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若望一挥手,表示自己要去镇上一趟,昨日他在异宠馆内看到几只稀奇的黄绒兔,他已与店主商议好,也下了定金,今日便要去挑选一只最为乖巧的,带回京城送给陆盈章养。
谢流忱听完,不免嫉妒。
裴若望与陆盈章的将来一片大好,而他与崔韵时,真是没半件好事可提的。
此时他手边没有得用的人,只得自己亲自去一趟酒楼。
他转身要走,又忍不住多叮嘱几句。
“你的脚崴了没多久,虽然好了,也不要再随便跳来跳去,昨日你从马车上跳下来那样的动作不可以再做了。”
崔韵时懒懒道:“我知晓了。”
谢流忱仍是不放心,不将她放在眼前,他就觉得会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发生。
他走回床边,试探着摸了摸她的头,劝说道:“不如你与我一同去吧,你在马车中睡着,到了地方我再叫醒你,带回来的饭食热过一遍,总没有在酒楼里的好吃。”
崔韵时拒绝了,马车里哪有床上舒服。
谢流忱还要再说什么,崔韵时往被子里钻了钻:“我不去。”
“可是……”
崔韵时提前打断他:“我不去。”
谢流忱没见过她这副不听话的模样,稀奇地多看了她两眼。从前都是她顺着他,如今倒也该轮到他顺着她了。
可他又实在不放心,千头万绪一时无从说起,只得道:“庄子里的秋梨饮虽然解渴,你也不能多喝,秋梨饮性凉,喝多了会寒胃。”
崔韵时:“……”
她又不是傻子,会因为好喝就把自己喝出个好歹吗?
她侧头瞪了他一眼,他管得比她的奶嬷嬷还多,真烦人。
“男子——过于——唠叨,会变得面目可憎。”她慢腾腾地说完,向外一摆手,示意他赶紧出发。
谢流忱满心无奈,又觉得她能对他这般不客气,随意地使唤他也挺不错。
从前都是他拿捏分寸管束着她,以免她得寸进尺,现在她这样任性,证明她很放松,并未防备着他。
他的手正搭在她脑袋边,趁她不注意,悄悄捏了捏她鬓边的一缕头发。
崔韵时忽然回过头,他赶紧收手。
她自然察觉到了他的小动作,只是并未在意。
如果她能把自己的意识抽离出来,作为第三个人站在一旁,她也会想摸摸她自己的。
“夫君,我今早起身时,想起了一些从前的事。”
“……是想起了什么?”
谢流忱看着她的笑脸,嘴角牵起的弧度和她一模一样,像一个模仿活人笑容的木偶。
“早上看见你的手时,忽然就想起你用这只手撒鱼食的样子。”
“没了?”
“嗯,大概很有冲击力的画面才能让我回忆起往事。”
崔韵时觉得他的手十分赏心悦目。
放松的时候漂亮,用力到青筋毕现的时候也很漂亮,所以才会震撼到她,进而让她想起与这只手相关的记忆。
谢流忱掩饰性地俯下身,将床边她的鞋子放好,不让她看见自己脸上的任何异样。
谢流忱柔声道:“这倒是无关紧要的事,不必勉强自己去回想,即便什么都想不起来,也不妨碍我们过日子。”
“没有勉强,它自己就钻出来了。”崔韵时仰面看着帐顶,再次催促他该出发去镇上了。
谢流忱浅笑,帮她拉好被子,搬来一张圆凳放在床旁,她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倒了一杯秋梨饮放在圆凳上后,他才离开。
门一合上,他平和带笑的表情就像被搅乱的水面,凌乱成一片。
——
谢流忱一路心事重重,直到马车停在远棠酒楼前,他仍烦躁得不行。
这什么酒楼竟要他亲自前来,为何开在镇中,为何离北壶山那么远,害他不得不暂时离开她好几个时辰。
他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忽然福至心灵。
这里的小酒楼不比京城,银钱若是给的足够,什么都好说。
他给了店主足以包下酒楼一个月的银钱,让酒楼这六日暂时停止开门迎客,厨子全都送去青朗山庄做菜。
这样一来,即便夜半时分她想吃些什么,也随时能吃上。
谢流忱安排完一应事宜,刚要上马车,就和人群中的裴若望对上了视线。
裴若望一手提着个笼子,一手搂着只黄绒绒的兔子,手忙脚乱地朝他这边走来。
谢流忱很快看清他为何慌张。
那兔子在裴若望怀里疯狂蹬腿,每一脚都带着要挣脱他,奔向自由的力度。
谢流忱问:“你为何不将它装进笼子里?”
“这笼子太硬,它踹笼子踹得脚垫都出血了。”
谢流忱不解:“你今早不是说要精挑细选一只乖巧的吗?”
裴若望:“它没生气之前是挺乖巧的。”
谢流忱:“……”
裴若望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熟悉的鄙视,立刻回嘴:“你质疑我的眼光?我的眼光好着呢,我喜欢的是盈章,盈章从来都不打我,她对我可好了,我要是伤着一点,她都会心疼。”
他把马上要蹬出去的兔子往怀里按了按,继续道:“你呢,你看上的女子可比我这兔子凶猛多了,手劲比牛还大,一巴掌能把你打得原地旋转两圈。盈章会疼人,崔韵时呢,会让人疼。”
谢流忱本已掀开车帘,闻言豁然转身,极为不悦道:“她打我又不是她的错,是我欠她的,你扯到她身上做什么?”
“你也知道你欠打啊。”
两人一言不合,扭打着滚进了马车里。
两人相识多年,很清楚对方的痛脚,于是口下和手下都不留情。
等到马车停在青朗山庄门口,谢流忱也下不了马车。
他脸上又添了几个青青紫紫的拳印,左眼眶的那一个遮都没法遮,本已大好的脸又见不得人了。
他不能回去见她,干脆示意车夫继续沿着山道往前,去半山腰的那座月老祠。
先前他被月下诅咒一通,又抽出好几支下下签时,便想去香火旺盛的月老祠中多奉些香火钱,请月老护佑他的姻缘。
可后来的事一件接着一件,他和她没过三日便走到了和离的地步,没有一日能让他得闲去月老祠一趟。
今日反倒阴差阳错,得偿所愿。
他跨过门槛,见到庙中多的是成双成对的有情人。
庭中一棵银杏古树,枝干间红线缠绕,挂着无数木牌。
木牌上
隐约可见或刻或写着人名。
他头一回来这种地方,站在无人在意的角落,看着这些面容青涩的少男少女一同在木牌上写下双方的名字,而后又齐心协力将木牌挂上去。
他心中想着回京后也要带她去月老祠,让天上的神明瞧仔细,他要祈求的就是就是和身边这个人的姻缘。
至于如这些有情人一般,同她系红绳,挂木牌,他也不敢奢求。
她未失忆前就痛骂过他,骗她的事一桩又一桩。
他如今又是在欺瞒她,即便再不得已而为之,这也是骗了她。
所以能将她留在身边便好,其余更为亲密的举动便算冒犯她了。
谢流忱在神像前虔心祈愿,只要能与她重新开始,怎样的代价他都可以承受。
他知晓这些神神鬼鬼都只不过是人心妄念,可如今他宁愿信一回。
他将愿望在心中默念三遍,而后诚恳下拜。
香烟缭绕,神像俯瞰人间,在它眼中,面前跪着的,俱是一模一样,陷于苦顿的众生。
——
崔韵时没想到谢流忱居然将厨子都弄过来了,他做事真是出人意料。
等她吃饱喝足,又过了一个时辰,他才回来。
这一回他又重新戴上了面纱,露在外面的眼眶上还带着伤。
她讶然道:“这是怎么弄的,有人打你?”
“摔了一跤……”如今他对着她撒谎,总有些不自在。
愧疚就像一把火,无声地煎熬着他的心脏。
崔韵时默然片刻,心想他真是多灾多难,眼看他头越来越低,似乎很为脸上的损伤而难过。
她便摘了一朵月攀花,簪在他的鬓边,赞道:“真好看。”
谢流忱一颤,心知她是在安慰他,可她越是待他亲善,他便越觉得自己从前不是人。
崔韵时见他抬眸,小心翼翼地看她,忍不住笑了。
若不看他眼眶这块青紫,他戴着面纱的样子可真是美得没话说。
乌眸墨发,鼻梁高挺,更不要说皮肤比鬓边的花瓣还要细腻。
她立刻起了打扮他的心思,扯了条细细的红青丝穿过月攀花,做成了两只耳环,挂在他的耳边。
崔韵时半是调笑半是认真道:“真是人比花美,一点小小损伤,难以遮掩夫君半分风姿。”
她的话语那般动听,却像鞭子一样抽在他身上,又麻又疼,一片火辣辣的心悸感蔓延至全身。
谢流忱想起白邈痛骂他是小偷,是强盗。
他此刻才觉得这句话是真的。
他的确像个小偷,不是从白邈那里,而是从上天那里偷来了这段幸福安逸的日子。
他虽然厌恶白邈,可是他知道,他与崔韵时之间最大的问题不是白邈,而是他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几乎断绝了他们之间所有的可能。
她现在会这样关怀他在意他,用她的方式排解他的愁闷。
可等她想起来呢?
她迟早……会把一切都想起来的,也同时会想起,他死性不改,再次欺瞒了她。
第67章
马车在路上断断续续走了一个月多, 待回到京城,已是深秋时节。
马车停下,崔韵时站在陌生的府门前, 有些迷惑道:“从前……”
她记得谢家好似并不在这个位置。
谢流忱解释道:“夫人忘了, 我们离开京城前,我便已分府, 如今不与其他谢家人一同过。”
崔韵时点头, 并不将此事太放在心上, 不管发生什么, 都不能影响她过舒坦日子。
谢流忱看她不在意的样子, 又见她没有多问,松了口气,谎话总是说得越多越容易出错。
比起运使高明的说谎技巧, 他更想少对她说些谎。
他多说一句谎话,他们之间那本就微弱的可能,就会死掉一点。
他很早就写了两封信寄给元若,一封直接转交给明仪郡主, 表明要开府单过的意思, 另一封则由元若拆看。
他嘱咐元若在他们回来之前,将他与崔韵时的一应物件全都搬到他在新宁巷的宅子里去。
宅子主院次间有一个汤池,引了活水入内, 她可以在里边泡汤浴。
只是不像她从前的松声院,在庭院中有架秋千,等她挑好位置,再请工匠来做秋千吧。
写下这封信前, 他也曾想过自请外放出京,再也不带她回京城, 不与那些旧人有半分交集,以免言谈间勾起她的回忆。
只是在哪做官都不如做京官来得好,他手里的权力越大,越能给她想要的东西。
他若没有足够的价值,她就更不会栖息在他这根枝上。
——
次日,谢流忱与裴若望约在六山茶楼相见。
他还记得他们的交易,裴若望任劳任怨了这么久,全是为了能改头换面,不用再顶着张残缺不堪的脸。
谢流忱先到的茶楼。
每每与人有约,他都会比对方来得早,没有什么特殊缘由。
他只是喜欢等着人来见他,觉得这是件格外有盼头的事。
在相见之前,他可以准备好对方喜欢的茶点与香饮子,给今日的约见开个好头。
好的开端至关重要。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浅浅划下一刀。
楼下说书先生似是新来的,摸不准时下风行的口味,正在说一则老掉牙的恶人重生后,行善积德,改命换运的故事。
这故事有些无趣,说到一半就被茶客起哄,说书先生不得不改说了一女同时嫁八夫的故事。
等到他们约定的时间,裴若望来了。
谢流忱将瓷瓶递到他手里,嘱咐他如何用药,有什么避忌。
最重要的是这蛊服下后过几日便会失效,每隔几日便要继续服用。
对于这个巨大的缺陷,裴若望早有心理准备,只要谢流忱活着,他就能一直从他那里得到这种药。
而谢流忱绝对活得比任何人都要长久。
这让他十分放心。
谢流忱转而说起另一件事:“既然你即将回到陆盈章身边,那她现在的丈夫就该给你腾出正夫的位置来。”
裴若望听他这不咸不淡的口吻,就知道他已经有办法了。
“你的意思是?”
谢流忱没有立刻回答,他看向茶楼外,过了会,轻抬下巴,示意裴若望看他指点的方向。
裴若望一看,愣了一下,对面街边刚要转入巷口的,不正是陆盈章如今的夫君闻遐吗?
“怎么一回事?”
谢流忱平淡道:“陆盈章心里有你,可她以为你死了,这才和闻遐成婚;闻遐心里有他的表姐,那表姐还活着,他却娶了陆盈章。”
他喝了口冷茶,幽幽道:“如今他正是要去见被他安置在此的表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