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流忱立刻就要闪躲,仍不敌她的蛮力。
直到发觉口中的手帕带着她身上的淡香,他挣扎的力道才弱了下来。
——
谢流忱拉扯了一下锁链。
崔韵时和行云抱着礼物离开后,直到夜幕降临,整整一日,她都没有再来。
和她昨日一学累了就来抽打他解压的情形完全不同。
谢流忱忍不住在想,她现下在做什么,是不是仍在看白公子送她的那些破烂零碎,忙得没功夫来看他一眼。
她明明可以得到更好更多的珍宝,她却选了白公子。
他就在她眼前,她却念着那些个破烂。
谢流忱心口堵得慌,被锁链锁着无事可做,只能想想她。
他将两夜梦中有关她的画面拎出来,又与如今瞧着只有十六岁的她反复比对,发觉她怎么长都挺顺眼的。
睡意渐渐上泛,他昨日硬撑着不愿睡着,不想梦见她,今日却想在这每夜必至的梦里得到更多有关于她,以及他们上一世的线索。
他们为何会决裂,他们何时成的婚,如何相遇,她过得开心吗,有什么格外喜爱,或是想得到的东西?
谢流忱的意识渐渐沉入不可知的梦境里。
他模糊地想着,若是能满足她的愿望,她便能慢慢知晓他的好处与体贴,放弃那个白公子,转而将心思都落在他身上……
——
谢流忱看见了许许多多个崔韵时。
她对他笑得甜腻,一个声音在他心底说:“她又在敷衍我。”
她脸上挂着泪珠,眼底压着想要翻脸的凶狠,那个声音又说:“不该将她气成这样。”
她提着嫁衣的裙角迈过门槛,站在屋中望着他远去,那个声音说:“她果然生气了。”
他见到的崔韵时一个比一个年轻,面上的神情从虚伪的笑容变为好奇和傲慢。
在家中池边洗刀的崔韵时、手执团扇,在月洞门前回头一望的崔韵时、在画舫上掀帘而出的崔韵时……
这一切飞快掠去的幻象重重交叠,最后变成坐在树上,朝着树下的人跳下来的崔韵时。
在这个瞬间,他和“他”一同想着:要是她坠入他的怀里就好了。
可是她没有落下来,落下来的是一块红纱。
红色铺天盖地,日头隐在红纱的后边。
哀乐声阵阵,像是无数人在撕心裂肺地大哭。
谢流忱什么都看不见,头疼欲裂,仿佛有一刀朝着他的头劈下,另一个他自己从这道伤口里生长出来。
他就此失去了意识。
——
天亮了,崔韵时照旧去折腾这个容易生气的谢流忱。
风水轮流转,这辈子也轮到她高高在上,做他的主人了。
推开房门,他垂着头一动不动,仿佛已然睡熟。
崔韵时皱了下眉,这很少见。
每回她来的时候,谢流忱都好
似不需睡眠一般,坐得正经又得体,眼神清明地望向她。
好似不体面一些,就会要了他的命。
每到这时候,她想要摧折他的念头就会更强烈一些。
就是这样不服输的打起来才爽快,上辈子的谢流忱服软服得太快了,她打起来都没有手感。
他整日一脸你打我吧,你高兴就行的表情,她都不想随了他的愿。
在这一点上,还是现在这个谢流忱好。
骨头硬,嘴巴也硬,瞬间就能点燃她的怒火,让她找到那种欲扇之而后快的感觉。
说到底,她就是不想被上辈子的谢流忱爱。
她宁愿和他互相真刀真枪地动手,也不想被他那样粘稠绵密如蛛网一样的爱粘住。
她走到谢流忱面前蹲下,用团扇抬起他的下巴。
他缓缓睁开眼,眼神中没有一丝挣扎、屈辱和波动。
庭院中忽然响起鸟儿振翅的声音,飞鸟的影子透过窗纸,从谢流忱脸上掠过。
崔韵时凝视了他一会儿,收回团扇,他的头没了支撑,往下低了一些。
她命令道:“自己把头抬着。”
谢流忱将头抬了起来,和方才她要他定住的角度分毫不差。
崔韵时抿紧唇,这听话的模样,这任她作弄发泄的态度。
她快气笑了,最后只说了句:“谢流忱,你真够有本事。”
这一声出口,彼此都知晓,她喊的到底是谁。
第85章
崔韵时说完那句话后便坐到桌边。
芳洲昨日只将窗纱拢起一半, 日光照亮半间屋子,在中间落下一道清晰的分界线。
两人各据一边,谢流忱恍惚了一下, 他两次获得这具身体的控制权。第一回 极其短暂, 第二回却见到了她。
他能感觉到身体里原本的自己并未消失,还在竭力抢夺控制权。
崔韵时也是与他一样的情况吗, 她会被身体里原本那个“崔韵时”挤压生存空间吗?
“你的身体里, 只有你一个魂魄, 还是两个?”
崔韵时侧过身斜睨他一眼, 没有作答。
她就是不想顺着他的话回答, 反问道:“为何与我有关联的这么多人里,就你与我重生了,你做了什么, 是请了法师,做了什么损阴德的事吗,会不会损及我?”
谢流忱从她的态度里看出,她这具躯壳由她一人独享。
他微微松了口气, 道:“你尽可以安心, 没有任何阴损之事,你不会有任何损伤,这就是你全新的人生, 这辈子你只要按照自己的心意过,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再不会有人来妨碍你了。”
因为上辈子她最大的妨碍就是他,而这辈子, 其他出现在她面前的障碍则会被他铲除。
至于她问他为何会和她一样重生了,他根本没有在她面前邀功的打算。
他没有这个脸。
他顿了顿, 答道:“我只是很想再见到你,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机缘。”
崔韵时一听便知晓,他的确是做了什么。
可他一身秘密,她一直知之甚少。
她放过这个问题,并不想管他的事,转而问道:“我是怎么死的?”
她问完以后也觉得有些诡异,哪有人能活着问别人,自己是怎么死的。
谢流忱听完这个问题,被铁链锁住的双手微微动了动,失语片刻。
而后声音极为轻缓地,仿佛是怕她再度受伤一般,详细说了来龙去脉。
崔韵时听完,她的直觉没错,果然和他有关系。
若不是他非要死缠烂打,她人都到山脚了,怎会在马上要开始崭新人生之前被人射死,丢了性命。
她的命也太坎坷了,谢流忱其实是个克妻的吧。
她不禁问道:“你后来再娶了吗,娶过几任,她们的寿数几何?”
谢流忱怔怔道:“我没有再娶,我只有你一个妻子。”
此外再无他话,可崔韵时从他似蹙非蹙的眉头,微微下垂的唇角看出来,他仿佛一条被质疑心意的狗,被伤到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就静静地坐在那,扣在手腕上的锁链也没有半点晃动,生怕再惹她不喜。
崔韵时听他这话,再看他这表情,心中微感疲惫。
他还是想缠着她,还没死掉那条和她相亲相爱的心,不然也不是这种态度。
崔韵时开始怀念昨日早晨那个脾气又硬,扇起来手感很好,被烫到就叫得很凄凉的谢流忱。
至于面前这个,她只想让他离远一点,让他多看自己两眼,就是让他享受到了。
她下意识便想抬手让他滚吧,别再在她面前碍眼。
可就这么给他解开锁链,直接放跑他吗?似乎也不妥。
崔韵时下不了决定,来回踱了几步,决定暂时把他搁在一边,先回房给白邈写回信。
她一句话没说,直接离去。
房门合上,谢流忱看着她的身影从视线中消失,眼眸中毫无波动。
他早知会是如此。
如今能见到她,看见她康健平安地活着,还很有活力地抽打“谢流忱”这具身体,已是梦里都想不到的好事。
他还奢求什么,他只想她好好活着,不爱他也很好,不想见到他也可以。
他默然良久,心中满怀感激之情,眼睛忍不住湿润,在阔别她六十七年后,一个阳光并不明媚的春日里。
——
谢流忱只静坐了一会儿,额上便泛起青筋。
另一个自己在脑中闹得很厉害,一边在抢夺身体控制权,一边对他冷嘲热讽,问他是不是就是上辈子把一切都搞砸了,连带着他一起被崔韵时厌弃的那个谢流忱。
他答是。
对方声音阴沉道:“你给我出去,把身体还给我,我和你是不一样的,我要告诉她,让她只厌恶你一个。”
谢流忱:“在她眼里,我们就是一样的,简单来说,我是谢一,你就是谢二。”
“你是一,我是二,怎可混为一谈。”
“如果她觉得我们是两个人,你就不会被她抓住,锁在这里,挨她的罚了。”
谢二沉默了。
因为在一个身体里,谢流忱能感受到他的崩溃,那种什么都没做,却失去所有可能的崩溃。
为了让谢二死心得更彻底,谢流忱毫不吝啬地将他与崔韵时的过往分享给他看,让他知道他们是如何走到这一步,让他体会他面对崔韵时时的所有心绪。
心动、期待、嫉妒、怨恨、痛快……失望、恐惧,直到最后间接害了她的命。
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记忆都是混乱的,也许是过了一两年,他才恢复神智。
谢二像死了一般,再没半点声音,也不再与他争斗。
谢流忱忽然发现,要玩弄二十一岁时的自己的心非常容易。
只要把让自己心碎过的事拿出来,放在二十一岁的自己面前,他们就会一起安静如死。
谢流忱动了动僵冷的手指,听见庭院里传来一阵略响的脚步声。
之后是行云的说话声。
“芳洲,信掉了。”
“啊,幸好你看见了,不然小姐就白写这两封信了。”
行云捡起信,拍了拍上面沾着的尘土,递给芳洲前,看了看收信之人是谁。
“嗯?”她疑惑道,“是不是弄错了,怎么都是寄给白公子的。”
“没弄错,因为昨日白公子寄了两封信来,所以小姐也特意分成两封,对应着他每封信里的内容写好回信,让他以此收两封信,开心一下。”
行云笑了:“那白公子往后要是写三封四封,小姐岂不是也要写三封四封。”
芳洲想了想道:“那小姐会只写一封回信,叫他没事出去多走走,别总待在书案前动笔了。”
芳洲小声道:“其实就是想让白公子少写点信,她回不过来了。”
两人笑了会儿,各自散去做事。
谢流忱在屋中听完她们的交谈,默默垂眼看自己的手,心中什么都没想。
他只是觉着有些冷罢了。
等到夏日来临,便
不会这般冷了。
——
思考如何处置谢流忱思考了四五日,崔韵时仍然没有找到一个让自己非常满意的法子。
不过她也没有荒废这四五日的光阴,除了每日必做的课业和锻体、与好友同窗的交游、该参加的诗会雅集。
她还回了白邈的数封信,将他送的花里胡哨的礼物都找到了合适的用途。
比如那串发芽的红豆手串。
她找出里面唯一一颗没发芽的拆下来做成手绳,其他发芽了的则让行云埋进土里,给院子添一抹绿意。
今日她打算去探望谢流忱。
她推开门,谢流忱并没有望向她,而是看着透光的窗纸,口中道:“你来了。”
崔韵时见他和五日前没有分别,只是面颊瘦削了一些,也不知道如果一直饿着他,他会不会服软。
大概是会的,饿死可是很痛苦的,他哪里吃得了苦。
可惜她没有那么狠毒的心。
谢流忱等她走近一些才将目光放到她身上,他觉察到她似乎不喜欢他太关注她,便改了习惯,不在她一进门的时候就看向她。
他眼神缓缓下移,瞧见她手腕上戴着一条红绳,绳间穿过一颗红豆。
谢二立刻在他脑子里咬牙切齿,他认出来了,这是从那串发芽的红豆里拆下来的,唯一一颗没有发芽的。
在自己的脑子里,他们都不再维持温和的表象。
谢二毫不遮掩地开始发疯,一会儿咒骂白邈,一会儿骂他是废物,把大好的局面弄成现在这样。
谢流忱没放过他,将自己上辈子亲眼所见的,她与白邈少年时感情深厚的每个时刻,都仔仔细细地放给他看。
谢二立刻没了声音。
谢流忱比他多活了几十年,已经可以忍耐这些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