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眼谢流忱,只见他面上带着淡笑,如春风般和煦,坐在同样风华正茂的青年们之间,就如一颗光华温润的珍珠。
所有人第一眼都会注意到他,可却不会觉得他气势凌厉,不敢与他来往,只会忍不住想要与他结识攀谈,若能得他另眼相待,仿佛自己也特殊上几分。
这样的气质和容貌,实在是叫人心生愉悦,难怪姐姐也看上了他,要他帮着撮合。
梁淳拍拍手,便有一众美人鱼贯而入,随着乐声翩翩起舞。
而舞者之后,侍从拉下轻纱,遮出乐师中最显眼的琴师。
山风将纱帘吹得飘飘然,琴声亦是将人听得飘飘然。
待一曲终了,众人恍惚回神,才发现轻纱幕后的琴师身形窈窕,面容虽瞧不真切,却是朦朦胧胧,别有一种美感。
在场的全是年轻郎君,对这琴师赞不绝口,甚至有人称这琴师犹如九天仙女,出尘脱俗、非同凡响。
有人提出想见一见这位琴曲动人心的琴师,其他人纷纷附和,呼声越来越高。
如今场中最为瞩目的便是这位琴师,就连那些衣着清凉的舞者都引不起客人的注意了。
梁淳等的就是这一刻,只有这样的出场,才能抓住谢流忱的心,让他对他姐姐一见钟情,如那戏中的男子一般,对梁俪苦苦追求,才能让梁俪点头应下婚事。
那可是他梁淳的姐姐,就算要撮合,也不能是他姐姐上赶着,得是谢流忱捧着他姐姐才行。
千呼万唤中,琴师终于自轻纱帐后露面,梁淳好生惊讶,旋即笑道:“姐姐又来捉弄我,我还当我只花了千金便能聘到这样高明的琴师,没想到是万金都请不来的梁大小姐。”
众人纷纷对梁俪行礼,梁淳这时道:“谢公子,听说你琴技高绝,不知与我姐姐相比,谁更胜一筹?”
梁俪笑道:“琴者不分高低,只论琴心,高山流水,不过是想寻个知音罢了。”
她又对谢流忱道:“阿弟说话向来不着边际,公子不要见怪。”
梁淳赔罪道:“长姐说的是,弟弟受教,那不若谢公子与我长姐合奏一曲,也让我们听听,二位是否是彼此的知己。”
众人彻底明白了这一出到底为的是什么,立即出言开始撮合谢流忱与梁俪合奏。
谢流忱笑得很淡:“我琴艺平平,更无琴心可言,学琴只是附庸风雅,心中其实对琴没有半点喜爱。”
众人只当他在说笑,还在促成二人合奏。
谢流忱垂眼听着众人一句接着一句,把他的名字和另一人放在一起,脸上的笑容明明白白地消失了。
他将手中的茶盏搁在案上,盏中水珠一滴都没有溅出来,却让所有人都察觉出了他的不悦。
霎时无人再起哄了。
他径直起身,走到另一架琴前,开始弹奏起来。
曲声轻渺,叫人莫名感受到曲中人独行在山野之中,一片恬淡的心情。
其他人渐渐听得入了神,梁俪的脸色却是越听越差。
谢流忱不仅只愿意自己独奏,而且弹的还是这首曲子。
这曲子原本的故事是在一个起雾的日子里,山人想要望月而不得,很快便释怀,转而回屋睡觉。
而谢流忱故意将这本就平淡简单的一曲弹得清净无杂念,毫不掩饰地表示对她的嘲讽。
他在嘲讽她嘴上说着以琴会知音,装得出尘脱俗,实际上心里全在打别的主意,整场宴席和来客都是她表演的陪衬。
好生刻薄的一个人,她怎会误以为他性情温柔体贴,对他生出好感。
梁俪羞愤至极,一刻都不想待下去了,什么都没说,转身便走。
宾客看着梁俪的背影,全都清醒过来,不安地看着还在弹琴的谢流忱。
谢流忱拨弄琴弦,看着众人尴尬的表情,他倒是弹得更加开心了。
待一曲终了,谢流忱慢条斯理地问:“我这一曲,诸位听得可还满意?”
没人敢说话。
“还有谁要听我弹琴?”
他自问自答:“看来是没有了。”
谢流忱拂了拂袖 ,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气氛凝滞,他却恍若不觉,还是那么自在地喝着荷露茶。
董越岭就在他邻座,偷偷瞥了他几眼,心想他真是张狂,明摆着是在戏耍所有人。
可是以他如今颇得圣宠的势头,他确实是可以不给任何人面子,没看梁淳也只能青着一张脸,却不敢说一句吗。
慢慢有人开始交谈,想将气氛重新活络起来。
谢流忱喝着茶,享受着旁人的小心翼翼,眼前却忽然一花,身子向一旁歪去。
董越岭一惊,刚要扶他一把,就见他自己稳住了身子。
他刚要问谢公子无碍吧?
话到嘴边却停住,只见谢流忱原本唇角挂着的那缕笑容不见了,他眼珠乌黑,神色莫名哀沉,再不复之前玩弄他人心情时的轻慢。
整个人就像是……变了个人。
第83章
“谢公子, 你可还好?”
董越岭看着谢流忱那双哀恸难抑的眼睛,总觉得他似乎既恐惧又悲伤。
转瞬间,那怪异的神色便消失了。
“谢公子?”董越岭又问了句。
谢流忱面露些许茫然, 微微坐直身体, 见董越岭不是先前那群没有眼色,胡乱起哄之人里的一个, 便真心实意道了句:“多谢, 我无碍的。”
他轻蹙起眉, 方才脑子似乎空了几瞬, 他根本不知董越岭是何时走到他旁边的。
他动了动手, 想将怀里按着的匣子放好,以免再出现这种情况时,匣子从身上摔下去。
低头一看, 却发现自己手中空空如也,并没有什么匣子。
这次他是真的怔住了。
他实在无法解释这种状况,只得归咎于此处空气烦闷,才会使他两度失态。
他起身走到望月台上, 眺望远处山林间跑马的游人, 视线下移,便是浊浪奔涌的盛安江。
董越岭也走了过来,在他近处一同赏景。
方才他扶住谢流忱时, 谢流忱对他态度友善,与对旁人的戏弄不同,他心里很是受用。
董越岭的眼神不是很好,但他也能看见江对岸, 十七、八个少年人正骑着马,飒爽利落地打江边而过。
他连连感叹:“真是恣意快活啊。”
董越岭因为自己手脚笨拙, 不善弓马骑射,一直都很羡慕骑马骑得好的人。
眼前这么一群呼朋引伴的少年人,满身的蓬勃朝气,更是让他艳羡。
他像他们这般大的时候,也很想和身手好的同窗来往,一同游玩。
那群骑马的少年人往东而去,董越岭随着他们换了个观景的位置,想凑近多看一会儿。
没留神地上有一小滩水,他踩了上去,立刻滑倒,双手伸直向前一送,一把将谢流忱给推下了楼。
望月台上陷入一片死寂,而后便响起了董越岭的大叫声。
他冲进屋内,不敢说是自己把失手把谢流忱给推了下去,只敢说谢流忱不慎落水。
所有人都听得呆住了,面上惊恐之色满溢,这可怎么和谢家交代啊。
很快有人大叫着扑到围栏边,一边寻找谢流忱落在哪儿了,一边对着仆从大喊:“快救谢大人!快去!天啊,怎的连个影子都寻不见了!”
月白色的衣袍在滚滚江水中只漂浮了一瞬,转眼就被浪潮吞没,再不见半点踪影。
——
鎏金香炉徐徐吐着轻烟,屋中的香气越来越浓。
谢流忱被香气和血气熏得几欲作呕,艰难地抬了抬头:“好疼……”
崔韵时坐在高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当然会觉着疼。
不说他在江水中被冲了那么远,在礁石上不知撞了几下,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数都数不过来,光是现在,他的身上都不断往外淌血。
而她没让人给他清理伤口,也没给他止血,只拿了一副镣铐将他锁了起来,他连躺都躺不下去。
自然是疼极了。
一切都是天意,先前三个同窗因琐事打了起来,不知是谁先失了神智,开始往另外两人脸上扣马粪。
总之场面很快变得不可收拾,其余人全在劝架,她不想和身上有马粪的人说话,偷偷溜走,寻了个无人之处躲躲清净。
于是便在岸边捡到了已经死了,但等一会儿就会活过来的谢流忱。
她当即将他五花大绑,往马车中一塞,带来了自己的私宅。
她直觉自己被一箭射死这事一定与谢流忱有关,虽然不是他亲自动手,但事情多半因他而起。
她心情好的时候会比较讲理,但面对谢流忱的时候,她心情都不大美好,所以不需要讲道理,抽他两下出气就对了。
谢流忱只觉身上的痛楚越来越剧烈,他不知自己是痛得越来越清醒,还是因为清醒了才会越发的疼。
除了小时候身子弱,时常患病,长大后他极其注意爱惜自身,从没受过这样的罪。
眼眶发酸,他情不自禁掉了几滴眼泪,有些心疼自己。
他动了动手脚,猛然被两股力道拉扯回去,撞在一堵墙上,铁链撞击声不绝于耳,震得他四肢发麻。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处境,立刻收起眼泪,望向面前之人。
他的目光像是冻结的雪层,冰寒刺骨,要在她身上划出伤痕。
这瞧不起人的眼神,可真是前所未见。
只这片刻的对视,崔韵时便知晓眼前这个不是上辈子的谢流忱。
即便是上辈子的他,也从没这么看过她。
毕竟他是怨恨她,而非看低她。
崔韵时怪笑一声,她坐着的这把椅子很高,她翘着腿,脚上穿着在屋内行走时的软底绣鞋。
现在这个姿势,她的鞋尖只需轻轻一抬就能挑起他的下巴。
她一脚踩在他的肩膀上,踩得他不得不屈膝跪地。
谢流忱不知这女子怎有那般大的力气,一只脚踩着他,仿佛一座山一样把他摁了下去。
肩上的痛处被她重重按着,他闷哼一声,死咬着牙不肯发出惨叫。
见到他这傲气的模样,崔韵时发自内心地开怀一笑。
好生气是不是,还有更生气的呢。
崔韵时用鞋抬高他的脸,仔细端详了一下。
“谢大人,你这个模样,真是别有一番韵味啊。”
崔韵时早从上一个谢流忱那里掌握了对付他的办法,他要脸面,受不得屈,更听不得作践他的话语。
“你是何人,绑了我来,究竟想做什么?”
谢流忱目光在屋内陈设和这女子身上一转,很快得出几个结论。
家具是京郊特有的乌玉木制成,他多半还在京城之中;
举止仪态都受过教导,此人是官宦人家的女儿,但其父或者其母的品级不会太高;
她会武,武功还相当的好,因为靠着椅背踩着他的肩膀,这个姿势很难发力,她却一直懒懒散散的,腰腹也很有力量,起身的姿势和寻常人不一样;
袖口沾着一点墨汁,从气味可以分辨出,是国子监常用的陈香墨,所以此人还在国子监就读。
他想起在春风楼上时看见的那群少年人,她或许就是其中之一。
若是从这逃脱,几项条件叠加,很快就能框出目标。
崔韵时自然知晓他在看什么,可是看穿了也没用。
“我姓崔,崔韵时。”
谢流忱的心微微一沉,名字都敢告诉他,看来是不打算放他走了。
崔韵时从身后摸出一条马鞭,鞭梢蹭着他的喉咙,哗哗两下就将他的衣裳挥落。
谢流忱顿时惊慌失措:“你……你……”
真是无耻。
他想要遮掩,可是双手被铁链束缚,动弹不得,只能尽量侧过身,聊胜于无地躲一躲她的视线。
“哎呀好放浪啊,怎的如此不知检点,被人脱了衣服也不知道赶紧披上,还光着身子叫人看,我家中若是有你这样的兄弟,真是要赶紧绞了
头发送去做和尚。”
“肌肉练得这样分明漂亮,是不是就等着勾引女子?自小学的男德都忘到哪里去了,你们南池州不教这个吗?”
崔韵时的目光故意在他的胸膛小腹来回打量,因为气愤,他未受伤的肌肤上泛起淡淡的粉色。
谢流忱羞愤交加,完全不能忍受自己在陌生女子面前衣裳尽褪,被当作玩物欣赏。
可这女子显然是在刻意激怒他、轻辱他,越是如此越不能让她得逞。
他重新平复情绪,对这人视而不见,她若有什么目的,自然会忍耐不住,主动暴露。
崔韵时看到他这副高高在上、不染尘埃的样子便生气。
她死得太快了,几乎没有什么感觉,只是将死之时那种冰冷的绝望感让人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