一刻,整颗心仍旧颤悸不已,“虽然之前我说过不强求你的心,可这一刻,我简直喜不自胜,芙儿……”
他俯身吻下来,温柔的、珍惜的,一点一点吻她。
回到听竹院,陆云起却不走了,洛芙诧异问他:“你不去都察院了么?”
陆云起牵着她的手,柔声道:“不想去。”
洛芙抿唇轻笑,挣了挣被他握住的手,却是挣不开。
“去哪儿?”陆云起牵住不放。
洛芙斜嗔他一眼,软声:“我出了一身汗,要去沐浴。”
陆云起这才不舍地放开她。
浴室里,水雾氤氲,洛芙将身子泡进温水中,垂眸望着水中一圈圈的涟漪,无声笑了。
忽而听见他在帘外说,“芙儿,我有事要出去会儿。”
洛芙在水中侧首应声,“你去吧,不用急着回来陪我。”才刚告白,他若一直黏着自己,她真不知怎么跟他相处,正好让她缓一缓。
春日里,每一天都不同,万物在短短的一个季节里忙着抽芽开花。
洛芙躺在矮榻上,撑开的支摘窗下,日光流泻进来,照在她如云般散曳的墨发上,小雨拿着木梳,轻轻给她顺发,洛芙忙了一上午,此刻晒着暖阳,困倦地闭上眼。
陆云起回来时,便见她独自躺在榻上,身上盖着湖蓝色滑丝薄被,一头青丝,曳在藏青色团花卐字纹地毯上,阳光斜斜落在她脸上,将一张芙蓉面照得莹莹若美玉。
他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她实在美得惊人,鹿眸琼鼻,樱唇雪肤,无一不美。
这等美貌,总教他心慌,觉得她从天上来,不拘哪日便飞升回天界了。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炙热,洛芙黛眉微蹙,醒了过来,她躺着没动,睁着一双迷蒙的眸子,仰望他疏朗清润的面容。
陆云起俯身将洛芙抱起,与她一起挤在矮榻上,他侧身拥着她,修长的手在她后背轻拍,“再睡会儿。”
“嗯。”洛芙睡意迷糊,小手揪着他胸前衣襟,鼻间嗅着他身上的冷竹香,安然睡去。
春风拂来,荡起水晶珠帘细碎脆响,陆云起垂首轻吻她额发,在和暖的春光下,做了一个颠倒的噩梦……
第48章 得知
陆云起双眸紧闭, 长眉深蹙,环抱住洛芙的手不自觉收紧,洛芙在睡梦中被勒疼, 蓦地醒转过来,睁眼就见他额上细汗涔涔,明显是被梦魇了。
洛芙心上一跳,拿开他置在腰间的手, 坐起身子轻轻推他,陆云起薄唇微启, “哼”了一声,睁开眼来。
他失焦的深眸中,沉浮着剧烈的痛楚,洛芙轻声唤他:“夫君、夫君……”
陆云起听着洛芙的声音,眸光缓缓聚在她脸上,想到梦中事,后怕地颤声叹气。
他内心一向强悍, 此刻却因一个梦而面色惨白,洛芙瞧他这样, 亦面色发沉, 伸手扶他坐起,担忧问道:“怎么了?梦着什么了?”
陆云起却忽然将她拥入怀中, 双手自后背紧紧扣住她,仿佛要将她嵌进身体里。
梦境颠倒, 感受却那样真实, 在梦中, 他没有遇见她,他走在既定的人生轨迹上, 依母亲的安排,娶了那位李小姐。
不知何年,他去南直隶巡查,途经扬州,他站在桥畔,她在船上,惊鸿一瞥,她已为人妻。
陆云起拥着她,身子都发了颤,侧过头,将脸埋进她颈窝里。
瞧他如此,洛芙亦心中不安,待他缓过那阵心慌,柔声道:“怎么了?别怕,都是梦,全是假的。”
“对,都是假的。”陆云起心中庆幸,还好他遇见了她,用那样的手段将她留在身边,他并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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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作序,万物和鸣,陆家花园里处处皆是美景。
洛芙与姑娘们从回廊花窗下迤逦而过,墨瓦白墙,杏花疏影,仿佛置身画卷中。
“七嫂,过两日郑国公府在玉溪办的春日宴你去不去?”六娘折过一截花枝在手上轻旋。
洛芙站在海棠花树下,裙裾随风轻曳,“我去做什么?你们打扮得漂漂亮亮去赴宴才是正理。”
每年春日,京城各家府邸举办宴会,夫人们带上自家到了婚配年纪的女孩儿们四处赴宴,各行相看。
六娘和八娘,一个十四、一个十三岁,正是定亲的年纪。
“三嫂也去的。”八娘急急道,“并不是只有我们去得。”说着,粉面已羞红。
洛芙瞧着小姑娘娇羞的模样,不由与身旁的三娘相视而笑。
三娘笑道:“玉溪在城郊山谷中,景色甚美,尤其春日里,谷中溪水潺潺,绿草如茵,蝶飞莺啼,是春日踏青的好地方。”
洛芙有些意动,随众人信步在园子里观花赏景,“我去也是玩一玩,帮不上什么忙的。”
洛芙性子柔,耐性又好,没有架子,还长得美,自然得陆家姑娘们喜欢,即使什么也帮不了她们,但只要跟她在一块儿,就感觉舒心惬意。
九娘从后头窜过来,摇着洛芙手臂央求道:“我们可以帮三嫂看孩子呀,知珩和知晗也去的,那两孩子皮猴儿似的,尽闹着出去玩。”
这句话将众人逗笑了,九娘自己还是个孩子,倒说别个了。
九娘是个心大的,被人笑话了,也不恼,跟着众人一起笑道:“去嘛,去嘛,好嫂嫂……”
洛芙被缠得没法,只好应下来,又问六娘和八娘,“那日穿什么衣裳去的?可要到我那里拿些头面首饰去配?”
六娘和八娘皆是摆手,别看她们平日在洛芙那里看这个摸那个,双眼直冒星星,但那也只是看一看,若要拿什么东西,是万万不会的,再说陆家每季都给姑娘们新做衣裳首饰,是尽够了的。
还未到下值时辰,陆云起无事便先回来了,自从做了那个梦,他心里总也不安,恨不能时时刻刻将洛芙看在眼前。
他快步回了听竹院,才跨进院子里,杏子便来报:“公子,少夫人在园子里和姑娘们赏花。”
陆云起听闻,脚步立即转了出去,杏子在他身后抿唇一乐,她就知道公子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少夫人。
陆家六百余年,园子里地栽的花木长得巨大,几人才能合抱的树比比皆是,前头一株冠幅极大的老桃树在冰蓝色的天空下摇曳粉白花枝,洛芙仰头惊叹,世家果然不同凡响,王朝兴衰,世事变迁,总是能稳坐钓鱼台。
陆云起穿花过林,一路寻来,终于在桃树下瞧见她们的身影。见她站在花树下仰着头,鹅黄色的春衫被风吹得飘扬,日影融融,她冰肌花貌,唇角含笑,整个人好似在发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