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晓,她要离开了,去很远很远的地方,那地方可以叫永州,可以叫览风州,可以叫任何名字。
她只是要去一个没有他在的地方。
“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要走,”谢流忱找到了一个听起来很合理的借口,“至少再待两个月,不然二妹妹前脚出了事,你后脚马上远走,太引人怀疑和注意。”
崔韵时直接看戳穿他的意图:“你还要纠缠吗?你能不能像以前一样,无视我,把我搁在我自己的院子里,十天半个月都不来看我一次。”
谢流忱哑口无言。
他已经把能道的歉,能做的补救和许诺都做过一遍,他在她面前已无计可施,只能看着她,多看一眼是一眼。
崔韵时面露些许疲倦和厌烦:“你凭什么要我给你机会?”
“你能无条件站在我这边吗?”
“不曾损害过我的利益吗?”
“从来都没有伤害过我吗?”
“你不是巧舌如簧的吗?现在这是什么意思?要么说话,要么给我让开。”
谢流忱骑在马的脊背上,却感觉自己的脊梁骨正被人一块块地抽走。
他缓缓道:“我有愧于你,一辈子都补偿不完。”
崔韵时被他气得想笑:“所以我该留下来,和你一辈子在一起,让你好好补偿我是吗?”
“谢公子,你真特别,你现在是在强迫我接受你的好意、你的赎罪,强迫我接受你。”
“你是换了一种方式欺凌我。”
她很早以前就觉得他是一把玉做的锋刃,果然如今,连划伤人留下的刀口都是这样别致。
谢流忱怔怔的:“对不住,这不是我的本意……”
“有没有法子,能让你原谅我?我什么都可以做。”他失魂落魄道。
崔韵时早就领教过他的固执,他根本就是自己想要如何便如何,求和的姿态再卑微,骨子里还是强要她和他一生一世。
她真想抓一把自己的头发,像飞头凤一样大叫一声,然后掀起自己的翅膀径自离去,让他永远都追不上她。
元若就在这时赶到,他怕出什么事,过来看看情形。
清净山四通八达,很容易走错路,要不是谢家的马都受过训练,可以寻到其他马的踪迹跟上去。
光靠他自己,是找不到这两人的。
崔韵时决定换一个干脆点的方法,把弩抬高对准他的胸口:“你是一定要让我对你动手,才肯让开是吗?”
谢流忱看见指着他的凶器,反倒恢复了一点精神,用胸膛抵住弩箭,好像终于找到了能让她多留一会儿的法子:“你可以对我下狠手,怎么样都可以。”
崔韵时调整了一下弩的倾斜角度,箭头锋锐,因他抵得太迫切,箭头微微刺入他的胸口。
雪白的衣袍上泅出一点血迹,崔韵时却不为所动。
谢流忱见她真的要杀他,并不怨恨,只是觉得极其难过。
自从决裂以来,她最生气的时候,也只是拿瓷枕砸他的手臂数十下,连他的头都没有砸。
就算紧接着,她就用玉簪穿透了他的掌心,那也只是误伤,是他自己突然伸手垫一下才会发生这样的事。
如今他却逼得她要对他动手,她一定气坏了。
崔韵时看他一副听天由命的架势,手上弩仍旧架得很稳。
其实她并没有杀他、伤他的打算。
他还得清醒着收拾这场残局。
所以她只是想要佯装即将射出弩箭,实际重重砸他几拳,将他打懵在地,她趁机溜之大吉。
要不是被他耽误,拖住了脚步,现在她都快到山脚了。
这样冷的日子,若非要与这对兄妹斩断仇怨,她本该在暖融融的屋子里,和芳洲行云一块打叶子牌,然后大家一起吃碗热汤面,或是金玉羹。
行云的琵琶弹得越来越有模样了,教习她的先生都说行云天分不错,是块好材料。
其实她最想的还是能和娘、小妹在一起,而所有她爱的人俱都平安康健,日日都能相见。
大家每每相聚,便说笑到天亮,不知黑夜已悄然逝去。
她想得有些出神,似乎已经嗅到了栗子的香味。
她真是贪婪啊,既想要出人头地名利双收,又想要与亲友相伴一生纵情高歌。
可既然是白日梦,自然是想要什么就往梦里添什么。
忽然一阵咻咻的轻响,她回过神,心想又是哪儿在放焰火。
她下意识转过头,想瞧一眼异响的来源。
她没来得及做完这个动作。
一支羽箭从脖颈侧面穿入,射穿了她的喉咙。
她转不了头了。
第79章
裴若望搀着陆盈章下了马车, 阿南则被留在家中,由嬷嬷和丫鬟照看着。
今日天气晴朗,比前几日都暖和了一些。
天色澄明, 让人看了心中就生出希望。
崔韵时的送葬之日就被定在这样一个好天气里。
灵堂设在设在东花厅, 裴若望与陆盈章由丫鬟带着过去。
有宾客带来的几个孩子在廊下玩闹,几人在抢一个足有两个拳头大的果子。
结果争来争去, 果子掉在旁边一个没有参与游戏的孩子手里。
那孩子毫无准备, 一下子没有抓住, 果子在她掌心撞了一下, 又从她手里掉出去, 摔溅出了鲜红的汁液。
他们为此吵了起来,争论那个孩子是不是故意要将果子抛去地上,让所有人都没得玩。
吵得一旁的嬷嬷都上来劝架。
裴若望旁观全程, 看得很清楚。
一切都是只是巧合。
那孩子只是恰好站在那个位置看其他人玩闹,手掌
又不够大,抓不住果子罢了。
世上时刻都在发生着这样大大小小的巧合。
崔韵时的死也是一场巧合。
那一日谢家的乱子闹到次日天明都没有休止。
元若遣人将裴若望请到谢家,看住谢流忱, 别让他伤着自己。
其余护卫都极听从谢流忱的命令, 他不许他们动手的时候,就算谢流忱本人当着他们的面自尽,他们也不会出手阻止。
裴若望不明所以, 谢流忱为何要自裁,他又死不了,自裁做什么,痛着好玩吗?
裴若望匆匆赶到谢家, 先是被崔韵时的尸首震撼一下,又是被事情的真相惊到。
他站在一边, 听安平公主半是不明所以,半是惊怒地对家人说起了来龙去脉。
安平公主那一日特意前往清净山脚下的那片湖泊中取净水,打算用来供奉在天女娘娘面前,祈愿她的外孙女早日好起来,走出右腿残废的阴霾。
这样的供奉还是不足够的,她带了弓箭,想等会亲自猎杀牲畜作为祭品,表示诚心。
她满怀虔诚地取完水后,侍卫才来禀报,说瞧见大公子带着人往山上赶去,似乎很是着急,不知出了什么事。
安平公主知晓女儿年轻时不着调,对长子多有疏忽,并不算用心教养过。
是以待谢流忱找上京城后,她对他便多关照一些。
只是她养不来男孩,祖孙俩虽也算亲近,但也没亲近到那个地步。
可如今已经有一个外孙女出了事,她不想再有一个外孙遭遇意外,便和这个侍卫一同往山上去瞧瞧状况。
好在他们今日是直接从明仪郡主府上出来的,马儿都受过训练,若是彼此距离不远,就会自发寻到同伴的位置。
当时安平公主远远就见一人将弩抵在外孙身前,眼看就要射死他。
安平公主立刻与侍卫一同出箭,她年纪虽大了,箭术却没有落下,一箭就射穿了那人的喉咙。
那人顷刻便死了,身子一歪,从马上摔下去,落入崖下。
她救了外孙,可是外孙却没有感激或是庆幸,反倒是发疯了一样要跟着往下跳,被元若死死拽住,险些把元若一起带下去。
事后她才知晓那个被她了结性命的人是崔韵时,她的外孙媳妇。
安平公主痛心疾首,那女子都要外孙的命了,那便不可能再做谢家妇,他怎么还执迷不悟。
他们家从不出这样死心眼的孩子,怎就谢流忱一个如此极端。
果然是女儿头一个丈夫的种子就不好,才会导致生下的孩子也是这样。
裴若望听得唏嘘,站在其中任何一人的角度上,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没有任何过错,可最后的结果却叫人说不出话来。
阴差阳错,原来是这样要命的四个字。
裴若望进了灵堂,谢流忱与谢澄言都在,听说明仪郡主才离开不久,他们若要拜见,可以去清晖院通传。
他看了一圈,安平公主果然不在。
他上完香,走到谢流忱面前,他一身素白丧服,面容被袅袅青烟模糊,辨不清神色。
只是他僵坐在那里,让裴若望想起前朝国宗前的石像。
流传至今的画卷记载着前朝尚未覆灭时它们的精妙模样。
而在前朝王都陷落之战后,它们被丧失信仰的人们推下石阶,摔成了残缺的破烂。
这一生所有的辉煌与荣光,都在这一夜中寂灭。
裴若望想对他说些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太多余,他只能道:“节哀。”
他又说:“我和盈章都很记挂你,往后的日子还长,你……她的母亲和小妹都还在,你得好好照顾她们,她泉下有知,才能安心。”
谢流忱点了点头,往火盆里又扔了些什么。
裴若望没去看,只是又望了望他,倒是少有的想听他说句话。
他潦草地四处看看,却看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白邈正在棺材边,旁人不绕过来就不会注意到的角落里,安静地折着纸元宝。
这太不可思议了。
谢流忱居然容许白邈大大方方地给崔韵时守灵,还不在乎让所有人都看见。
裴若望:“这……你没事吧?”
他难得不是在阴阳怪气,而是发自真心地关怀谢流忱的精神。
他看见谢流忱抬起眼皮,眼中没有一点光彩。
“她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可争可忌讳的。她生前最爱白邈,如今一定很愿意看见他侍奉在侧,送她一程。”
他说话条理清晰,看起来神志也很清楚。
但裴若望觉得他整个人就像只活了一口气,他每说一个字,这一口气就散溢一些。
这口气吊着他的命,气散完了,他这个人也完了。
现在连“崔韵时最爱白邈”这种他从前绝不会说出口的话都轻易说了,真是吓人。
裴若望沉默好一阵,向后一伸手,元若就递上一碗冷透了的参汤。
谢流忱喝不得热的东西,十几年来吃的都是冷食。
裴若望在心里叹了口气,这样一碗冰凉的东西喝下去,他心里该更没热气了。
他将参汤递过去,谢流忱很配合地端过汤碗一饮而尽,没给人添一点乱。
和那一晚要放火,将他和崔韵时烧在一块,烧成一捧灰的疯样大相径庭。
很快就要到送葬的时辰了。
裴若望和元若都担心崔韵时被火化的时候,谢流忱会突然投火自焚,在所有人面前暴露不死的秘密。
为了看住他,裴若望表示想和谢家人一起扶棺。
谢流忱同意了,他说崔韵时喜欢热闹,裴若望长得俊俏,看着养眼,她见了也会高兴。
裴若望失语。
半个时辰后,在漫天飘散的白色纸钱与哀乐中,送葬的队伍出发了。
谢流忱的话突然开始多起来,多得像他从前那样,也多得很不正常。
谢流忱:“我请了钦天监的监正算过日子,今日不仅日子好,而且天气也好,是这一个月最和暖的日子。”
裴若望附和他:“是啊,天气真好。”
谢流忱:“这乐声太过哀凄,她一定不喜欢。”
裴若望语塞一会儿:“……是凄凉了些,不过也挺热闹。”
“我们已经和离了,可是我想她父亲必定不会对她上心,所以仍将她葬在谢家祖坟,往后她可以受谢家子孙的供奉,到了那儿也有花不完的钱。”
他顿了顿:“我给她选的那块地方,旁边有一棵枣树,每日都会有鸟儿栖在上头,她听着可以解闷。”
裴若望夸他:“你想得真周到。”
谢流忱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奇怪,像是从前在国子监时他们一起密谋做些不大不小的坏事时那样。
他小声对他说:“其实我想将她的骨灰带回去,装在匣子里,不会像坛子那样容易摔坏。我去哪都带着她,定期带她去听戏听说书,再给她烧时兴的话本,那样日子比较有趣。”
“她可以时常晒到太阳,闻到花香,看见月亮。”
“一直待在地下太闷了。”
裴若望接不上话了,他招来陆盈章,两人一左一右地把谢流忱挤在中间。
裴若望拿出他毁容时谢流忱照料他的耐心,和他讲人要入土为安的道理。
谢流忱又不说话了。
最后崔韵时的身体被送去火化,谢流忱等人都留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