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捏着那封信,哭得夜里都没有睡好。
世上没有人是可靠的,她从天上落到地下,全在别人的一念之间。
谢燕拾的头垂得更低了,对长兄的问题,一五一十地全答了。
谢流忱见她今日这样乖巧,赞道:“妹妹越发机灵了,你父亲若是知晓必然很欣慰。”
“你之前想要的雪狐皮毛,元若会安排送到你府上去。冬日快到了,拿来做几身大袄,既暖和又漂亮,你与你那些好姐妹见面,必然是最出彩的。”
谢燕拾听着他说话,心想她是第一次发现,原来他和她说话的语气,是这么像对待一只宠物。
夸两句宠两下,送点东西,看她高兴地蹦跶,便算了结了。
她告辞离去,转身时,元伏恰好也往这走。
他纳闷地看了她两眼。
真是难得一见二姑奶奶脸色发灰的模样,往日她总是斗志昂扬的,就算生气发怒、大哭大闹也是一身的劲,结果现在萎靡得跟被沸水浇过的花似的。
元伏刚想和公子说二姑奶奶怎么了,谢流忱示意他不用开口议论这件事。
他知道妹妹情绪不对,可他不该多问,在崔韵时失忆前,他保证过不和妹妹再多往来。
她和妹妹之间,他总要有取舍。
若非他当年纵得谢燕拾无法无天,也不至于闹到她们二人无法相容的地步。
——
月上中天,崔韵时独自用完了晚饭,谢流忱才归来。
两人在沐苑分别后,他便说还有公务,需进宫一趟,让她今夜不必等他一同用饭。
托白日与他二妹妹相见的福,她想起新婚夜他让她独守空房,大大拂了她颜面的事。
现下她看他不是很顺眼,也懒得搭理他。
她不高兴分为两种,一种是让对方察觉不到,另一种是一定要让对方看出她的不悦。
此时她便是第二种。
谢流忱说了几句话,都被她不软不硬地顶回来后,便知晓她为何生气了。
反正是他自己造的孽,她怎么给他冷脸都是他应该受着的。
他绕到她面前,屈身半跪,拿出匣中的玉簪呈到她面前。
“这是我自己雕的,之前没有机会送给你,如今拿来向你赔罪可好?”
崔韵时低头斜了玉簪一眼,他亲自雕的有什么了不起,放在当年,白邈也是很愿意为她做任何事的。
难道她听完这句,就该感动得立刻放下新婚夜的那桩过节吗,那她岂不成了任人拿捏的傻子。
崔韵时顺着这个念头设想了一下,倘若谢流忱一直都是新婚夜那个对她不上心,只偏袒妹妹的模样,恐怕她为了那些实实在在的好处,也会捏着鼻子容忍下去。
那她还真会变成一个被人拿捏控制的可怜虫。
一想像那种日子,她就觉可怕至极,身上立时起了一身寒噤。
见崔韵时久久不语,谢流忱抬头仰望着她,烛光在眉峰处折下一道阴影。
他又忍不住想要将那把匕首拿给她。
几乎是同时,崔韵时接过玉簪,说:“罢了,都是那么多年前的事了,我就当你一时糊涂,往后不要再这样。”
她说完,为了缓和气氛,便道:“你今日入宫是有何要事?若是不便说就算了。”
反正她也不是很想听。
谢流忱却坐到她身边,好似很高兴她关心他的去向和白日都做了什么,大有要详细向她交代的意思。
从他的话中,她得知曲州疫病越发严重,虽然已经封锁曲州全境,不许人进出,可是病情已经蔓延到邻近的咏、平谷两州。
陛下现下想要派一名官员去曲州主持大局,控制三州疫病,他正是为此事入的宫。
崔韵时闻言就是一惊:“陛下选中你去曲州?”
谢流忱摇头,她刚要松口气,就听他道:“我主动请命,愿前往曲州,为陛下排忧解难。”
“……”
若是旁人的家人要做这样的事,她自是赞叹对方的勇气和决心,可若轮到她自己要当寡妇,那就另当别论了。
更何况她不想看他一个活生生的人就那么死在千里之外的曲州。
自她醒来,他一直待她无微不至,她虽不懂他为何对她这样
好,却也猜想或许就如他口中的恩爱夫妻那般,他们婚后情谊深厚,那她就更不能看他去送死了。
崔韵时越想越担心,险些拿不稳手里的玉簪,谢流忱帮她托了一下,头慢慢靠在她的膝上。
他安慰道:“疫区虽凶险,我却绝不会死在那里。”
“你在说什么胡话啊,天王老子都不能保证谁死谁不死,你哪来的自信。”她急道。
谢流忱看她为他着急,笑得眉眼弯弯。
他要做这件事,只是为了更快地升官。
主动请命去曲州,再能成功控制疫病,两项叠加,这是多大的功绩,足以让他扶摇直上、步步高升。
他的官位越高,她的人生就会越平顺,她也会觉得他越有价值。
反正他是不会死的,这条对别人来说是十死无生的绝路,对他来说却是一条绝佳的捷径。
“韵时,我是说真的,我先前一直想告诉你,可是每回都没能说完。”
他掏出匕首翻转了一下,刀刃在烛光下闪出凛凛寒光。
崔韵时眼看着他用这把刀在指腹上划下一道血口。
她啊地叫了一声,刚要骂他疯了,就见那口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愈合,一滴来不及流出的血珠就被封在血肉之内,成了一颗古怪的红点。
谢流忱抬起那根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像是在炫耀一般道:“你瞧,我是不会死的,你大可放心。”
崔韵时目瞪口呆,这是什么东西,他是什么东西,怎么会这样。
她自是听过许多奇闻怪谈,可却没有亲眼见过似谢流忱这般品种的……人。
他还是人吗?
谢流忱看出她心中所想,托起她的手掌,将自己的手盖上去,让她感受他掌心的温度。
他是和她一样的活人,只是有些许不同而已。
他将红颜蛊等事对她一一说明,只隐去了自己对痛觉的感知远超常人这一点。
她听完,良久后道:“可即便你不会死,你还是会感觉到痛,对吧。为何非要给自己找罪受,天塌了也有别人去顶,你就别去受这个折磨了,好生呆在家中吧。”
谢流忱眨着眼,看她因为心急而涨红的面色,心想为了她这句话,他死一百次都可以。
他并不说自己心中的盘算,只说此举是为行善积德,他有数都数不完的命,所以若是他能积攒功德,就可以分给她。
崔韵时叹气,心想她说也是白说,反正他都已经向陛下请命,木已成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她懊恼极了,一看他刚才割破的那根手指,埋怨道:“你说你的秘密,我听听就是了,干嘛割自己的手给我看。”
谢流忱看她瞪了他好几眼,眼底映着一层水光。
他不自觉地慢慢靠近,想要像一粒尘埃一样,投身入这汪湖水之中。
身子刚倾了一些,他又顿住,他不该与她太过亲密,若她恢复记忆,想起这些必然会大发雷霆,他也不该趁人之危到这个地步。
他若是如此轻浮之人,成婚不久他们就已同房了,又怎会到现在都不曾做过真夫妻。
他低下头,托起她的手,在她手背上克制地落下一吻。
——
自打谢流忱启程前往曲州,崔韵时就没收到过一封自曲州而来的信。
她虽悬心,但知晓他不会死,便担心得很有限度,不至于到吃不下睡不着的地步,只是觉得他总是要患病受苦,十分可怜。
偶尔她会由丫鬟们陪着去谢家本家坐坐,婆母明仪郡主和三妹妹待她格外的友善,三妹妹甚至很亲近她,这让她很是意外。
不过她很快便坦然接受了,这又不是什么坏事,对她亲热还不好吗,对她差劲,她才要头疼吧。
——
七个月的时间转瞬即过,曲州终于传来好消息,那里的疫病状况已经大好,邻近的平谷州原本盛产香料,因为疫病也很久没有给各州供应香料了。
直到如今,一车车的香料才运入京城。
谢燕拾常去的那家香铺也进了许多新货色。
这一日她孤身入店挑选,没有带一个丫鬟。
她总觉得身边没有一个人是可信的,那些丫鬟看着恭敬,其实都暗暗地想要谋害她。
她每晚都睡不好,一闭上眼,就觉得有人托着烛台,慢慢靠近她的床铺,举起烛台就要砸死她。
每到此时,她就会惊恐地睁开眼,可是屋中空无一人。
这或许都是她多想了,可她实在害怕,没有丝毫的安全感,每日只能靠一些香药来助眠。
现在她习惯白日补一补觉,否则实在熬不住。
伙计迎上来,问道:“姑娘要买些什么?”
“我要一些闻了能让人镇静的香烛。”
伙计会意,京城里的贵女表面上个个安逸自在,其实私下里人人都是各有苦楚,连个安稳觉都睡不好,只能遣人来他们店中买些安神香烛回去用。
一些谨慎的客人,甚至会亲自来。
他在货架上找了一会,东西太多,他好不容易拿出一盒,刚要交给这位主顾,店主看见,急忙从谢燕拾手里抢了过去,陪笑道:“这位贵客,对不住,伙计拿错货了。”
他回身拿出另一盒货品,道:“这才是贵客要的东西。”
谢燕拾面不改色,收下结账后,却悄悄返回店中,趁人不注意,将那一盒掌柜声称是拿错了的东西带走了。
她知晓,这掌柜的也一定是在骗她,这些人和长兄一样,都当她是好糊弄的。
其实她不傻,这盒子里装的一定是品质最好的安神香烛,店主不肯卖给她,或是准备私藏,或是要卖给来头更大的主顾。
她不能吃这个亏。
香铺中,伙计又送走一位客人,被店主拉到后院训斥。
“你今日都出两回错了,可不能再拿错东西了,你方才给那位粉衣女客的货品,那可不是安神的,而是致幻的,那些高门子弟找乐子、图刺激时才会点上用。你再乱拿货,害得我被人找茬倒闭,我可饶不了你。”
伙计吓得一缩脖子,接连保证不会再出错。
——
回府后,谢燕拾去母亲院中坐了坐。
母亲打量她的脸,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脸色发灰,身体可是有什么不适?”
谢燕拾抿唇,摇了摇头,又忍不住转过头,偷偷擦了下眼泪。
母亲难得关怀她,可她只觉得这关怀好似与她隔了一层,叫她莫名地低落。
她回了自己出嫁前的小院住着,准备睡个午觉,照例将所有丫鬟都驱散出去,不让她们待在院中。
她睡着的时候,若放任这些下人在院子里,岂不是想害她就能害成?
她点上香烛,靠在桌边,想要酝酿一会睡意再躺上床。
她不想脱下外袍,有时候她觉得衣裳是她的皮,没了皮,她就是软绵绵的一条蛇了,谁都能轻易踩死她。
这可不行。
香气袅袅,她将之吸入肺腑,渐渐地失去意识。
——
崔韵时今日应谢澄言之约,去和她一起听戏。
谢澄言请了戏班子,直接在家里的照月楼下开唱。
崔韵时还没走到地方,就听见附近院中传来一阵瓷器碎裂之声。
她有些疑惑,仔细听了听,却没听见半个下人走过去收拾的动静。
院子里静得可怕,竟然没有一个人在伺候。
崔韵时看了看院门上方的牌匾,这不是谢燕拾的院子吗,那些丫鬟怎么敢如此怠慢她。
难道她出了什么意外?
崔韵时招呼自己的丫鬟,和谢澄言派来给她引路的丫鬟一同进去,跟着给她做个见证。
刚到门口,就是一连声不要命的尖叫。
崔韵时听出这是谢燕拾的声音。
她加快脚步,推门却推不动,显然门从里面上锁了。
她一脚将门栓踹断,房门被打开。
屋中静了一下,谢燕拾不知为何,正将披帛缠在自己的头脸与脖颈上。
她神色狂乱,仿佛受到了什么刺激。
还不等崔韵时开口,谢燕拾的双目就睁到最大,喉中发出极为凄厉的惨叫。
如果方才
她叫得像是见到有人要杀她,那么现在,她叫得就像是看见她杀过的人变成鬼来找她了。
崔韵时心想,都这会儿了,就算她们从前有些小过节,她也不能见谢燕拾这样而不帮忙。
她招呼人,大家刚要一起往谢燕拾口中塞根筷子,以防她发疯时咬断自己舌头,谢燕拾就转头钻入桌底,拼命挣脱每一只向她伸过来的手。
崔韵时听她仿佛大受刺激,越叫越大声,喉咙都快喊破了,十分苦恼。
谢燕拾猛力地打开每个人的手,最后她藏身的桌子被她自己给掀翻了。
崔韵时看不下去,不得不出手,想要稍微粗暴一些地制止她。
她刚抓上她的胳膊,谢燕拾浑身一颤,就这样在她面前蜷缩起来,抱住自己的头脸,尖叫着告饶道:“我错了你别弄断我的手啊啊啊啊啊我只是想让你别碍事,我错了我错了你别报复我啊啊啊啊啊我向你赔罪……”
崔韵时的动作慢下来,她好像一瞬间听不懂这话,可她似乎又全都听懂了。
她的手慢慢垂下。
谢燕拾像一头受惊的羊一样往人堆外爬,边爬边哭诉道:“长兄,长兄,你怎么都不帮我了,我好害怕……你不是说你都处理好了吗,没有证据了,没有证据了她怎么还会来找我要我的手臂,救命啊,来人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