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家人对事情经过的好奇他又娓娓道来,原来莱逊在出现泄密事件之后就一直没什么顾客,他裁掉了绝大多数员工,只留了他这个便宜货。
作为一个皮实的便宜货,莱逊带着他四处走动,低声下气的寻找新客户改变境遇,有人重新相信莱逊并赞叹他的勇气,也顺带留下对托马斯的好印象,自然有人为他提供机遇。
他是个机灵的小伙,又恰好遇上一个对他友好的时代。
屋子里静默了一会儿,埃洛伊斯闻言心情近乎复杂,在欣慰之余又近乎嫉妒这小子生在了好时候,最后化为一声长叹,挑眉酸酸地问他:
“你确定他们不是要把你卖去西伯利亚给农场主种土豆?”
亲姐近乎尖刻的揶揄过后,特莉“噢”的一声,上前用她那坚实温暖的臂膀拥抱托马斯,恭喜他得到了这样一个好机会。
相比起令人喘不过气的庆祝,托马斯瞬间就觉得埃洛伊斯这样也挺好,他讪讪地说道:
“所以啊,再过几天,我就要收拾行李去芝加哥了。”托马斯陷入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中,他闭上眼,仿佛这一切就如同梦幻一样神奇。
殷实的家庭,学习的资格,改变人生通道跨越阶级的途径,那一切都唾手可得,金色的未来在向他招手,他未来可以成为任何身份的人。
不过,这一切尚需努力,重复的努力与清醒,没有人能够幸免。
于是,寻找帮佣的事情,就叫特莉揽去了,她打算找一位不住家的帮佣,最好要是认识,熟悉底细的人。
埃洛伊斯今天要去一趟剧院看排演,她迅速解决完早餐,回浴室更换新做的衬裙,弯腰剪线头时,意外划破了手。
鲜红聚拢滴出来,触目惊心,让人对这趟剧院之行有种不好的预感。
…
第92章
与夜晚的百老汇相比较, 白日里这里更具有一种生活气息,随处可见只穿着排扣长靴和长衬衣四处走动,在街边小摊买东西的演员。
被雨水冲刷过, 石块拼凑成的马路上还算干净, 没有飞扬尘土,天色发蓝, 像靛青布料被漂褪色后留下的一层薄晕。
一轮刺目的太阳就悬挂在头顶上, 平等的为所有人提供燥热。
埃洛伊斯坐在憋闷的铁厢内,她穿着件灰色半袖裙,纱堆袖管露出光滑小臂, 她脑袋冒着汗,脸颊红扑扑的, 在随身的工具箱里翻找一把绢布粘成精致小折扇。
如果不是有特别焦急的事情, 通常都会欣赏这些沿途的风景,可今天是个大日子,又因为早上那点令人心悸的意外, 埃洛伊斯看起来有些隐隐的焦躁,又尽力在克制。
抱着工具箱子的瑞妮尤其能感受到,对面黛西见状也安抚似的说道:
“戏服每一件我都检查过, 没有任何问题, 今天的排演一定能顺利的。”
埃洛伊斯挥动折扇,侧脸“嗯哼”了一声, 车窗外的风吹动她的头发,这点凉意消失,马车停下, 她们到了尤维剧院。
埃洛伊斯将指尖的折扇合好,下车去, 等黛西与瑞妮一人拎着两个箱子跟随,她们前往了后台经理费南迪的办公室。
费南迪忙碌的脚后跟不着地,又要劝强迫症发作的格朗丁不要再想着添加台词的事,又要指挥道具组,灯光,还得与几位主演沟通卡点更换服装的时间。
后台乱成了一锅粥,埃洛伊斯被费南迪安排了一个小隔间,就在娜莎的更衣室旁边。
她们将演员们先前试过的戏服都从箱子里掏出来,一件件挂在推架上,等着对完台本,弄完妆造的演员来穿。
这些戏服多少都罩着白布,今天才算是第一次公开露面。
这场戏排过之后,也就尘埃落定再不能改了,以后这出戏就会按照今天的效果去复制呈现。
费南迪告诉埃洛伊斯,今天剧院老板尤维和他的合伙人,邀请了许多同行和报社编辑,各种评说家,作家过来观看排演。
算是某种程度的映前试看会,对这出剧目的宣传很重要。
她们三人打理服装,与剧院服装组的人沟通,将一件又一件的戏服从罩子里剥出来,交给演员去换。
到娜莎时,连同埃洛伊斯在内的四五个人全都围着她和她的衣服在更衣室打转。
埃洛伊斯帮助她更换定制的隐形衬裙时,还看见她膝盖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淤血。
这是娜莎练习舞台走位动作时,不停在地板上跪出来的痕迹,她不觉得有什么,倒觉得一惊一乍的埃洛伊斯小题大做。
“这点算什么,剧院里哪个人不是一身的伤痕,不努力,光靠旁人的追捧,可怎么混的下去啊。”
娜莎苦笑,她朝外面瞥了几眼,心里希望今天乔约翰不要来,躲了那么多天,她还没想好要如何回答他,无法面对。
“话虽然这么说,但你多不容易,也只有自己知道,这出戏一定会红的,不是靠任何人,而是靠你自己。”
埃洛伊斯看出她这话说的心猿意马,出言警醒她。
娜莎脸色一顿,低头不言语,她知道,如果上一出戏的火热是个意外,新戏要是能继续获得好评,那么她的地位就能愈发稳固,成为有作品做靠山,不害怕被忘记的演员。
而那些蜂拥而至的权贵,只不过是她演艺事业上添的花。
不过这里环境嘈杂,这点小插曲并未惹人注意。
她沉着心思,换好第一幕的戏服准备上台,埃洛伊斯又提前将下一幕需要的拿出来整理。
原本这些准备工作应该由剧院里的人来做,只不过她愿意加这个班,确保万无一失,先尽人事再听天命。
…
乔约翰今日一早就找借口从长岛进城,在银行蹲着温斯顿处理完工作,午后,他们踏上了前往尤维剧院的马车。
“你说的正事到底是什么?别告诉我,是剧院的剧目排演,他们邀请你了?”
温斯顿平静的声音从报纸后冒出来。
“要不是说找你,我母亲大人能放我出门?就当是为了我的爱情,保驾护航一下呗。”
乔约翰说着,探头往窗外看看,确保后面没人跟着。
温斯顿以报纸遮盖面目,对于这个伟大的任务,并没有什么表示。
他穿着薄厚适合夏季的衣装,正襟危坐,那外套的质地只有在迎着灯时才会泛一点点光,这布料远看融入人群,只有细瞧才能见出品质。
款式与以往那些中庸规矩的模样比较,好像有所变化,但行外人不知道区别在哪。
乔约翰莫名觉得,温斯顿想通了什么。
他知道今天好像会出门,似乎试图打扮了。
嗯,还用了点淡香,看着比往常少几分严肃,但是,效果不大,依旧像一只黑乎乎的鸦雀。
乔约翰忽然懊恼自己出门时忘记将行头精雕细琢一番,他摇摇脑袋把这吓人的想法摇散了。
这世上谁都有可能开始改变自己的衣食住行,但温斯顿・默肯是绝对不可能的。
就连写字的墨水,都只用同一款,从学会拼写那年到现在。
“对了,你怎么知道尤维剧院今天排演,我可没说漏嘴。”乔约翰忽然反应过来什么。
片刻后,温斯顿放下报纸,翻过来,指节敲了敲着上面的字。
“托你的福,我还不瞎呢。”他那冷漠的口吻中有些鄙夷之意。
尤维剧院在这个演出季赚了钱,宣传新剧目时一点也不吝啬,主流报纸上较为显眼的地方,巨细无遗的写了排演,以及首演的时间。
乔约翰脸一绿,挠了挠头,也就是说他老母亲也可能知道他出门的动机?
这太糟糕了,不过,今天是娜莎的大日子,也是他的大日子,他必须来。
抵达剧院,他们从正门进入,乔约翰带着温斯顿甫一露面,便引起了周遭目光的凝视与议论。
老板尤维携经理恭迎,喜笑颜开地将二人引入席内,贵宾的专属看台,并打算亲自陪同默肯先生,但被他拒绝了。
温斯顿坐在红色丝绒布围出来的狭小看台上,他不怎么看戏剧,对此毫无兴趣,只有与家族成员进行固定社交时会到场。
他十分安静的等待,乔约翰却忙着端茶倒水:
“待会儿我要去后台见她,如果一切顺利就不会花很久的时间,您老就在这等我,拜托拜托!”
温斯顿双肘搁在扶手上,他双手指腹交叠,目光飘忽在戏台上,又寻觅向边角处。
像是根本就没听见谁在说话一般,始终偏着脸。
大约夕阳西下的时候,剧目开始演绎,埃洛伊斯与格朗丁在侧面的位置,一边交流,同时死死盯着台上的情况。
演员们排练过台词和走位许多次,还是第一次全都穿上戏服,在搭好的景里发挥。
其实戏剧的准备工作中,最能拉长时间线的便是服装的工期,不过还好,埃洛伊斯她们完成的很迅速。
看着娜莎穿那些巴洛克时期流行的衣裙,仿佛真是一位美艳而悲剧的王后。
角色的设定是奢靡无度,故而埃洛伊斯在设计时使用了大量的刺绣,用打磨过的水晶代替宝石缀上去。
那像是灯罩子一样高的古典圆领里也堆了二十多道蕾丝硬褶,还原古典的同时,又有她暗处的改动,实验过三五次,才找出最适合这里环境呈现的布料。
此刻眼前,钟型蓝色天鹅绒裙显得格外庄重,其装饰之繁复与灵动,使其具有一种莫名的历史感。
好像真只有一位被娇纵无度又像天才一样的王后才能拥有这样的衣服。
使人不由更加代入,觉得好像亲眼目睹了那个时代的陈旧与奢靡。
埃洛伊斯将注意力从台上转移至台下,她希望,能在那两三排由业内人士组成的观众脸上,捕捉到喜爱的神色。
却发现,他们这群人在对舞台表现感到惊艳的同时,却时不时地扭过头,将注意力放在对面二楼的贵宾看台里。
好像那里有更值得瞩目的事。
埃洛伊斯眯了眯眼,视线透过镜片锁定那片光线不好的地方,还没有看清楚,她身后传来经理助手的声音。
“小姐,经理想请你去一趟,有几出老戏的戏服可能要翻新或重做…”
埃洛伊斯收回注意力,她与格朗丁告辞,带着黛西与瑞妮跟随前往,离开台侧。
库房里,经理费南迪为埃洛伊斯介绍了几组戏服,清点出来七八条需要修改的,上面或有破洞和霉点,在台下看不出,主演们却苦不堪言。
还有两出戏,衣服破损到已经不能用了的,要按照剧本设定重新做,等衣服做好,那两出戏才能返场。
这是一笔几千美元的大单子,她叫黛西与瑞妮分门别类出来,理了一顿。
她写出件数,明细的单据叫经理核对,细节到哪件衣服需要补几个洞,又几轮讨价还价,最后签字。
漫长的理论过后,埃洛伊斯与经理握了握手。
之后,费南迪安排人将这些打包收拾好装车,反正离的不远,埃洛伊斯就叫黛西与瑞妮一同押送货品先行回店。
两个小时过去了,戏剧早已排演结束。
此刻,来宾与主演们正在老板尤维的安排下,前往附近的餐厅聚餐。
埃洛伊斯与经理也有人来呼唤,她核对了那么多的戏服,身上扑了灰尘,镜框将脸颊都压出了红印,有些不太从容。
但经理盛情邀请,埃洛伊斯擦了擦手,也只能一同前往。
可抵达餐厅后,她目光满场寻找,却没找到娜莎,心里有些放心不下,又一人重新折返剧院。
…
第93章
这场排演十分成功, 埃洛伊斯在欢声笑语的人群里逆流而行,一路上有人向她递出名片,询问她的工期, 还有一家报社想访问她, 好出篇短文。
“诶,埃洛伊斯你去哪?尤维正在寻你问事…”经理也回过头去, 遥遥地喊她。
埃洛伊斯维持着僵硬的淡定, 一一应付过这些人,称在后台落下了东西,这才溜出餐厅去。
已经是黄昏时, 天空暮色四合,唯有那一层薄薄的绯红飘在天上, 夹在云层里。
横穿街道时有风刮起来, 埃洛伊斯被吹的像一只灰色蛾子,她已经能闻到,空气里有股泥味。
今晚又要变天。
这段日子都是这样, 在燥热气候之后,会有一场令人心醉缠绵的急雨,它才不管和不合时宜。
埃洛伊斯行至后台更衣室附近, 这里没什么人。
夜间的剧目已经开演, 演员和各种工人们都躲在幕布后边。
起翘的木质地板散发一股难闻味道,在埃洛伊斯的鞋子下生出“吱呀吱呀”的动静。
她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指引, 往娜莎的更衣间里走去,怀着一种莫名的心情,渐渐靠近那格外安静, 被丝绒布笼罩的小隔间。
埃洛伊斯驻足,双手垂下, 她听见了一道脚步声,里面有人掀开帘子走出来,是小本杰明。
他有些出人意料的安静,面色苍白,脸颊上挂着两行透明泪珠,仿佛一条潮汐河流,从他似乎散了焦点的眼睛,蜿蜒至他那紧闭的唇线。
这位贵公子似乎受到了什么挫折,且一定与这更衣室的主人有关。
乔约翰垂着头迅速绕路走开,他看着有些无措,颓靡,好像一瞬间枯萎了一样。
埃洛伊斯心里一惊,掀开帘子,身影没入光线黯淡的更衣室。
娜莎还没有换掉最后一幕的戏服,她跌坐在地板上,枕着胳膊将整张脸伏在枕头里,不见低泣也听不到一点动静。
埃洛伊斯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她目光四处寻觅,也并未从这屋里看出什么有用信息。
忽然,娜莎从沙发边直起身,她缓缓地站立,一点点将脸庞转过来,埃洛伊斯看清她手中握着的是什么。
那是去芝加哥的火车票。
她坐下,摊开手,埃洛伊斯上前接过,娜莎的口吻有些麻木:
“乔约翰在他的生日那天向我表白,给我许下了一个美好的未来,一座芝加哥的剧院,他邀请我跟他私奔,去那里重新生活,重新开始演艺事业。”
“但看样子你拒绝了他。”埃洛伊斯坐下,在小圆几上倒了杯水,递给她润口。
娜莎的手指圈过那只水杯,指腹传递温热感,仿佛麻木的心脏也有了一些触觉。
“我告诉了他我的过去,他说他无所谓,但我依旧我拒绝了他……”
娜莎说道末尾声音渐渐不闻,她只感觉自己心里刺刺的发疼,好像有针扎一样。
她将这一切始末慢慢的告诉埃洛伊斯。
明明已经上过一次感情的当,知道人性是靠不住的,可她还是清醒的陷进去,一次又一次的欺骗自己,那只是对他的利用,不是动了感情。
她太过渺小,没有动感情的资本。
可真正在他说出私奔那个词汇的时候,她满脑子都是想赌上人生的冲动,直到几个小时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