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崔韵时没有成为她嫂嫂之前,她就知道她了。
当年崔韵时年少才高,连中二元,离夺得功名踏入官场仅仅一步之遥。
京城里有心向学的学子,谁又会不知道她呢。
只是后来她因意外左臂残废,本朝有规定,身带残疾者不可参加科考,她的青云之路就此断折,最后嫁给了她的长兄。
人人都说她小官庶女出身,又废了手臂,从没学过女工,没读过女训,没学过一日宗妇治家之术,还能高嫁到这样的门第,当真是有福之人。
谢澄言不屑,对她们这样苦读数年,有为官志向的人来说,为人妻眷,做丈夫的附庸,所有的体面和尊容都只能靠着夫婿给予,从此只能拼命争取夫君的看重,又怎么会是幸运。
这样花团锦簇的开头,却收尾得这般潦草。
这么多年,她看着崔韵时嫁入谢府,远离自己的亲人,活在她长兄和姐姐的阴影之下,笑容一日比一日死板。
她真心盼望着崔韵时一切都好,没有忧扰。
————
清净山别苑内。
“七宝璎珞?”谢燕拾望着盒子里的项链,“这就是长兄要送给她的生辰礼?”
她招呼元若将东西拿到她面前,好叫她看得仔细。
谢流忱没有作答,他正伏案作画,蘸了浓浓的一笔珊瑚粉色,画出庆莲寺一片春日如云霞般的桃林,其后是长阶,唯独在画面中心没有着笔。
在旁侍奉的元若瞥了一眼,不知他要在那一片特意留出的空白里画什么。
等了许久,也没有得到谢流忱的任何回应,谢燕拾脸上的笑容渐渐碎裂,半真半假地喊道:“长兄!”
元若深知这位二姑奶奶的脾气有多大,他赶紧道:“七宝缨络再珍贵,也不及公子送给姑奶奶你的一座宅子、一间铺子值钱,公子对姑奶奶的爱护总是落在实处,该叫多少人羡慕啊。”
谢燕拾这才露了一点笑出来。
她伸手探入盒中,径自拿起这条项链戴到了自己身上,在长兄面前,她一向如此自在随意,不必顾忌任何事。
“长兄,你觉得是我戴着好看,还是大嫂戴着好看?”
谢流忱终于分了点神给她,目光在她身上的停留了一瞬,好像一盏没有温度的烛火,看过就是过了,没有任何改变。
“人工雕琢的东西,随着人的心意变化而有千万种姿态,这种附属于人才存在的死物,谈什么好看还是不好看。”
“那就将它送给我吧,我喜欢这个。”
她说完转身,听见叮铃的清脆响声,是她挂到颈间的耳坠撞上璎珞的脆响。
她喜欢这个声音。
她又转回去,反复地做着这个转身的动作,听璎珞和身上其他饰物撞击发出的声音。
元若对着谢流忱欲言又止,这是给崔夫人准备的生辰礼。
谢燕拾再喜欢,也不该动这一件。
可他转念一想,或许正是因为这是给崔韵时的东西,谢燕拾才偏要这一样。
二姑奶奶和崔夫人的争执很少摆在明面上,这是因为崔夫人还要脸,绝不会像二姑奶奶一样把局面搅得一团乱以后还故意摆上台面。
更重要的是公子对谢燕拾的偏袒,让所有争执从一开始就有了胜者。
他只是公子的亲随,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但心中总是不免觉得谢燕拾如此作为万分不妥,公子这样听之任之更是会让崔夫人生怨。
“你喜欢便拿走吧。”谢流忱随口道。
“多谢长兄。”谢燕拾再一次得偿所愿,这是当然的,谢流忱对她有求必应,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但这回她却比平时都高兴。
因为这一串璎珞价值不菲,她都没有见过品质这般上乘的宝石,崔韵时有什么资格拥有。
现在她只需要几句话就能截下这件东西,崔韵时能得到的永远只是她挑选剩下的。
谢燕拾又问:“那你要送什么给大嫂呢,她的生辰礼,你却给我了我,大嫂要是生气了怎么办啊?”
“用别的东西代替即可,她不会计较。”
“我有个好主意,”她俏皮地眨眨眼,“不如在这盒子里放几只独角仙吧,我亲自抓的,都很活泼,大嫂一开盒子,里面爬出一堆虫,一定很有趣。”
谢流忱笑了笑,却没同意:“今晚的家宴,除了母亲和三妹妹,还有暂居府上的谢五娘一家,不能由你胡来。”
“那若是没有谢五娘一家在,就可以让我用独角仙捉弄大嫂了吗?”
“嗯。”谢流忱道。
“那会不会太过分啊?她毕竟是我大嫂,是长兄你的妻子呢。”谢燕拾笑着,明知故问。
“你还可以再过分一些。”
谢燕拾爱极了长兄对她的纵容,这让她因为夫君的冷待而狂怒的心情都转好了。
等到谢燕拾离开,元若才问道:“公子,这样会不会不好,那本是给崔夫人的礼物。”
谢流忱还是那句话:“无妨,她不会计较。”
他和崔韵时都清楚地知晓,崔韵时离不开谢府给她带来的体面和保障,所以她永远都不会计较。
一个聪明人可以把所有千疮百孔的东西都打扮出美丽的样子,将已经在悬崖上的僵局维持住岌岌可危的平衡。
但当她的理智远远胜过冲动的时候,就会失去活气。
如今崔韵时已经理智得像个死人,不会给他添任何麻烦。
很好用,但也很无趣。
既然她一向如此体贴,不想让他为她多费什么心思,那他如她所愿,岂不是很好吗?
“你随意挑一件瞧着贵重的当做生辰礼代替便是了。”谢流忱吩咐道。
元若应是,心中叹息。
第02章
谢储英捧着一把刚摘下的花,兴冲冲地迈过门槛:“表兄,我刚采的,你闻闻香不香。”
他今年才十三岁,平日爱作姑娘打扮,穿女裙,做针线活,这本不碍着别人什么事。
可其他兄弟却笑话他不像个男人,一些顽劣的表兄弟见到他穿女裙便拿起桌上的糕点,笑着砸到他身上驱赶他,说他是不男不女的丑八怪。
谢储英常被欺负得哇哇大哭,表兄有一回见着了,不仅阻止他们往他身上砸糕点,还温言教导他们要友爱手足,即便不喜,走开便是,怎可声色俱厉地驱赶自己的表弟。
有人辩解说谢储英喜欢做糕点、刺绣,瞧着怪恶心的。
表兄语气平和道:“我也喜欢做家事,我也喜欢刺绣,还会自己缝补衣裳,我恶心吗?”
那位堂兄低下头,不敢吭声了,谁会说谢流忱这样的青年才俊恶心,他母亲还揪着他的耳朵,说他若是有谢流忱的一成出息,她也就不用为他这么操心了。
自此之后明里暗里都再没人欺负谢储英,人人都将谢流忱说的话当一回事,不敢阳奉阴违,有时还会夸几句他今日穿的裙子甚是好看。
谢储英为此心中感激,他采一些新鲜的花朵来,也是想让表兄看了高兴。
谢流忱接过花,淡笑道:“确实很香,多谢,我会好好养着的。”
谢储英笑得有点不好意思,说了好一会话后才离去。
谢流忱目送表弟出了房门,他的脸上还带着那种淡薄的笑容,却对元若道:“把这花丢了,香得我头疼。”
即使说出这样冷漠的话,他的语气还是很温和。
元若应是,拿起花出了门。
对于公子的表里不一,元若已是见怪不怪,这一回心里连感慨都没有了,以免自己劳心劳力,老得太快。
谢流忱站到窗前,屋中一盆临窗放置的紫鸢花开得正好,有两枝甚至长到了窗外。
他向外一望,正看见花树下走来一个人,那人身着紫衣,行走间衣裙轻摆,就如一朵盛开的紫鸢花。
谢流忱认出这绝不是崔韵时,可他还是看了一会,等到那人从树下走出,面容完全露在天光之下,他才收回目光,落回眼前的花上。
两枝紫鸢花迎风开放,似乎随时会离开枝头,随风远去 。
这花开得这样好,他看了真有些不快。
谢流忱拿起剪子,将那两枝探出去的花枝上的花苞全数剪下,一朵不留。
好好一盆花,莫名多了两条秃枝,谢流忱却颇为满意,他轻笑一下,放下了剪子。
——
晚宴还没开始,但崔韵时也没有闲着的功夫,让行云又去确认了一遍各项事项,从晚宴的菜品名单,到竹莘厅的布置,巨细靡遗。
好不容易得了点空,又听丫鬟来禀报,说携福康郡主携女儿谢经霜上门拜访。
一听福康郡主的名号,崔韵时就觉不好,芳洲也嘀咕道:“夫人,福康郡主带上谢经霜来了,她该不会是想……”
此时福康郡主母女已经走入院中了,芳洲停住话头,崔韵时在心里把她这句话补完:该不会是想让你给谢经霜与井家小公子做媒吧。
果不其然,福康郡主一落座,几句客套话之后就进入正题。
福康郡主知道崔韵时与井家大姐井慧文关系很是不错。
她便想要让崔韵时从中说和,将谢经霜的那些小毛病遮掩修饰,促成两家结亲。
可是崔韵时不想应承这事,谢经霜脾气出奇的差,井小公子乃至井家也都没有攀附权贵的心思,为什么要娶谢经霜这样一尊大佛进来,嫌自家日子过得太舒服了吗?
别说她没有办法说成这件事,就算她有办法,她也不会这么做,劝人娶谢经霜,那跟造孽有什么区别。
崔韵时找了几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想让福康郡主打消这个念头。
福康郡主为了女儿,自是舍下脸面继续劝说。
两人还在推拉,谢经霜却已经忍不住了。
她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敲,茶水溅出,泼了满桌。
她直截了当道:“崔韵时,别在这里拐弯抹角了,我就问你,你帮不帮我这个忙?”
谢经霜对崔韵时早有不满,她让崔韵时给她牵红线成就这段姻缘,那是给崔韵时脸面。
崔韵时却不知好歹,以为自己是表兄的妻子,就敢对着她这个堂堂郡主之女敷衍了事,也不看看自己当真配得上表兄吗?
表兄拿她当回事过吗?
福康郡主斥责道:“霜儿,你怎么和你表嫂说话的,太没规矩了,韵时,你不要和她见怪,她……”
“母亲!”谢经霜气急,“就算要见怪,也是我怪她,她有什么资格怪我?没有表兄,她一个没法入朝为官的残废,连跟我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福康郡主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哆嗦着嘴唇不知该怎么教训女儿。
崔韵时笑了,六年过去,谢经霜倒是从未变过,从她嘴里听到这样羞辱人的话,已经不是第一回 了。
当年她刚嫁到谢家半个月,一次宴会上,大家玩起了投壶,最后胜出的人可以得一把精巧的弓。
谢经霜自负自己的投壶技艺,早就放话,要拿下头彩让大家瞧瞧她的本事。
崔韵时也听说了这事,想着不能下夫君这位出身高贵的表妹脸面,有意相让,故意在最后几投里失误三次。
她已经让了,可是谢经霜不知是太心急还是怎么回事,越投越差,就算她已经刻意放水,谢经霜仍旧输了。
“谢经霜,刚刚是谁说自己一定能赢啊?”
谢经霜的玩伴们大笑着道,将酒杯端到她面前:“说好了,输了就喝十杯酒。”
谢经霜涨红了脸,深觉在玩伴们面前失了脸面,拂袖而去。
那时她并没有来找崔韵时的麻烦,也没有说一句难听的话。
崔韵时找了个无人经过的鱼池边坐着,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底下的鱼撒些鱼食。
她都打定主意,要这么呆到宴席结束的时候,谢经霜找了过来。
她一发现坐在池边发呆的崔韵时,就把一个鎏金酒壶砸到她的左臂上。
“你赢了我,还作出这副受我气的样子躲到这里,是想让别人说我欺负你吗?”
崔韵时十分惊讶,不仅是因为谢经霜粗鲁的言行,更是因为她的反常。
早上的谢经霜,即使有火气也只是对着玩伴发作,对她是一个字都没多说,或许是觉得她是她的表嫂,不好对她出言不逊。
但现在的谢经霜一改早上的态度,好像得到了允许,没有了任何顾忌,把所有的愤懑都对她发泄出来。
崔韵时客气地回了一句:“表妹,我不知道你为何会这般想,我呆在这只是看池子里的鱼罢了。”
“我不是你表妹。”谢经霜非常厌恶被她这般称呼,“我真不知道表兄为什么会娶你这样的进门。”
崔韵时觉得她真是莫名其妙:“如果你对你表兄的妻子人选有什么意见,应该告诉你的表兄,而不是告诉我。”
“你果然像燕拾表姐说的一样爱玩弄口舌。”
谢经霜走近她:“你若是有骨气,便别靠男人,只靠你自己把这事解决了。”
“你说这么多,到底想要如何?”崔韵时看出来了,谢经霜好像脑子有点问题,而且对她的敌意非常大。
“你现在就去大家面前向我道歉,承认自己故意做出被我欺辱的样子,居心不良,想要污蔑我的名声。”
崔韵时觉得头痛,她在国子监读书时没有见过谢经霜这个人,她难道根本没在那里读书吗。
没读过书的人脑筋就是这么曲折离奇的吗?
“我没什么可道歉的,我不会为你想象出来的这些事道歉。”崔韵时懒得对她摆笑脸,转身就要离开。
谢经霜当然不会让她就这么走掉,伸手就要抓住她手上赢来的那把弓,一握住弓就猛拽到自己身前。
崔韵时没必要非得抓着弓不放,她立刻松手,弓弦却从她双手狠狠刮过,像一把极细的利刃,在她五根手指上划下一小片血肉。
谢经霜抢到了弓,将它扔到地上狠狠踩了几脚。
她使了狠劲,但力气终究不够大,只将弓踩得微微变形,出了一口气,才满是鄙夷地看了崔韵时一眼,带着丫鬟离开。
“我们跟上去。”崔韵时忍着手上的痛,说道。
她觉得谢经霜不会就这么算了,便和芳洲不远不近地跟在她们身后到了菁园。
谢经霜在人群中找到自己母亲福康郡主,当着众人大声诉说自己的委屈,以及崔韵时的心机有多重,只是因为上午谢经霜输了投壶后没有对崔韵时好言好语,她就记恨在心,在外散布谢经霜不敬表嫂、没有规矩的谣言。
崔韵时心想果然跟回来是对的,谢经霜在一大群女眷面前胡说八道,如果她不在场,等她编造一通,众人先入为主,她再澄清也不免处于下风。
她走上前和众人见了礼,再解释了一番上午投壶结束后,她只是坐在鱼池边看鱼,不知道为什么谢经霜会有这些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