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进来,神色平淡,看起来没什么特意要嘱咐的地方,只询问了工期。
埃洛伊斯隔着一点距离,她望向天花板答:“一周内出样衣,两周内出成衣,如果您要制作的礼服数量不多,两周内就能送来成品。”
说完了,又示意范妮去。
随后,更衣室内,默肯任由仆人宽衣,只剩件白衬衣与马甲,他正展开双臂,又忽然放下,“你不是助手吗?为什么不来给我量?”
他看向埃洛伊斯,她的脸上戴着眼镜儿,穿着简单的绸裙子站在墙边,神色坦然自若,脸上看不出丝毫的破绽,仿佛曾经那个借着夜色肆无忌惮的窥视者从来就不是她一样。
闻言,埃洛伊斯松开背在身后的手,她耸肩,上前来接过范妮手上的软尺,叫范妮去记数,又在他面前站住,口吻十分礼貌地说:“请您抬抬手。”
温斯顿顺从的抬起手臂,他侧脸,窗外的光线正清晰的覆盖在她那平静的面颊上,她的睫毛微翘,在透明镜片后纹丝不动。
眼神专注,手上的动作轻柔仔细,仿佛对待一具昂贵的标准人台那样,看起来两眼空空。
他心里莫名有些郁闷,可那感觉用话语并不能准确形容。
做男士礼服,臂展与肩宽是最重要的数据,若是袖子太长,肩身太宽,那么整体就会显得不协调或者局促。
埃洛伊斯认为,默肯生的模样不错,上辈子她作为设计师给新款选模特时,总喜欢挑这样的人,能更好的展现出服饰的效果。
若是衣服够完美,即使不用长相奇怪的模特,也不会被盖住光彩。
可惜啊,恐怕他这辈子都没机会沦落为一个小模特凭她挑选,埃洛伊斯将软尺拉紧了,测出腰围。
埃洛伊斯将数字报给范妮记下,她将软尺绕起来绑好。
“账单会在三天内给您寄过来。”
她说完,见范妮在收拾东西,就准备前去帮忙,耳后忽然听见他在说什么。
埃洛伊斯回过头,与往常一样收敛着目光,只用余光照其脸色。
“您说什么?”
“我说,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默肯在仆人的帮助下套好外套,他挥退了那些人出去,对她说道。
他看见她稍微露出点儿诧异,双眼露出真实的困惑:
“上回我来给夫人送过设计图啊……”
话音刚落,他盯着她的脸,脱口而出:“不是那次,是在福杰夫人的宴会上,我是不是见过你?”
她的脸上继续维持着困惑,她那平缓清脆的声线从嘴唇里冒出来:
“默肯先生?您在说什么呢?我怎么一点儿也弄不懂?”
埃洛伊斯扶了扶镜腿儿,将视线直视上他那复杂的目光,又笃定的重复道:
“您在说什么呢?”
默肯率先避开目光,他顷刻间有些被她这种态度问住了,仿佛确实是他说了什么很天方夜谭的话一样。
他噎住一会儿,又迅速的回过神来,垂眼答:
“没事,是我认错了。”
埃洛伊斯正满意地点头,却又听他话锋一转道:
“那么,能告知我,你是在什么地方得罪了杜德吗?”
他双手抱臂,往后退了半步,目光锐利,这语气近乎一种审问。
埃洛伊斯躬身后退,她垂首看着地板,“您又在开玩笑,我怎么敢得罪客人呢?”
“那他为什么要挑毛病?”
“您是说那些修改要求?这怎么能算挑毛病呢。
客人付了钱,我们这些做裁缝的,就该让客人满意,若是客人不满意,也有提要求的权利。”
那些要求正常吗?若是真挑毛病,他听说,之前裁缝店送来设计图的时候,杜德将那些设计夸了又夸。
默肯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丝毫没有表露,他倒是思索起了别的事儿,不再说什么。
埃洛伊斯见状,即刻退出门去,告了别,与门边上等着的范妮两个人一路无话的下楼去,钻上马车。
范妮还在消化今天这些糟心事儿,待她回过神来,身旁的埃洛伊斯已经瘫下了,范妮推了推她,“埃洛伊斯,你刚刚在跟那默肯先生说什么呢?”
“说今天天气真好。”埃洛伊斯躺在车厢里,又抱着枕头叹气。
“叹什么气啊,这多出来的几套男士礼服,又够咱们多赚几十块的提成了,不过,那杜德今天怎么跟病发了似的……”
埃洛伊斯听着,闭上眼,想起不仅被人认出来了,晚上还要加班,身心俱疲地默哀,可真是倒霉。
好在问题不大,她觉得自己还能苟。
……
第69章
裁缝店里的助手们和裁缝今天的晚餐主菜是烤鸡, 厨娘为了从里面吃点油水,并没有买市场上宰杀过燎好的,而是弄了几只活鸡回来。
厨房里, 帮厨手里拿着镊子蹲在地上, 拔鸡皮上没烫掉的小刺儿,一面又不耽误的, 与下午又出了一趟门, 此刻在厨房歇脚的马车夫闲聊。
“老板这是第几次去找哈尔斯了?他也算是给足了面子吧?哈尔斯怎么还不回心转意,这亲兄弟之间,哪有那么多的仇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马车夫在橱柜边卷烟丝, 他捏着纸卷儿往桌面磕了磕,“每一次我赶车送咱们老板往哈尔斯那里去了, 找他那里的杂工要喂马的东西, 人家都从来没拒绝过。”
“这证明什么?证明人家内心并不抵触老板过去。现在还不答应,只不过是哈尔斯还想为自己谈更多的条件而已,你就等着吧。”
马车夫说完, 一脸愁色的叹了口气,开始用受潮火柴点烟,半天了也擦不出火。
“嘶, 这不是好事吗?那你愁什么呢?”帮厨见状, 好奇地问他。
这时候,拎着一壶热水在灶台上转悠煮浓汤的厨娘经过, 笑道:“你看我们这店里,除了雷蒙德,谁会期待他回来?到时候恐怕有许多人都会离开, 未来到底怎么样,还不一定呢。”
埃洛伊斯从厨房门外经过, 她听的清楚,不由脸一红,又继续往露丝太太的办公室走去。
打从酒店回来之后,她这一下午都忙的脚不沾地,往返与仓库和工作间,重新选了料,又与范妮重新商量了刺绣图案,这会儿才算是忙的有了空。
她推开门,露丝太太正在核算账目,见到埃洛伊斯进屋来,就将手中的笔放下,说道:“来的正好,默肯先生的订单我已经与康奈斯合算好了,你参与这订单的制作,提成是四十四美元,下周……”
埃洛伊斯没有坐,她站在桌子对面,连忙止住了露丝太太的话。
“我正是因为这事儿来的,露丝太太,我不打算参与这个订单的制作了,您也不用再为我排工期了。”埃洛伊斯本还存着一丝侥幸心理,但现在她已老实。
露丝太太闻言,倒是没有多惊奇,但她还是问了:“为什么?”
“因为,我打算在完成默肯夫人的这订单之后辞职离开。”埃洛伊斯对她实话实说,“不过您放心,在走之前,我会把手头该完成的工作完成好。”
她还想看看那设计被人穿上的模样。
在辞职走人之前,提前告知一声,也算是叫人有个准备。
露丝太太早知道会是这样,甚至没有出言挽留,她点头:“好吧,相信你有自己的打算。”
她说完,又听埃洛伊斯说道:“我当初进入这里工作是多亏了坎宁太太介绍,现在要走了,还想往坎宁夫人和霍德华夫人那里各送一份礼物去,但不知道该送些什么好,您能给我出点主意吗?”
埃洛伊斯试探着问,她知道,以后还要在这一行混,情面上的往来就不能闹得太不好看,越是上层的圈子,就越是靠这东西维系,若是只去工厂里纺线,那么则用不上这个。
“这个简单。”露丝太太拿条子写下了两处地址,递给埃洛伊斯,并道:“她们这样的妇人什么也缺不了,不必花费什么大价钱,送些时令的小物件就好。”
埃洛伊斯看了地址,一个是售卖油膏的店,一个则是卖古皂的店,都是有些名气的。
她把纸条收好,道完谢就走,打算回家了,让托马斯去跑腿买办,到时候单独给露丝太太准备上一份。
在店里简单吃过工作餐,眼见着天色昏暗,成衣的裁片还有些步骤要做,埃洛伊斯回工作间里与范妮两个把剩下的事儿分清楚了,弄完直到深夜才熄灭灯盏。
夜晚的百老汇街区,华灯初上,埃洛伊斯一路周折回了家附近,肚子里又感觉空落落的,但这会儿家里人说不准都休息了。
她选了一家主街上,远看着比较明亮的餐厅,打算要一份烤鱼,简单的填填肚子。
走近了,埃洛伊斯才看清楚那餐厅的名字,叫博达威爵士,她对别的事儿从不上心,除了工作,在美食上还算是有那么点小兴趣的,故而知道点。
这店的名气在雪榈饭店之下,与那种讲派头讲豪华的餐厅不一样,它有名,因为字号老,是两三百年前一位欧洲勋爵移民美洲时办起来的,后来因为独立战争,南北战争,辗转过多地,因为背后有许多的故事,味道不错,所以风评很好。
百老汇的许多文人雅士,明星名流,都喜欢在这里喝咖啡,聚餐请客。
整个建筑都由红砖堆砌起来三层高,二楼有一侧露台,上边儿种着许多花草,即使是这个时间,也多的是人坐在上面喝酒。
埃洛伊斯看中了二层露台靠着角落里那个好位置,她进了店铺,问了侍者却得知那好位置已经被人订去,就只能作罢,在一楼的楼梯附近,寻了个角落里的台子坐,她点了两道肉菜,一杯啤酒。
台子是一长条镶在墙边的,墙上挂着许多人的肖像画,还做了壁龛,里面放着很多书籍,食客等待时都可以借阅。
埃洛伊斯从里面寻了本有意思点儿的小说在看,又时不时观察临座的那些人,离她最近的,像是两个剧作家,穿不成套的外套和裤子,连领结也没有,就那么围在一起修改文稿,他们使用的铁尖笔在纸上哗啦啦的画着。
又谈论剧情,似乎是很焦灼。
其中一个手边放着麻制软檐帽子的剧作家嘴里嘟囔个不听。
“我听说尤维打算启用格朗丁的旧剧本,排出来好捧新人。难不成如今都要流行那小子那样不正经的写法儿了吗?”
他愁的呷了一口烈酒,又掸掸自己的那叠纸:“可真看不懂,我到底差在哪里?”
就在半日前,他投去尤维剧院的剧本被退了回来,对方还告诉他,老板尤维已经选用了他曾经看不起的小个子格朗丁的剧本。
新版《温蒂尼》就是他写出来的戏,捧红了一个女演员,也捧红了今年的尤维剧院,他们这些老编剧想去分一杯羹,却难插足了。
“现在的这些年轻剧作家,总爱写些落了俗套的故事,爱写那些蠢女人们爱看的情节,为那些堕落的娼妓和那些野心勃勃的情妇洗白,这简直是罪恶!”
“就是!依照我看,这个时代已经没人能懂得伟大而荣耀的骑士精神了,总是情情爱爱……”
埃洛伊斯在一旁放下书,接过侍者递来的啤酒,她听了那两个人的谈话,暗暗翻了个白眼儿,这才开始用餐。
可等她吃着混杂了菌菇酱的烤肉卷时,店门口忽然出现一阵骚动。
回头一瞧,呦,又是老熟人。
埃洛伊斯缓缓咀嚼嘴里的食物,她看见了娜莎,又看见了上午才在酒店见过的乔约翰・本杰明,他们手挽着手下车出现,进入了店中,在经理的招待下上了楼。
在这里会遇见娜莎,她并不奇怪,原来追捧她的富家纨绔之中,也有这位小本杰明啊。
见人有约,埃落伊斯知道这不是套近乎的好时候,打算继续用餐。
旁边,刚才还在抱怨连天的那两个剧作家,见了娜莎,又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合计,似乎是打算上楼去与她打个招呼。
她眼下看着正要当红,若是能在选剧本的时候帮忙说上个一言半语,也是机会。
埃洛伊斯将看着他俩上楼去,不过一会儿又面红耳赤的走下来,又回到位置上继续愤懑不平的说道:
“看她那傲慢的模样!绝对红不了太久……”
“绝对了,我听说她原来就是个清洁工,一路靠着傍有钱男人到这个位置的,不本分的很,背后还不知道耍了多少见不得人的手段才有今天。”
埃洛伊斯忍着不把酒泼他们头上,她往另一边挪了挪,让周遭的嘈杂遮盖过他们的对话,才继续用餐。
这年头,一个贫穷的未婚姑娘的命比蝼蚁还要轻贱一些,若是想干干净净的活出个人样来,不知得吃多少苦头,受多少不公正的压迫。
可却还是有人能高高在上的用道德枷锁审视她,只要她有一毫厘的不光彩,不道德,那么她就是个罪人,该去死了干净。
埃洛伊斯心想,就连自己也不能做到干干净净,混迹在对女人稍微友好些的裁缝行当里,这一路走来,她也得靠着装傻充愣,欺上瞒下,耍心眼,以及利用上辈子的那点经验才勉强挣了点出路,那么别的事业就只会更难。
善良纯洁的穷姑娘,这年头不是给丈夫做奴隶,就是被男女不同酬的棉纺工厂压迫的患上尘肺病,就连死了,也不过是一句去了天堂了事。
她倒宁愿娜莎成为一个不择手段的“坏”女人,无论是为钱,还是为了别的,至少不枉活一场,再怎么说,也是为了自己争过,左不过就是下地狱而已。
…
第70章
夜色如墨一样浓稠, 这个季节正是观星月的好时候,餐馆二楼露台上的位置不算特别多,一般都得提前预留, 侍者端着盘子走上楼去, 穿过种植的三色堇的花圃,走向一处角度格外雅致的座位。
打眼望过去, 年轻俊俏的小伙子正在给面前一位美丽的, 身着丽装的漂亮姑娘递一块手帕。
娜莎接过来,擦擦沾上了酒杯水雾的手指,笑道:“刚才来打招呼的那两个人, 我其实都认识。”
乔约翰看着娜莎那笑容愣神,他挑眉, 脸颊又有些发红, 眼睛落在桌面上,正襟危坐地问:“哦?那你为什么说不记得他们是谁?”
“因为我不喜欢他们。”她一点点将笑容收起来,眼珠子一转, 徐徐说道:
“他们是两个过了气的剧作家,格朗丁跟我说,他起初在百老汇混迹时, 总是被他们看不惯, 他们原先与几个剧院的老板相熟,就不许格朗丁去送稿。”
乔约翰看娜莎嘴里一口一个格朗丁, 莫名有些吃味儿,他知道,格朗丁与娜莎身边其他的富豪子弟都不一样。
他是一个籍籍无名数年的剧作家, 因为娜莎演了他写的剧本,又因为他的剧, 他们两个人互相成就,如今都有了名气,正炙手可热,可以算是惺惺相惜。
乔约翰虽然也很欣赏这位天才编剧,但他又很些嫉妒,为什么会有人比他更早认识娜莎,甚至还在这样近水楼台的位置,甚至还能成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