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先转头看到了陆云起,忙不迭唤道:“七哥。”
其余人等,皆是一惊,转过身来给他行礼,须臾,众人都走了,只剩下洛芙和她的婢女。
洛芙望着她们的背影,“哎、哎……”唤了两声,却是无人敢留。
待陆云起来到了身前,洛芙嗔道:“你看你,一来将大家都赶走了。”
“我哪有赶她们。”陆云起垂眸瞧她,冤枉道:“明明我一句话都没说。”
洛芙“哼”了一声,继续仰头看花,喃喃问道:“这颗树还会结桃子么?”
陆云起瞧见一朵花瓣吹落到她肩上,柔声道:“结的,就是不能吃,又小又涩。”
洛芙转身向陆云起看去,扬唇道:“那我也要尝尝,好几百年的桃树结的果子,我还没吃过呢。”
陆云起不禁失笑,又听她道:“桃子目下还没有,桃花却是多多的,小雨,去折些花枝回去,我们做桃花糕吃。”
小雨欢喜答应,“好勒,小姐你去年做的那个龙井馅的桃花糕我还想吃。”
洛芙展唇一笑,“就你是个贪嘴的。”
陆云起在旁,笑看她们玩闹,想起与她定亲时,见她不甚娇柔的模样,以为她喜爱诗词歌赋,为此还头疼了一番。
却没想到她活得如此通达,有一日夜里风急雨骤,她在屋子里直叹气,“园子里的杏花都被吹落了。”
以为她为春花飘逝而感伤,却听她又道:“与三嫂约好做杏脯的,这下收成可要减少了。”
他在旁听着,忍不住笑了,她好似特意按照他的喜好长成的一般。
待到春日宴那天,洛芙略施脂粉,身着藕荷色密绣海棠花枝的交领襦裙,外罩粉白薄披风,云鬓芙蓉簪,一到仪门处,便将姑娘们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一番见礼后,二夫人带着六娘、八娘坐一辆车,三嫂吴氏带着两个孩子并婢女一辆车,洛芙和九娘一辆车,身后马车上还有嬷嬷婢女们,一行人浩浩汤汤往城郊溪谷而去。
走了半个多时辰,马车终于停了,洛芙下了车,展眸四顾,见此地夹在两座山之间,果然柳垂丝线,浅溪澹澹。
溪边用绛红色帐幔搭建了帐篷,每家分有一个,大家随意走动,并不拘束。
陆家一行人随国公府婢女引导去到自己的帐篷里,国公府那边的主妇们听婢女禀报陆家人来了,忙丢开身旁客人,赶过来招待,众人又是一番见礼,才自在落座。
洛芙跪坐于矮桌前,桌上茶水点心具备,丝竹管弦不绝于耳。
坐了不一会儿,六娘和八娘随二夫人在帐幔间四下走动,洛芙知道,这是二夫人带她们出去相看了。
知珩和知晗一个七岁一个四岁,正是坐不住的年纪,见长辈走了,直闹着出去玩,洛芙便和三嫂并九娘带着孩子在溪岸玩耍。
上回花朝宴上李相宜介绍给洛芙认识的小姐妹们,此刻见着她,纷纷过来打招呼,奇怪道:“咦,相宜说今日来的,怎么没见着人?”
洛芙并不知李相宜也来,四处观望,不见她的身影。
直到用过午膳,李相宜忽然出现在陆家帐篷外,笑盈盈道:“上午我来晚了,想来寻你,远远瞧你在带孩子。”
洛芙见着她,很是惊喜,忙牵住她的手,“我帮三嫂带孩子呢,上午青桐她们也在寻你。”
“我来你这边时,她们正商量着去前头踏青,你要不要一起去?”李相宜问道。
洛芙来了半日,只在帷帐溪岸走了走,没去远的地方,这时听闻,便欢喜答应,“我正好也想出去走走。”
一行六人,都是同样初为人妇的,她们踩过溪上浑圆的巨石,跨到溪对岸去,婢女们提着地垫茶水,远远缀在后头。
众人走在一条被踏平的青草小径上,工部侍郎家的许青桐说起上回花朝宴的事,“芙儿妹妹,你这般人品样貌,我们是有目共睹的,落水的事儿,我们都知道是个意外,更何况当时相宜也在场。”
洛芙知她想与自己亲近,陆政任工部尚书,可谓是她们家的顶头上司,可是她并不想谈论此事。
詹事府少詹事家的周岁禾附和道:“都是些吃不到葡萄,发了酸醋乱嚼舌根的。”
一时你一言我一语,不久又扯到谁谁谁家纳了小妾,小妾如何会作妖,拢得男人宠妾灭妻。
洛芙听了许多八卦,正听的津津有味,礼部尚书家的顾雪晴道:“咱们这里,就你们两人的夫君没纳妾了,快将你们的驭夫之道交出来!”
洛芙和李相宜面面相觑,一时有些发懵,洛芙怕招人嫉妒,自然不能说陆云起自己发誓永不纳妾的话。
见两人不说话,便有人道:“哟,还藏私了,当不当咱们是姐妹了。”
李相宜暗中朝洛芙眨眼睛,而后清了清嗓子道:“我们哪有什么驭夫术,你们瞧着,等个一两年,你看他们纳不纳妾。”
洛芙忙帮腔,“对,才成亲没多久,还没厌烦呢。”
李相宜遂转移话题道:“今日春光大好,许姐姐,你上回作的那首七言春日,真真将我醉倒,不如你瞧着这晴空幽谷的,再来一首大作。”
许青桐对诗词很是热爱,听李相宜这样说,不禁诗性大发,便道:“我一个人有什么意思,你们每人也要作一首。”
李相宜笑道:“这有何难。”
洛芙知道李相宜极擅诗词,可她却一窍不通,不能说一窍不通,她和陆云起一样,对韵脚、平仄和遣词用句都是熟知的,硬要作来,也是可行,但用词生硬,没有感情,通篇都是些描述词。
此刻,洛芙便偷偷去扯李相宜衣袖,拉她走到一旁,小声道:“好姐姐,快给我说一首你现成的诗来,我作不出的。”
李相宜知洛芙不喜诗词,笑道:“你家陆公子才华横溢,被京中士子奉为诗仙,你且将他平日里随意而作的讲给她们听,必定拔得头筹。”
洛芙偷眼去看其余人,见她们各自分散开来寻找灵感,并不关注她们这边,便小心附到李相宜耳边,柔声道:“李姐姐,我只与你说,我夫君的那些诗词其实不是他作的。”
山谷里,黄鹂歌喉婉转,绿草如地毯般铺展至远方,小黄花点缀在草丛中,似星辰漫散,李相宜便是在这样的春色中,知晓了一个最使她震撼的真相。
“夫君他和我一样不爱诗词,也不通诗词,他的那些诗啊,都是大哥作的。”洛芙望着前方青翠山谷,并没有察觉李相宜面色骤然变白,兀自道:“诶,陆家大公子你有没有听说过?便是那位有谪仙人之称的大公子。”
李相宜身子不由发了颤,她呼吸沉重,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一个踉跄,左脚踩至小径边缘,崴进了一个浅坑里。
她蓦地跌倒,洛芙在旁,惊呼着伸手去拉她,却晚了一步,李相宜刹那跌坐到地上。
洛芙急忙去扶她,一叠声儿道:“怎么了,崴到脚了么?疼不疼?来,我扶你起来……”
边上的其余人也拥了来,纷纷来扶,可李相宜却伏在膝上,呜咽哭了起来。
洛芙以为她脚上伤得厉害,不然哭声怎么如此令人心碎,内疚道:“都怪我、怪我没牵住你,”
身后跟着的婢女们此刻也围了上来,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怕她伤得厉害了,想带她回去看大夫,可李相宜却啜泣道:“好疼……让我哭一会儿。”
李相宜带来的婢女中,有一个忙回去溪岸那边禀报,大家焦急的等了好大一会儿,李相宜才渐渐止住了哭泣,她抬起一张梨花带雨的脸,眼圈湿红,鼻尖也哭得红通通的。
洛芙忙扯了方帕给她拭泪,抽噎道:“是不是还很疼?丹溪回去唤人了。”
李相宜面色发白,摇了摇头,撑着腿想起来,洛芙忙伸手去扶她,其余人也来相扶。
才走了没多远,就见一年轻伟岸的男子从小径那头疾奔而来,到了近前,急切道:“相宜,你还好吗?来,我抱你回去。”
来人正是李相宜的夫君赵承宇,他才来溪谷,本想接李相宜回家的。
李相宜脚上其实没有很痛,此地这么多人,哪里肯让他抱,吸了吸鼻子,道:“不用,我自己能走。”
赵承宇却二话不说,将李相宜打横抱起,径直往回走。
不多时,一行人返回溪岸帐篷处,李相宜从赵承宇怀中下来,笑着与众人道别,“无妨,方才只那会子痛得钻心,现在好多了。”
众人见她面色恢复了些,心下稍安,最后只剩下洛芙时,李相宜却叫她走近了,附耳对她道:“芙儿妹妹,有件事我一直想向你坦白,其实当日游湖赏荷,是陆云起叫我带你去的。”
第49章 疯魔
陆云起今日在都察院早早便将事情做完了, 下午觑着时辰,打算去溪谷接洛芙,才准备要走, 却有两位同年来寻他,几人上茶馆续话,莫说去接人了,回府时, 都比平日晚了许多。
此际正是仲春时节,听竹院里修竹飒飒, 翠影摇曳,竹下盆栽的木芙蓉新长出巴掌大的绿叶,这是陆云起去岁知晓洛芙闺名后,亲手种植的。
此刻夕阳将落,橘红的晚霞绸缎似的在湛蓝的天空中舒卷。
陆云起踏进内室去寻洛芙,屋内窗牖大敞,夕阳的金光将窗下侧坐的玉人照得发亮, 陆云起心情愉悦,一整日在外奔波的疲惫在此刻放松下来。
他踱步过去, 一面问:“今日在溪谷好玩么?本想去接你的, 奈何有人来寻我,一时绊住了脚。”
没听到她答话, 陆云起以为她正观赏窗下一排新换上的粉蔷薇,待走到她身前, 才发现她脸上泪光闪闪。
陆云起一惊, 忙问:“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
洛芙抬手, 曲指用锦帕拭泪,也不看他, 只道:“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陆云起莫名,他有什么要说的?好好的这又是怎么了?
洛芙见他不答,将脸撇过一边去,冷冷道:“前些日子我那样问你,你却不肯承认,还假模假样说替我去查,你替我查到什么了?那船娘恐怕被你藏得更深了罢。”
陆云起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呼吸都窒住了,他牙根紧咬,就知道那个李小姐不是个安分的。
他伸手,才触到她肩头,她便瑟缩地躲开,陆云起无奈叹气,“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洛芙没想到他承认得这么爽快,她转过头来,用一双发红蓄泪的眸子注视着他,“你威胁李姐姐是不是?所以她才带我去游湖的?”
陆云起轻哼一声,不屑道:“她是这么跟你说的?”
见她不作声,陆云起脸色沉下来,质问道:“是不是在你心中其他人都是好的,就只有我十恶不赦!”
洛芙咬住唇瓣,闭上了眸子,泪珠从细密纤长的睫羽下滚滚而落,她颤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做?”
她哭的玉碎花摇,使他的心收紧了再收紧,抬手,长指抹去她脸上泪珠,半真半假道:“当日在尚味楼,我便对你一见倾心,而后着人去查,知你已定亲,不得已才使了那样的手段。”
什么一见倾心,她才不信,他这种人,若为美色所惑,听竹院早成了美人窝。
“别哭了,芙儿,都是我不好。”陆云起心中一团乱麻,俯身想去吻她,可她却偏过脸去,叫他扑了个空,他只得牵过她的手拢在掌心,柔声道:“我待你的心,你还不知道么?嫁给我不好吗?”
洛芙唇边现出一抹苦笑,“嫁给你,我成了心计深沉的女子,每次出门赴宴,便要承受她们轻视的目光。嫁给你,我深恐自己配不上你,每日谨小慎微,提着心不叫别人挑出错处。”
“你还要我说么?”洛芙忽而提高声量,挣开他的手,起身往门帘处走去。
陆云起心中又痛又慌,见她要走,忙追上去,大掌攥住她的手腕,稍一用力,将她拽到身前,急道:“不准走,你以前说过的,吵架了不准独自离开。”
洛芙在他手中使劲挣扎,他却越攥越紧,终于心中的愤怒喷薄而出,喝道:“放开!”
“不放!”陆云起强行将她揽进怀中,阴沉道:“芙儿,除非我死,不然休想教我放了你。”
他态度决然,洛芙心中慌乱,在他怀中用另一只手拼命推他,忍泣道:“放开,你这个疯子!”
“你要去哪里?你不想嫁给我?你还惦记着那个沈季泽对不对?你是不是怪我将你和他拆散了?”陆云起声声质问,额上青筋暴起。
洛芙的手腕被他攥得生疼,听着他没来由的话,一时竟觉得自己从未认识过眼前的人,不由惨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我能决定自己嫁给谁的?不,我忘了,世上还有你这等强取豪夺,肆意妄为的人。”
陆云起深吸一口气,固执地将她抱在怀中,伸出一只手,小心地捧起她花朵般的娇靥,目光痴迷的凝着她,“芙儿,事已至此,我们好好过日子行不行,就像从前一样。”
“让我回家静一静。”洛芙心跳急促,喘息沉沉。
“不,你的家就在这里,你哪里也不能去。”陆云起愈发抱紧了她,垂首贴在她耳边疯狂道:“别走,芙儿,别逼我将你关起来,我不想的,别逼我。”
他竟然想过将自己囚禁起来,洛芙突然想到老方丈的批语,或红颜薄命、或沦为权贵玩物。她现在这样,不正是他的玩物么。
原来她一直想要摆脱的命运,竟然早已加诸于身,可笑她却飞蛾扑火一般,将一颗心明晃晃交到他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