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很好看,时念念是知道的,腕骨明显,皮肤冷白,在荔枝红而艳的外壳的衬托下更衬的那手修长如玉,指腹带着几处薄茧,骨骼宽大,轻而易举的便能将她的手握在其中。
就连他这会慢条斯理的剥着荔枝,都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无人能及的贵气。
猝不及防的,时念念脑子里又响起顾星野那句,陆笙跳过海,犹豫了半秒,也就半秒,时念念还是决定问出口。
女孩眨了下眼,身子微微前倾,盯着他的脸小声喊道:“笙笙。”
“嗯。”陆笙将盛满了荔枝果肉的玻璃小碗塞进时念念手里吗,而后抬眸看她,“怎么了。”
碗里的果肉饱满圆润,一颗颗又潋滟着清透水光,最上面插着一个银质小叉子,空气里都弥漫着那股子甜甜的香味。
时念念抿了下唇,随后对上他的视线:“顾星野说,你跳过海。”她顿了顿,又道,“为什么。”
比起时念念茫然又心疼的表情,陆笙倒显得格外平静,好似她说的并不是他。
他的表情依旧淡,只是眼尾及小幅度的扬了下,眼角微深,面色平静到仿佛在说一件“今天吃什么”这样的小事:“十年前,你在海底救了我。”
陆笙将擦过掌心的纸巾扔到垃圾桶里,再看向时念念时唇勾起半分,嗓音却有些哑:“那时候我在想,如果我再落了海,你会不会再次救起我。”
男人一字一句像是有了温度,在她紊乱的心上留下大大小小的痕迹来,时念念瞳孔微颤,长睫也跟着扑簌簌颤起,唇动了动,却没出声。
陆笙知道她想说什么。
“我知道,我疯了。”
“可是,念念……”陆笙俯身靠近,手轻抚向女孩的脸,他唇角边敛着几许散漫的笑,视线温柔,声音也放得极轻,那张向来冷傲的脸上却是从未见过的落魄。
“六年,太久了,我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去找你。”
陆笙眼帘低垂,轻声呢喃:“真的太久了。”
久到他自己都已经记不清自己做了些什么。
无数个难眠的夜里陆笙时时刻刻都在想,是不是他错事坏事做的太多,所以念念不要他了。
他记得以前,那时候他行尸走肉的活着,是时念念告诉他,要站起来,要朝前走,走到宽广的大道上,可他还是没听她的话,他逼疯了宋姝妍,送走了陆诚,逼着陆则钏主动退位,逼的无数人跪在地上哭着喊着和他道歉求饶。
世人都说他阴鸷冷戾,天生反骨,人格扭曲,为了利益不择手段,他们虽敬他,但又怕他,好像他真的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他曾经去问过宋乔,宋乔说她也不清楚,她不知道时念念是什么情况,但是她估计时念念应该是已经回去了。
她猜时念念离开或许和他有关,所以陆笙想,是不是真的是他做了太多肮脏的见不得人的事情,连苍天都厌恶,才将时念念又带回她的世界。
他怕时小姑娘回来后生他的气,又怕她不回来,那海星对他说,念念只是睡着了,只要他好好活着,就一定有机会再见到她。
再后来,他修学校,亲力亲为致力于慈善事业,几乎每年都会参与有关保护海洋环境的项目,那几年,陆笙听得最多的便是:“陆先生真是个富有善心的慈善家。”
他从不是慈善家,也不是什么大善人,他这个人连骨子里都是烂的,他一己私欲,藏着所有不堪的心事,只是想着,如果他成为时念念口里那个风光霁月的人,她会不会回来。
他不敢停下脚步,不停的用工作麻痹自己,他怕他一闲下来,便会控制不住的去想她。
他想她想得发疯,他讨厌这种生不如死的感觉。
他厌恶“明天见”三个字,厌恶过生日,厌恶每一个下雪天,他的心脏像是被人剖开,露出鲜血淋漓的内里,被硬生生撕扯撕碎。
他从不信神佛,不信命运,他觉得太过肤浅,可有朝一日,陆笙这种生性凉薄冷漠阴鸷的疯子,还是爬了青佛山上九千九百九十九层台阶弯下了膝盖和傲骨,在香火盛旺的临安寺长跪不起。
他向神佛许愿,盼他的女孩早日归来,盼她平平安安,盼年年与她常相见。
真的太久了。
第41章 041
时念念的眼泪来的又急又猛,眼眶一下子红了一圈。
她唇抿着,小声道:“对不起。”
时念念也不知道去说些什么,她只是睡了一觉,因为系统的疏忽被送了回去,再回到书里的世界时,所有的所有都变了样。
她太理解那种孤立无援的感觉了,她当初花了四天时间才接受这本书在她的生活里凭空消失,偌大的网络连一个重名重性的小说和主角都没有,就好像有人拿着橡皮擦,把那段往事在她的世界擦除。
那几天,时念念仿佛置身于一片冰冷湍急的湖,她站在湖中间,周围被巨大的厚重的玻璃笼罩住,隔绝了一切声音和光源,她被湖水淹没,挣扎着去抓住名为回忆的藤蔓向上爬,却又眼睁睁看着那藤蔓都要一点一点断裂了。
可她也只是待了一个月,准确来说,又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而陆笙却等了她六年。
时念念眸底的光细细的闪了下,一颗心被酸涩的情绪包裹住,她强忍住泪意,抬眼看他:“对不起笙笙,我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我只是睡了一觉,然后……”
小姑娘吸吸鼻子,在心底想了下措辞:“……我也不知道自己睡了那么久。”
她肯定不能告诉陆笙她是回到了自己的世界,还差点回不来。
时念念向来对自己的事情脑子反应慢半拍,重逢后她太过开心,丝毫没有注意到陆笙说的是“回来了”,而不是“醒了”。
陆笙知道时念念心里揣着事,也知道她不是长睡不醒,而是回到了宋姝妍说的,不属于他们的世界。
骗他也没关系,在时念念看不见的角度,陆笙眸光微动,不动声色的敛下眸底翻涌而出的炙热,只要这次她不再离开,他便可以假装从不知情,永远把这个秘密藏在心里。
“嗯。”陆笙的指尖向上,指腹摩挲过女孩泛红的眼尾,轻接住她眼角滚落而出的那颗莹莹的珠子,嗓音被压的低哑,“回来就好。”
男人指尖微凉,指腹带着层薄茧,被他接触到的皮肤传来微弱的,又难以忽视的痒意,时念念长睫生生颤动着,陡然间,心头也仿佛被烫过一般急速的颤了下。
脑子里乱七八糟,被那眸子盯着,时念念心跳无意间加快,匆忙别开视线没敢看他,在空气中乱晃了一圈,忽的发现陆笙手腕上带着的那串佛珠来。
眼眶里的眼泪立马被好奇心取代,时念念眨着眼,手移过去轻碰了下,出声问他:“笙笙,这是什么?”
原来他还有这种爱好吗?
陆笙腕骨明显,漂亮的腕子上挂着串珍珠手链,和一看就价格不菲的佛珠,珠串花纹繁琐精致,颜色偏冷,愈发衬得那冷白皮肤纹理细腻,干净养眼。
通体莹白的珍珠和庄重严谨的佛珠完全是两种风格,可偏偏戴在陆笙手上时,又相得益彰,添了几分清冷的性感。
陆笙顺着时念念的目光垂眸望了眼,喉结微滚,声音被放的低哑:“你不在时,我去庙里求过佛。”
他说的风轻云淡,面色也是淡的,手指搭在珠串上转了下,黑褐色的珠子在光下泛着薄薄一层细腻的光晕,彰显着主人的贵气:“那住持说我命格硬,与身边的人相克。”
所以苏皖离开了他,连时念念也走了,他才是那个最大的恶人。
佛说普度众人,却从来没有把怜悯的目光放在他身上。
陆笙垂下眼睫,嘴角扯了扯,眸底深深划过嘲意,笑意有些凉薄,可仔细去听,又能从那疏凉的声线下隐隐听出落魄来。
相处时间久,陆笙偶尔一个神情变化时念念都可以捕捉到,她大概也能猜到他在想什么,她不喜欢他那样去想。
时念念眼底泛红,这次却没有再回避他的视线,她小心翼翼的握住眼下那双漂亮的手,一张干净的脸纯的过分:“他骗你的,你别信那个。”
时念念一本正经的小声念叨:“什么命格硬不硬呀,哪有人靠一句话就把自己否定的,这样说的话,下次我也去路边给人看手相,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们笙笙那么优秀,优秀的人生活忐忑一点点是可以理解的。”
说着,她伸出大拇指和食指在空气中小幅度比划了下:“当然,也就一点点。”
女孩声音软,眼睛又大又圆,眼周一圈全红了,眸底潋滟着水光,鼻子也是红的,明明自己下一秒便要掉珍珠,还要强忍住泪意说些好听的话安慰他,听着她柔软的声音,她的手小小一个,握在手里软的跟没骨头似的,陆笙心里的潭仿佛落入一片桃花花瓣,春风吹皱一池春水,泛起皱皱温柔涟漪。
陆笙反握住那只手,男人眉眼温柔,声音也逐渐柔下来,视线垂下落在她身上,温声道:“我没信他。”
见他看着状态还可以,时念念叹了口气,她总觉得心里难过,名叫愧疚的感情像浪潮一般,都要把她淹没了。
也就是出于这份心疼和愧疚,她哪也没去,连一直惦记着的乐乐也顾不上去看,就乖乖坐在陆笙身边陪着他。
虽然她想不明白陆笙为什么那么喜欢牵着她的手,还跟哄小孩子似的轻捏几下,即使时念念有些别捏,她眼睛一睁一闭,也就由他去了。
毕竟,这件事真的是她和系统不好,叫他受了那么多的苦。
她以前就知道,她们笙笙生的眉目清冷,寡言薄情,一身傲骨挺得直,端着一副不见山不见水的深沉模样,但他其实心思细腻,又格外没有安全感。
时念念也不知道自己待了多久,她看着别墅里的佣人走走停停,屏幕上的画面换了一幕又一幕,时乐乐偷偷摸摸溜进了客厅,蹲在时念念脚下,非常主动的把毛茸茸的大脑袋凑上前叫她摸。
虽说是溜,但它那个健壮的身板,隔着老远都可以看见它鬼鬼祟祟的身影。
窗外月色渐浓,星子在幕布上汇聚成打大片璀璨星河,时念念见太晚了回不去,也就留在别墅里住下一晚,其实更主要的是,她舍不得乐乐。
小姑娘的卧室和六年前一样,陆笙经常派人来打扫,即使六年没有人居住过,但仍整洁干净的连一丝灰尘都没有,空气里还尚弥漫着淡淡的清新剂的味道,是她最喜欢的水蜜桃味。
时乐乐嘴里咬着六年前时念念送给它的玩具小熊,晃着尾巴屁颠颠跑进卧室里,又一屁股蹲下,满脸写着它今天要和妈妈一起睡。
结果,乐乐屁股还没坐热,又被冷着脸的陆笙连狗带熊一齐扔到了门外,男人语气疏淡,侧眸睨它:“不许睡在……”
好在陆笙反应及时,没有说漏嘴,到嘴边的话转了个方向,沉着声吐出来:“姐姐屋里。”
时乐乐哼哼唧唧很是委屈。
时念念向来心软,看着乐乐耸拉着脸,一旁的最喜欢的小熊东倒西歪脸朝着地躺下都没在意,她挡在陆笙和乐乐中间,护犊子似的凶巴巴看他:“你凶它干什么呀,乐乐不跟我睡难道你要跟我睡吗?”
最后一个尾音还未消散,时念念猛然察觉出一丝不对劲来,她后知后觉,她好像说错话了……
果不其然,她看见陆笙眸光微动,表情有一瞬的怔愣,从她收了声到反应过来后这短短一秒钟,时念念已经连自己买哪个城市的车票都想好了。
陆笙知道小姑娘脑子快说错了话,正确来说他应该主动离开免得她尴尬才对,但骨子里的恶趣味偏偏就想看她红脸,他盯着那双湿软清透的眼,眼睛轻轻眯起,眸底沾了些始料未及的笑意。
陆笙不轻不重的“嗯”了声,他半垂下眸,眼尾及小幅度的扬起半分:“你要是想,我可以留下。”
许是这会声音放的有些低,男人本就好听的清冷声音更显得磁性感十足,像是贴着时念念的耳朵在低声说话,叫人禁不住耳根发软。
他这一句话,叫时念念好不容易崩住的情绪又瞬间碎了一地,女孩像是只炸了毛的猫,直接动手将人推出门外:“我不想!”
时念念只觉得自己头顶都在源源不断的冒着热气,她用手背贴着脸颊一侧,温度烫人。
伴随着“咣当”一声的关门声,送来了时念念恼羞成怒的后半句话:“你和乐乐一起睡去吧!”
陆笙站在门外,看着那扇紧紧关闭的门,他的手搭在白色门面上,依旧是那副疏凉面容,只是眉目间多了分不动声色的缱绻,淡淡几句出声:“乐乐,你把妈妈惹生气了。”
时念念很不服气的摇着尾巴反驳他:“汪!”明明是爸爸把妈妈惹生气了!
静默片刻,陆笙终于回头。
他垂眸看向坐在脚下转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和他对视的时乐乐,几秒过后,忽的弯了下唇,清冷的眉眼软和下来温柔似水,连眸色都浸染上灯光的清透:“嗯,是爸爸把妈妈惹生气了。”
他好像很久没有那么开怀的笑过,陆笙伸出手抚向胸口,胸腔内那颗心脏鼓点似的,一下又一下,张扬极了。
真好,还可以再一次这样肆无忌惮的看见她的笑,看她皱眉,看着她气鼓鼓的和他生气,耳朵都红了,睫毛扑簌簌的颤着,可爱的要命。
“走吧。”男人长睫低垂,眼底笑意深深浅浅,“爸爸带你回去睡觉。”
陆笙一夜未眠,倚在走廊栏杆上吸了半晚上的烟,云层厚重朵朵,星光点点,五月末的晚风携卷着扑面而来的燥意,院子里妩媚的蔷薇花的开得正艳,摇曳着满院甜腻的香,是夏天来临的前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