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与侍卫都被他这出其不意的一手吓得魂不附体。
两人纷纷求饶:“使不得使不得啊,夫郎饶了我们吧,小人家中都还有妻儿老小。”
谢燕拾面颊肌肉抽动。
她努力把自己想象成长兄和三妹妹,回想他们平日的一举一动,终于强忍怒气,冷笑一下:“你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多生气,你这点伎俩我早摸透了。”
他知不知道她有多不容易。
长兄那日被她失手砸破了头,母亲让人一番探查,知道了她从苗人那里买来药粉给白邈下药的事,当即大怒。
母亲说圣上正为苗人在京城作乱一事而大发雷霆,这时候她再因为和苗人的交易被牵连进去,怎么扯得清楚。
为了断绝后患,母亲竟然要马上弄死白邈,制造出他意外身亡的假象。
谢燕拾听完就是一惊,她怎能让母亲杀了白邈。
她求了母亲好一会,母亲却没有任何松动。
她抓着母亲的手渐渐冰冷下来,母亲对长兄的妻子多加看重,对她的丈夫便想杀就杀。
在母亲心里,她是最末位的,比不上长兄,更比不上三妹妹。
谢燕拾当即带着白邈逃出京城,既然是苗人的东西,她就去南池州找人医治白邈。
长兄都跑了,她跑一跑又怎么了。
谢燕拾疲惫地靠在车壁上,她为了白邈累成这样,他都不知感激。
成亲以来,他对她没有一日好脸色,好像她是什么恶心的东西。
她曾经一时气愤,当众抽了白邈两个巴掌。
只是两个耳光而已,可是他居然敢打回来,那一巴掌里含着的怒气和恨意是那么直接,把她打得摔在地上,打得她耳朵嗡嗡地响。
每一次她动手打白邈,他根本不忍让,上一刻挨她的打,下一刻他就还手,打得还比她这个女子重得多。
打女人的男人算什么男人,谢燕拾对他失望至极,可是每次看见他的脸,她又会重新动心,原谅他的过错。
她曾以为白邈就是这样冲动、没有理智的人。
可她后来又发现,每个他与崔韵时都参与的场合,酒宴上那么多人,可只要崔韵时转身或是走得离他近一点,他就会给自己找些事做,或是饮酒,或是与人相谈,总之不会与崔韵时对上视线。
她以为他是成了亲,知道照顾妻子的心情,知道要守夫德,学会避嫌了。
但他一对上她,还是一副死了全家的不忿表情。
后来谢燕拾就想明白了。
如果白邈不是时时注意着崔韵时,怎么能在她转身的时候就恰好避开她的视线。
所以他不是为了她才与崔韵时保持距离,他是为了崔韵时才这么做的。
爱让冲动的人变得周全细致,让白邈这样不怎么动脑子的人也学会克制。
这就是爱,是她从没在白邈这里得到的爱。
谢燕拾眼前渐渐模糊,泪水滚滚而下。
——
被雨浸湿的泥土软和,上面的车辙印还很新。
山道上没有躲藏的地方,怕被车上的人察觉,崔韵时便远远跟着,一直跟到了一处小院。
小院中已经有三辆马车停着,院中几个仆从来来往往,说起话都是京城口音。
她思忖了会,不知要不要进去。
进去后,倘若当真见到白邈,她又该说什么呢,她有能力帮他脱离谢家的掌控吗?
自然是不能的。
而她这样潜入与他私会,万一漏了马脚被发现,会害得他在谢燕拾那里的日子更加难过。
她救不了他,什么都不能为他做。
她不可能将谢燕拾打一顿,而后谢燕拾就变得老老实实,从此善待白邈,甚至放他自由。
这是痴人说梦。
若是世上所有事都像杀人一样简单就好了,比对方强悍,便成功击杀对手,比对方弱小,便成为对方的刀下亡魂。
而不是像曾经那样,权势压迫之下,罗网兜头罩住他们。
他成了谢燕拾的战利品,而她自愿咬中谢流忱的鱼钩,两人殊途同归,都成了权贵的掌中之物。
就在这时,院中响起一片摔砸之声。
而后一间屋子房门被打开,谢燕拾脸上带泪,提着裙角从里面走出来。
崔韵时便知晓白邈就在这间屋子里。
屋中仍有人在说话,似乎是个小厮,正好言相劝道:“夫郎还是快喝药吧,和小姐置气哪比得上身子要紧。”
崔韵时闻言呼吸一窒,白邈病了?生的什么病?要紧吗?
那小厮劝了好一会,白邈都不为所动,他只得将碗放下,独自离去。
崔韵时看准时机,趁所有人都不在院子里的时候,闪身入内。
她一转身,就看见白邈趴在桌上,头发未束,凌乱地披散下来。
白邈压着自己的衣袖,宽大的袍袖铺满半张桌子,他眼前是一片刺目的白。
他真讨厌白色,素得像丧服,穿在身上,让他感觉自己已经是个死人了。
他一直喜好颜色夸张夺目的衣裳,崔韵时从前看见浮夸的布料便会买来送给他,他穿什么她都
大加赞赏,她总说他是世上最漂亮的人。
可他觉得,她才是最漂亮的,漂亮得像他臆想出来的一场梦。
后来谢燕拾不许他穿成那样,她说他的长相,就该穿一身这样清冷的颜色才合称。
白邈发着呆,听见又有人进来了,他一动不动。
“小白,来喝药吧,喝了药你就不难受了。”
白邈浑身一震,他僵硬地直起身,却不敢回头往身后看上一眼。
崔韵时看他坐得板板正正,脖子都僵直的模样,放轻声音道:“是我啊,小白,是这药有什么问题吗,所以你才不想……”
她话还没说完,白邈忽然像只被人看见出丑模样,而急于逃脱的白猫一样逃窜到床上,抓起厚厚的被子将自己整个包裹住。
崔韵时不明所以,却感觉到他极度的不安。
她放下碗,慢慢靠近床边。
那一团被子静了一下,随后摇晃得更厉害了。
“你不要看我,我现在很丑!”他的声音发着抖,几乎有些尖锐,像在祈求她赶紧离开,又像在恳求她留下,不要丢下他一个人。
崔韵时忽然想起他被她家蹿出来的一条大狗吓得魂飞魄散的样子,那时他也叫得这么凄惨,飞快地爬上了树。
可是一看见她,他就像有了主心骨一样,胆气都壮了起来。
他一边嘲讽那条狗跳不上来,一边向她求救,比那条狗还要狗仗人势。
那时她就是他的胆子,可是现在他看到她,却在瑟瑟发抖。
崔韵时隔着被子拍了拍他:“你怎么了?我能帮你什么吗?”
白邈在被子里无声地流泪,他嗫嚅道:“你快走吧,我怕我发病的时候神志不清,会伤到你。”
白邈紧忍耐着哭声,感觉几乎要喘不过气。
他怎么伤得到她,她最厉害了,一个人可以打一百个他。
他只是怕再在她面前出丑,虽然现在这样已经够丑的了,可是他还是不想让她看见自己更狼狈难看的一面。
他的脸上有谢燕拾的巴掌印,他的脸色也很憔悴,眼角也有了隐约的纹路。
这么多年不见,她一定会看出来他老了,不如少年时鲜嫩了。
崔韵时看着这一大团被子,怕他在里面透不过气,激动得昏过去。
她只得道:“好,我这就离开,但这两日我有机会还是会再来看你的,你不要急,我出去了。”
听着门被轻轻打开又轻轻合上的声音,过了许久,白邈终于忍耐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他真想叫她一定要记得再来看他,可他知道她不来看他才是最好的,把他忘掉就更好了。
他是快要死的人,他可以任性一点做自己想做的事,只顾自己痛快,什么都不用管。
但她还要活着,他不能让她为他伤心难过。
可是他怎么都没有看她一眼,他居然忘记偷偷看她一眼。
白邈想到自己这么笨,还是不让她看见更好。
他往被子里一扑,放声大哭了起来。
——
崔韵时一直想着白邈的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山道上,被人拍了下肩才回过神。
“成大夫,好巧。”崔韵时随口道,说完也不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谢流忱看她显然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知分别的这半日发生了什么,竟然能让她失态至此。
“你遇上什么事了吗?尽可告知我,我会竭尽所能帮你的。”
他本不想问得这样直接,可若是拐弯抹角,她觉得他只是客气一句,不向他求助,自己一人为难,那便糟透了。
万幸,崔韵时当真回答了他:“我有一个很在意的人,他似乎生了怪病,可他又不肯告知我详情,我很担心,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谢流忱立刻道:“那带我去吧,虽然听着是自夸,可我的医术在览风州内都是首屈一指,这些年来我游历四方,也见过许多奇异病症。给你的朋友诊脉,让你了解他的病情应是不难。”
崔韵时叹口气,心烦地用脚尖在地上踢了个小土坑。
谢流忱给她出主意:“你若是担心他不肯配合,这个容易,只要用一点不伤身的迷香,便能让他无知无觉,不会知晓你找人给他诊过脉。”
“当真?”崔韵时眉间的忧虑终于散了一些,对他勉强笑了一下,“那真是多谢你了,我欠你的情,今后你但凡有需要,我必还你这份恩情。”
谢流忱深深看了她一眼,她何曾欠他的情,明明是他欠她的。
她要他做什么都是应该的,要是她愿意一辈子都驱使他,劳烦他,那反倒是他求之不得的好事。
良久,他才找回成归云的语气:“这话太重了,我只是尽了一个大夫的本分罢了。”
崔韵时带着他重新返回那个小院,此时院门已经关闭,要进去只能用轻功。
崔韵时打量了一下墙的高度后,她一手揽住成归云的腰,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她提前安抚道:“成大夫不必紧张,我飞得很稳当,你若是害怕,可以闭上眼,一会就到墙那一面去了。”
谢流忱不知为何,听她这样细心温柔地嘱咐他,他总忍不住笑,只得低头嗯了一声。
他说:“有崔姑娘带着我,我没什么可不放心的。”
崔韵时听见他的笑声,也想笑一下,可她笑不出来。
“我定会医治好那人,一切都交给我吧。”谢流忱看见她面上的忧色,心里一软,想要将所有她担心的事全都摆平,她就不需忧虑了。
崔韵时点点头,揽住他的腰飞身而起,直接落到了院中。
她松开手,发现成归云并没有闭上眼,反倒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好似很欢喜的模样。
“成大夫,你高兴什么?”
谢流忱轻咳一声:“头一回被人用轻功带着,觉得飞来飞去十分有趣,从前从未体会过,很是新奇。”
崔韵时不懂他们这种不会武功的人的心态,顺着他的话道:“那往后你还想飞来飞去的时候,我再带着你从高处飞下来。”
“好啊。”成归云对着她笑得眉眼弯弯。
因为这个笑容,崔韵时多看了他两眼。
她一直觉得他长得十分清纯,现在才发现他笑起来有一种懵懂的勾人感,就像一只不知自己一举一动都在魅惑人的白狐。
他是无心的,可确实又让人看得心痒痒的。
她之前总在他身上找白邈的影子,不过现在她觉得,其实他们很不一样,只是某些时候,有些许的相似罢了。
他们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
崔韵时在床上却没发现白邈,在房里看了一圈也没有。
她静下心,告诉自己别着急,而后她便听到了一道急促又慌乱的呼吸声,就在……柜子里。
崔韵时慢慢地走向柜子,她知晓白邈就躲在里面,可她不能直接打开,会吓到他。
她想提前出个声,让白邈知道她要打开柜门了。
“是我呀,我又来了,你在玩捉迷藏吗,你以前就很会躲,那我就不找你,我直接猜吧。”
“我猜你躲在柜子里,小白,你说我猜对了没有?”
小白这两个字传入耳中,谢流忱猛然一怔,感觉手脚开始难以自控地发凉。
他的眼前开始出现一片青影,他只能睁大眼,用力地看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