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韵时却不会再听信他这一套说辞,她已经给了他很多时间,也给了谢燕拾很多时间。
他没有做到对她的承诺,谢燕拾也依旧对她怀恨在心,毫无真正的悔改之意。
崔韵时:“我不会再把时间浪费在你的计划上,你的计划就是如何以最小的代价来敷衍我。”
她咬牙切齿道:“指望你还不如指望我自己,我不需要你了,我的仇人,我自己来解决。”
她早已有个模糊的想法,此时这个朦朦胧胧的念头迅速完整起来。
她要让这对兄妹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无能为力,左右为难。
她直接撞开门,冲出茫茫的风雪中。
身后传来急促的追赶声。
她知道谢流忱一定会跟来,她要的就是他跟来。
她直接潜入容拂院,谢燕拾刚发了脾气,她要歇息,不许丫鬟们进来打扰。
崔韵时便瞅准时机将她堵上嘴,绑了扔上马车,将床铺布置成谢燕拾仍在小憩的状态。
她驾着马车,直接上了清净山。
寒风呼啸,刮得她的脸生疼,她拉起兜帽,只露出一双燃着怒火的眼睛。
她一路上了山顶,在谢流忱赶上来之前,简单地做好了布置。
——
谢流忱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带上元若和一支最得力的护卫队,靠着从前放置在她身上的不见蛊追踪过去。
两旁的景物飞快地向后掠去,他认出她要去的是哪儿。
这是通往清净山的路,山下有一片巨大的湖,他在这座山上还有一座别苑。
在她短暂的失忆期间,他们曾一同来过这。
那时他们来这里是为了游玩,且意外救治了一只受伤的幼鹿。
他们还相约春日再来这里,她会摘下桃花树上最高的那一朵送给他。
如今他们一前一后来这,却是到了分崩离析的时候。
谢流忱追至雀舌崖,就见谢燕拾被绳子吊在一株老树上。
她双脚悬空,人已经在山崖外,全靠那根粗绳将她系住,才没从这千丈高山上坠下。
她的嘴被堵上,只能发出呜呜的凄惨呼救声。
谢流忱带来的人刚要上前。
“站住。”崔韵时喝止。
山上的风很大,她的声音却很清晰地传到所有人耳中。
她指着谢流忱:“把地上的弓拿起来。”
谢流忱心里猛然一跳,猜到她要做什么。
“拿起来。”崔韵时再次道。
他只得照做。
崔韵时:“早就听说,谢大公子箭术高绝,百步之内,箭无虚发。”
她没有任何感情地笑了一下,拿着成秋当时送她的弩,对准树上维系谢燕拾性命的那
条麻绳。
“你选吧,要么我射断绳子,让她掉下山崖,要么你射我一箭,阻止我。”
“没有第三个选择。”
“今日这里,必须有一个人出箭。”
“你要怎么选?”
“为你的二妹妹,再废我一只右臂吗?”
第78章
咻咻几声破风之声, 再是轰的一声炸响。
青天白日,焰火升空,劈里啪啦散作绚丽的光点。
又是不知哪家富商或是商铺在放焰火, 寒酥节从早到晚, 总有这样的热闹好瞧。
雀舌崖上却是一片安静。
风势凌冽,元若出来得急, 没有戴上手套, 双手勒着缰绳, 通红一片。
谢流忱握弓的手却是青筋毕现。
在家中时, 崔韵时怒气冲冲地指责他, 说了好些话。
他知道自己的底线在她面前薄弱得很,她再气一会儿,他就要答应, 完全照她的意思去做了。
那一会儿,他不禁对妹妹生出愧疚。
二妹妹和崔韵时的矛盾追根究底全是他的问题。
是他没有制止过妹妹,才让局面发展成现在这样。
可就是迟了这一瞬,崔韵时已经作下决断, 要甩开他, 自己亲自上手把事办了。
罡风像刀一样刮在脸上,谢流忱却无心掀起风帽遮挡。
他知道,今日的事收不了场。
她会走, 她要彻底离开他了。
她对他很失望。
就算是做工具,她都不要他了。
身后的护卫蠢蠢欲动,谢流忱听见兵器缓缓出鞘的轻微声响。
他冷沉着脸回头,命令道:“全都不许出手, 退至百步之外。”
护卫俱都收起刀,促马回身, 远远退开。
元若是最后一个走的,才离开几步,他便忍不住回头,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公子。
他背对着他,背影像一座石刻的雕塑,在这铺天盖地的雪花中,僵冷到仿佛即将碎裂。
终于,雀舌崖上只剩他们三人。
谢流忱照崔韵时的要求搭箭弯弓,箭在弦上,却是对准两人之间的虚空。
她给他两个选择,但他怎么可能会伤她。
他知晓她是故意要逼他折磨他,才说那样的话。
她会为了薛朝容冒险,可她不会为了谢燕拾而将自己的命押上去,她只是要拿话刺伤他的心。
在她看来,她只是在要求自己应得的东西,她伤了左臂,她也很讲道理,只要了谢燕拾的一条左臂。
这样一件小事,他却想要和她讨价还价,才彻底惹怒了她。
她要摔桌上的一盘菜,他没有立刻同意,于是她便要将整张桌子都给掀了,让他后悔不早点答应她原本那个提议,以至于事态越来越严重。
崔韵时拨弄着自己衣裳上一朵金线牡丹的半截线头,不知这是什么时候勾脱的,等回去让行云帮着缝补一下好了。
她将线头抹抹平,含着嘲讽的笑意,看向谢流忱:“为何不将箭对着我,为何不出箭?你要看着你心爱的妹妹摔死吗?”
她话说到一半,毫无预兆地突然射出一箭,谢燕拾绝望地大叫一声。
嘴却被堵着,叫声全闷在口中,变成凄惨的呜咽。
那箭却是射在了她面前的山崖上,而不是她身上。
谢燕拾手脚发软,不敢再看脚下的深谷。
崔韵时故意催促谢流忱,继续给他施压:“快一些,拿出你以往的狠心干脆来。”
快一些也没用。
谢流忱箭筒里的箭大有玄机,这些箭光瞧外表,没有半点不对劲,可实际上就算神箭手在世,用这箭也一样什么都射不中。
中看不中用的废箭而已。
前阵子井慧文与她二弟暗斗得很严重,两人要在父亲面前比试箭术,决定继承人的位置。
井慧文与井二同年出生,只差三个月。
两人积怨已久。
最早可以追溯到她的小妹六岁时,被井二污蔑不敬祖宗,摔打坏祖宗牌位,致使小妹被罚抄家训二十遍,抄了一整夜,熬得发了一场热,险些烧坏脑子。
不过两人暗中斗得再厉害,在父亲面前仍一直保持着姐友弟恭的状态,谁都不想被扣一个残害手足的名头。
而井慧文箭术虽很是不错,比起井二还是差上了一点。
想到自己会输给这么个货色,井慧文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
于是崔韵时想了个主意,这主意虽缺德,但放在井二身上就不缺德了。
她提议在在箭上做文章,用蔽木油刷在箭杆子上,干透后不留任何痕迹,但箭支会变得薄脆,一旦射出,箭在半路就会断折。
这箭不是用来放入二弟箭筒里的,而是要放进井慧文箭筒中。
十支箭里有三支是废箭,数量卡得很微妙。
一番周折后,井慧文成功用这个方法坐实了二弟心思狭隘,为了继承最多的家业,就要行此下作手段的罪名,还让他挨了十杖。
井慧文高兴,她便也跟着高兴。
当时为了不要出纰漏,崔韵时秘密实验了很多箭。
多余的箭便在眼下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
别说谢流忱不可能会出箭,就算他真出手,他的箭也射不中目标。
崔韵时再次催促:“你不动手吗?”
转过头,她又对谢燕拾道:“妹妹,你要体谅你的长兄,可不要怪他太过薄情,眼看你性命垂危,却不杀我救你。”
“他心中也很苦呢,一边是亲妹妹,一边是从前的妻子,左右为难,好生可怜。”
谢燕拾双目净是血丝,瑟瑟着不敢乱动,只敢流泪。
刺激完谢燕拾,该换个人刺激了。
崔韵时将弩箭对准谢燕拾,手指按在扳机上:“谢流忱,和你妹妹说对不住,是长兄不能救你,下辈子还要投生到一家做兄妹。”
她作势要按下。
“等等。”谢流忱喊道。
“你要她的左臂,就射穿左臂好了,留她一条命吧。”
“好啊。”
崔韵时很痛快地答应他,这本来就是她的目的,杀了谢燕拾,不如让她活着,和她残废的身躯为伴,继续苟延残喘地过下半辈子。
“可是我要你来动手。”
“你自己射穿你妹妹的左臂,你别想干干净净站在岸上。”
崔韵时翻身跨上他的马,趴在他的背上,撑开他的手掌,将弩架好,对准了谢燕拾。
两人手掌相叠,崔韵时的拇指按着他的手指,朝着机括缓缓摁下。
在最后时刻,崔韵时在谢流忱耳边说:“这一切全都是你的过错,你妹妹落到这个地步,我落到这个地步,还有你自己。”
“所以别原谅你自己,像怨恨你母亲一样,永永远远地怨恨你自己吧。”
箭出如流光,这一次终于命中该命中的目标。
谢燕拾左臂被射中,叫声凄凉。
崔韵时如释重负般叹了半口气。
终于快要结束了。
她跳下马,快步走向谢燕拾,将她从老树上解了下来,放在安全的地方。
谢燕拾一获自由,却没有逃跑或者如何,而是痛得在地上不住打滚。
崔韵时看着她这样,心想自己当年,也像谢燕拾这样痛得嚎叫吗?
应当也是如此的,只是太痛了,她的脑子刻意将那段记忆模糊。
井慧文和奚莹也从不对她提那一日的事,只是常常宽慰着对她道,都过去了,往后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她对着地上的谢燕拾道:“你猜猜那一箭是我射的,还是你从小到大全心信赖的长兄射的?”
崔韵时大声地说,怕她少听了一个字:“你可以去问他,我相信他一定会对你说实话。”
无论谢流忱的回答是什么,都不重要了。
因为在谢燕拾看来,可能性只有三种:
一,是她射的箭,两人手叠着手,谢流忱却没有阻止;
二,是她按着谢流忱的手射的箭,而谢流忱放任她射出这一箭;
三,就是谢流忱亲自射的箭,他彻底将她这个妹妹弃之不顾,倒向了崔韵时这一边。
无论是哪一种,对谢燕拾来
说都是不可承受的打击。
曾经给她遮风挡雨的人,如今成了给她带来狂风暴雨的人。
她曾经有多亲近这个长兄,今后就会有多痛恨他。
毁灭一个人的心境多么容易,不管是她的,还是谢燕拾的。
只要摧毁对方心中最重要的东西,那就大功告成了。
崔韵时将弩扔在地上,吐出一口浊气,这次是终于结束了。
这才是真正的“都过去了,往后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她看着地上的弩,想起这是成秋亲手制作送她的礼物,又将它捡起来拿好。
她若无其事,仿佛是在寒酥节到清净山游玩的闲人,走过谢燕拾,走过谢流忱。
在经过那些护卫的时候,招呼一个人下马,换她骑上这匹马。
她指着那辆马车对元若道:“这是你们谢家的马车,让人驾回去吧。”
元若点点头:“夫人放心,交给我吧。”
崔韵时想起这些年来元若对她的一些关照,虽然没什么用,但他是个心眼很好的人。
她还记得她被谢燕拾强迫编花环时,元若悄悄地和她说,帮她拿着,她好编织。
她道:“多谢。”
元若啊了一声,过了会才道:“今后也多保重。”
他已不再称她为夫人。
“你也是,再会。”
“再会。”
崔韵时策马向山下去。
风将她的头发和衣袍都往后吹,连同她耳上戴着的那两串紫鸢花耳夹,也互相撞击着,发出细碎的喜悦的轻响。
她没有耳洞,一直戴着的都是耳夹。
小时候到了该打耳洞的年纪,母亲说,还是不打的好,将来与人打架斗殴时,被人一拽耳环,耳朵生生拉出一道口子怎么办?
母亲果然很有先见之明,长大后,她果然少不了与人动手。
身后忽而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崔韵时回头,果然是谢流忱。
她干脆停下来,反正不和他说清楚,他是会追到天涯海角的。
谢流忱的马缓缓放慢速度,直到停到她面前。
崔韵时正打算听听他还有什么狗话要说,等了半天,他却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
真有趣,她射的是谢燕拾,可是谢流忱的脸色,活像他才是被射中的那一个。
好一会儿,谢流忱才开口:“我会处理后续的事,你……你不用担心,这件事不会对你有任何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