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白冷眼看着他被自己做得鱼汤呛得痛苦不堪。直到他因为难受,绯红的脸颊上滑下一滴水光,舒白近乎漠然的表情才有了松动的迹象。
虞策之呛到喉咙,苦不堪言,更何况还是在舒白面前又一次露出狼狈姿态。
他扶着木桌,手臂上青筋崩起,克制许久还是没能违背生理上的反应,在舒白面前落下一滴清泪。
他低垂着头,有些难堪,甚至恍惚又回到了江音掌权的那段时间,他装疯卖傻,没有尊严可谈。
忽然,面颊传来温热触感。
虞策之愕然抬头,却见舒白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他身侧,用拇指轻轻抹去了他脸上的湿渍。
“好点了吗。”舒白望着他,目光专注。
虞策之耳垂悄悄红了,他抿唇,哑声道:“抱歉,我把鱼搞砸了,鱼汤很苦很咸,不能喝了,还让夫人看见我那么狼狈的样子。”
“狼狈?”舒白挑了一下眉,眼中染上不知名的笑意,“没关系,我觉得你很漂亮。”
第25章
“真的很漂亮。”
你哭起来很漂亮,没有攻击力的时候也很漂亮,比伪善的时候漂亮多了。
舒白在心中慢慢地想。
大抵是和离影响了心境,若是以往看见有人在她面前哭,她一定会心生不耐,但现在,舒白忽然觉得有一种惩罚方式很适合谢拾这样的人,她可以让他哭个够,这种惩罚方式虽然不适合说出来,但对于大多数普通男人来说,都足够‘羞辱’。
至于‘羞辱’过后会不会招致祸端——舒白装模作样抹掉他脸上的泪痕,漫不经心地想,就算谢拾有不小的来头,但也和霍耀风不同,她和谢拾之间没有一纸契约所代表的大梁律法束缚,只是成年人之间的你情我愿,教训之后各奔东西也是情理之中。
就算谢拾会翻脸又如何,即便他权势迫人,但只要没达到皇帝那个程度,她都有很多办法应付。当然,就算天方夜谭成立,他真拥有至尊皇权,她也自有对策。
想要报复谢拾,一解自己心头之恨,带他沉沦也是最稳妥的办法,毕竟一头狼对她的爱夹杂着贪婪,随时可能反噬,只有把狼驯养成忠诚无害的狗,她才会安全。
心中升起的念头愈发清晰成型,舒白凝视他,却不打算那么快就付诸行动,稳妥起见还是要徐徐图之。
“夫人,这是你第一次这么夸我。”虞策之说。
“嗯?”舒白弯起眉眼,“怎么夸你?”
虞策之罕见地欲言又止,他望着舒白,没有立即回答她的话。
这是舒白第一次温柔的夸赞,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眉梢都带着只对他有效的包容。
虞策之沉浸其中,甚至觉得腹部的伤口也没那么疼了。
“夫人如果能一直这样夸我就好了。”虞策之低声说。
舒白没有应他的话,而是起身拿了一碟糕点放在桌子上,“家里没别的东西,吃糕点应付一下,竹屋离京城还有一段距离,吃完了你便回去吧。”
话音落,原本还算温馨的氛围又倏然凝滞。
虞策之冷下脸来,他仍旧坐着,放在膝盖上的双手蜷缩起来,死死握紧腿上的衣衫,唇角慢慢绷直,“夫人还是要赶我走?”
舒白居高临下看他,面对他骤然冷凝的态度不露半分情绪。
“谢公子,你难道认为我会留你住下?”她语气冷淡,慢条斯理,“我这里不比旁的地方,仅有一间屋子,你留下是想睡哪里?”
虞策之没想到舒白会说得这么直白,不由微微愣住,瞳孔下意识晃动,“我可以睡在竹榻上,夫人觉得不方便我也可以睡在地上,甚至——”
话还没有说完,下颌倏然被舒白的手掌捏住抬起。
虞策之蹙眉,他不喜欢这样压迫性太强的姿势,下意识想要回避,却被她捏得更紧,白皙的肌肤上很快泛起淡淡的红。
虞策之不知道舒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但眼下不是探究的时候,且他腹部的伤口疼得更加厉害,他实在没有反抗的力气和心情。
他慢慢放轻声音提醒,“夫人。”
“需要我提醒你吗,我们之间的关系淡薄,你所谓的主公谋士也是你执意强加的,归根结底,我并不需要任何人来为我出谋划策,更遑论所谓忠诚的谋士既不忠贞,也不忠诚。”舒白梏着他,不带感情地陈述,“抛开你沉醉的扮演不谈,我们之间还有男女大防,你凭什么睡在我这里,以何身份?”
虞策之的表情逐渐裂开了。
他震惊地看着她,脸上充斥着委屈和不甘,胸腔内甚至有阴郁的情感酝酿,眼尾慢慢泛起了红晕,他极力压制着五彩缤纷的情绪,呼吸不稳,胸膛不断起伏。
虞策之咬牙,反攥住她的手腕,涩声道:“分明是你先招惹的我,我做了你的谋士,你又要随意给我安个名头抛弃我,你不可以这么狠心。”
“夫人,你别这么对我。”
别这么对他,别逼他做出皇权倾轧的戏码。
虞策之眼眶通红,如同困兽一般寻不到出路。
他曾经以为霍耀风是横亘在两人之间最大的阻力,却从没想过和离后舒白不爱他,甚至驱赶他的可能。
他自然懂适时退让可以得到更多的道理,但不适用于舒白。
很多年前,他狼狈地挤在逃荒的难民堆里,偷偷地观察舒白时,就知道她是什么样的脾性,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从不掩饰自己的喜恶——而舒白从没隐瞒过对他的漠视和冷淡。
正因为知道吗,所以愈发不甘,分明天下之大皆他所有,为什么舒白总不在其列。
“夫人……就这么厌恶我?”
舒白平静地凝视他,直到见他眼眶通红,几乎咬破自己的嘴唇,情绪外放已经到了极限,才轻声说:“你没明白吗,离开霍家的我已经不需要普通的谋士了,你留在我身边,不会有实现价值的可能,我也是为你好。”
她的语气轻缓了一些,刻意的引导很快让虞策之陷入了舒白的逻辑里。
以至于虞策之没有思考过舒白分明知道他身份存疑,为什么话里话外还是把他当作普通士子对待。
他满脑子里只有舒白言语中久违的三分柔情。
峰回路转,虞策之瞳孔闪烁,像终于碰到水的鱼,“我可以不只做谋士。”
“嗯?”舒白扬了下眉,没想到她才给了一点暗示,对方就迫不及待咬了钩,也没有想到‘谢拾’对主公谋士的身份如此执着,到今日这一步也不曾放弃。
她松开捏着他下颌的手,想要退开。
虞策之却不愿意放开舒白的手腕,对上舒白凝眉望过来的视线时才有了收敛,放轻力道却怎么也不愿意松开。
虞策之一眨不眨盯着舒白,循循善诱:“夫人可以接受我的陪伴,就像时下贵族妇人豢养的那些所谓‘谋士’,她们大多也不需要人来出谋划策,谋士提供最多的是陪伴和那方面的需求,大梁民风开放,夫人已经是自由身,没有顾忌了不是吗?”
他使了些力道,将舒白拉近了一些,见她默许自己动作,登时一喜,增添几分底气。
他目光灼灼,放轻声音说:“其实夫人也没有那么讨厌我是不是,夫人分明知道我的感情,我只想要夫人,您可以放心的没有后顾之忧的接受我,我会足够忠诚可靠,有我在,不会有觊觎夫人的宵小之辈靠近。”
“是吗。”舒白不置可否。
“夫人不信我?”虞策之皱起眉头。
“想要我的信任,不是口头说说就行的。”舒白伸手抚摸他半边脸颊,指腹划过他锋利的眉峰,“你要先做给我看。”
“我要怎么做。”虞策之有些茫然。
舒白沉静地打量着他,“不会获取主公的信任,就无法称为合格的谋士。”
虞策之眸光微转,倏然道:“我可以留下吗,让我留在您身边,我才有机会让您信任我。”
烛光闪动跳跃,烛影下,舒白微微侧头,半张脸隐入暗处。
“好啊,我只给你一次机会。”
虞策之‘顺理成章’留了下来。
他裹着薄被蜷缩着身体,以帝王之躯安静地睡在有些冷硬的竹榻上。
不知过了多久,烛光熄灭,再过不到两个时辰就是天亮。
黑暗中依稀能听见舒白平稳的呼吸声,显然已经熟睡。
虞策之悄悄从竹榻上坐起,发出窸窣的声响在夜晚格外清晰。
他不敢有太大的动作,摸索着从怀中掏出白日竹辞送来的药。
江音派出的刺客显然不是吃素的,而虞策之又恰好是个疯起来不管不顾的,更遑论爱惜身体。
没有在伤口愈合时按照御医嘱咐静养,伤口崩裂不说,余毒也涌现出来,以至于肿痛发炎,前些日子还出现了腐肉,不得不用小刀刮去。
虞策之扯开层层叠叠的衣衫,领口大敞,悄悄换下伤口上的纱布。
原本他可以处理好伤口再来找舒白,但他担心舒白会因为安锦和他身世的事情同他针锋相对,便打算用身上的伤来博取舒白的动容。
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一整日下来,他在舒白面前流露的脆弱和狼狈超出了预期,以至于他不再想露出伤口在舒白面前示弱。
过多的示弱只会把自己摆在下位,一味任人摆布会让他失去安全感。
只是一个人上药有些艰难,虞策之不得不用嘴叼起垂落的衣料,一手捏着药瓶,一手用药勺往伤口上抹。
偶尔衣料没咬住掉落在伤口上,便需要重新上药。
一番功夫下来,虞策之已经是满头大汗,结实的胸肌随着呼吸不断起伏,额头上露出不容易察觉的青筋。
一个人折腾许久,虞策之失去耐心,咬紧牙,干脆将药瓶里的药一股脑倒在了伤口上。
直冲脑门的疼痛令他呼吸骤粗,他扔下手上的东西,死死揪着衣服,痛苦喘息。
夜里只能听见寒蝉偶尔发出凄切虫鸣。
虞策之疲惫地倒在竹榻上,丝毫没有察觉到药香弥漫在整见屋子里,几米之外,原本熟睡的舒白不知何时睁开双目,侧过头,有些讶然地打量着他。
在丛林之中,受伤的猎食者往往会受到其余猎食者的觊觎。
很遗憾,虞策之犯了致命的错误。
/
翌日。
竹屋里吃食将近,如果只有舒白一个人的时候还好,但多了一个人,舒白不得不去附近的村子里采买补给。
一晚上过去,虞策之的脸色苍白几分,整个人看上去有些蔫。
舒白打量他半晌,忽然道:“住在竹屋不比京城,你适应不了便回自己家里,不用和我挤在一处。”
虞策之登时急了,他抓住舒白掩在袖子下的手,蹙眉道:“我很喜欢和夫人在一起,不要总赶我走,我不喜欢听这些话。”
顿了下,他又觉得话语中命令的涵义太重,担心招舒白不快,便又补充,“夫人不要再吓唬我了,好不好。”
舒白视线划过他时不时捂着的腹部,回握住他的手,笑了下,“走吧。”
城南的村子是京城周边最富庶的村子,民风淳朴,百米开外还有香火鼎盛的寺庙相依。
恰是赶庙会的日子,村子里售卖东西的农户都在村子外摆了摊子,集市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虞策之对大梁逐渐恢复的人间烟火兴致缺缺,视线始终在舒白身上。
他比舒白高许多,低头时,便是她发间的轻轻晃动的步摇都足够他专注地看很久。
有了江音派遣刺客的先例,加上江音还没有抓到,宋祁和竹辞不敢再让皇帝离开暗部的视线,一直悄悄跟在两人身后。
舒白买了些粮食和秋冬要穿的衣衫,虞策之不会放过获取舒白好感的机会,忍着腹部疼痛接过来,舒白看他一眼,对于他的伤势自然装作不知。
宋祁担心招致舒白不快不敢现身,竹辞只能硬着头皮现身,胡乱扯了个拙劣的借口说是路过,而后在舒白似笑非笑的表情下,木着脸强行接过虞策之手里的物件。
竹辞眼观鼻鼻观心,心道只要皇帝不尴尬,她也不尴尬。
虞策之强颜欢笑,紧紧跟在舒白身边,时不时帮她挡住擦身而过的行人。
舒白在拐角老妪的摊位前停下。
老妪席地而坐,见舒白在她面前站定,不由笑着说:“要买些皂荚回去吗,方圆十里之有老婆子我这一家在卖,二位第一次来,多买些我给二位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