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策之神色微动,垂眸俯视跪在地上的青年,半晌,他靠着椅背,漫不经心道:“这些世家大族的账目最见不得光,爱卿也有办法拿到吗。”
“臣所呈上的非原本账目,是霍耀风的妻子舒氏亲自手书,也足以作为呈堂证物。”
“原来是她。”虞策之摩挲着指腹,低低道。
安锦垂眸,正要借机求皇帝下旨和离,却冷不丁听见皇帝如此说:“册子留在朕这里便是,至于舒氏,朕已经下旨命二人和离,不可再以霍氏妇称呼。”
安锦怔了下,没想到和离会这样顺利,惊讶之下,不由抬头,不期然对上帝王冷沉的双目,安锦下意识打了个寒战。
来不及欣喜舒白的自由身,毛骨悚然的感觉霎时生出。
一时间,安锦连呼吸都轻了三分。
朝臣轻易不能直面圣颜,久而久之,纵然天子俊美无俦,天子的相貌在他的记忆中也不免模糊。
方才隔着白玉十二旒不经意一瞥,帝王的面容和昨日小厮带来的画像瞬间重合。
安锦瞳孔晃动,没掩饰住脸上的惊愕。
画像为舒白亲手所画,断不会有错。
那个谎称谢家幼子,以谋士身份强留在舒白身侧的男人,赫然是当今帝王。
他和舒白都曾疑虑谢拾背后势力,却没有想过,处心积虑接近舒白的人会是皇帝。
虎视眈眈垂青舒白的人是虞策之!
安锦心跳如鼓,逼迫自己嗓音不要发颤,“原来陛下早有圣断,臣下拜服。”
安锦和舒白来往密切,虞策之对舒白身边的男人天然没有好感,他摆手正打算让安锦退下,顺便让戚辩去催催换药的太医。
结果不等虞策之开口,宋祁一身劲装,匆匆步入御书房,腰间还别着佩剑。
作为帝王心腹,宋祁被誉为天子剑,虽然他可以自由出入宫禁,但无诏面见天子还敢身带兵刃,显然是出现了棘手的事情,让他连卸甲的时间也没有。
宋祁得到虞策之默许,越过安锦径直走到虞策之身侧,俯身在虞策之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说:“陛下,竹辞那边来报,舒夫人离开霍府,说要在城北客栈休息几日,再做打算。”
“夫人不准竹辞跟着,只带了雕鸮进客栈,暗卫等了一会儿,想进去看看夫人住在哪间屋子,却发现……发现夫人不见了。”宋祁顶着虞策之越发难看的脸色,硬着头皮禀报,“那只雕鸮、雕鸮被夫人关在笼子里,暗卫是在地窖里找到的,整个客栈属下搜遍了,没有打斗痕迹,怀疑夫人是主动离开的。”
铮!——
古琴倏然发出刺耳的声音,琴弦尽数断开。
连安锦也忍不住抬头看过去。
宋祁大惊失色,“陛下,您的手流血了。”
虞策之深吸一口气,咬牙道:“你们干什么吃的?一点小事也干不好!”
宋祁自知事情办砸了难辞其咎,当即跪下,垂头认罪:“属下无能。”
虞策之骤然起身,单手扯起他的衣领,沉声说:“一个客栈,她能去哪里,搜过地道了吗。”
“是,暗卫发现奇门遁甲的机关,但没有发现暗道,属下怀疑是被掌柜提前填平了,舒夫人消失前,曾听见客栈有轰鸣声响起。”宋祁说。
“封城,掘地三尺也要把夫人找出来。”
虞策之一时头晕目眩,强行稳住身形,只觉得腹部一阵刺痛,愈合的伤口竟然有了崩裂的趋势,他按住腹部,咬牙道:“再出差池,就别来见朕。”
“属下明白!”
虞策之阴沉着脸站在断弦的古琴前,半晌,他忽然抬眼,深渊一般的瞳孔中映出安锦茫然的脸。
“安大学士,朕有一事请教。”他徐徐开口,冷厉的目光始终笼罩安锦。
安锦便是再迟钝也察觉到了危险,他背脊挺直,目不斜视道:“陛下请说。”
虞策之死死盯着安锦的脸,不错过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声音冷厉,“你把朕的夫人藏去了哪里。”
……
舒白在郊外的竹屋里住了几日,皇帝对霍家的处罚早传遍大街小巷,听闻霍如山是被抬回霍家的,一条老命险些葬送,同一时间,霍家长子和离的消息也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毕竟这是本朝第一个皇帝出面迫使和离的怨侣。
关于霍家的消息舒白是在附近的村子里听见的,不知为何,近日城门戒严,四个城门皆有皇室禁卫比对画像。
舒白对皇帝的弯弯绕绕没什么兴趣,唯一令她感到不安的是安锦,按照约定,他本应该在她抵达郊外竹屋的次日递信。
然而直到第七日,舒白都没有收到安锦的消息,更别说见到他本人。
萧挽身份特殊,需要低调行事,如非万不得已,舒白不会联络,正因如此,乍然和安锦断了联系才令她有些不安。
舒白拧起眉头,终于打算进城门打探消息。
她没忘记心怀叵测的谢拾,进城门前不仅换了农妇装扮,还用画笔更改了样貌,在衣服里塞了棉花,令自己看上去足够魁梧后,戴好斗笠出门。
轰隆一声,京城的天空乌云蔽日,电闪雷鸣。
作为今年第一场秋雨,仍然有夏天燥热的影子。
大抵是大雨将至,城门口例行检查的军士松懈许多,略看了舒白两眼便将她放入城内。
因为在天空中酝酿许久的秋雨,街道上行人寥落,甚至有不少商户都提前打烊。
舒白一路上没有耽误时间,很快就到了安锦府宅所在街道。
府宅占地面积不算大,甚至不到霍家的三分之一,深红色的大门敞开着,大门两侧则各站了一个看门的护院。
舒白沿着街道走过去,悬着的心却始终没有放下。
不对。
不对。
她面色如常,心中警铃大作。
暴雨将至,沿途无论官员百姓,都家门紧闭,仅有少数店铺还开着门。
相比之下,门户大敞的安宅更像是在请君入瓮。
若安锦出事,为何府门大开,护院还能顶着即将来临的暴雨站岗,若他无事,为什么不按照约定来见她。
舒白心中没有定论,多年以来养成的谨慎习惯令她没有进入安府。
她装作过路人,目不斜视沿着街道缓缓离开。
安府内,暗部近乎倾巢而出,他们站在府邸各个角落,将整个府宅看守住,站在朱红大门外的两个护院亦是暗卫伪装。
安锦端正坐于桌案后,双手放在膝盖上,表情冷静。
宋祁双手环胸站在安锦面前,语气生硬,“安大人,已经是第七日了,私下里我也不跟您说暗话,我们那位陛下耐心有限,更没有什么怜悯之心,如若过了今天,您还是不能交代夫人的去处,暗部就要对城北客栈的蔡掌柜用刑了,大家都是听命于人,暗部必须要有东西向皇帝交差才行。”
“我不认识蔡掌柜,他不是我的人。”安锦冷然说。
宋祁笑了下,“安大人,到现在还避重就轻就没意思了,您不能交代夫人的下落,明日陛下发难蔡掌柜,后日没准就是您自己了。”
“陛下这样做,就不怕天下人侧目吗?”安锦问。
宋祁道:“陛下什么时候怕过,何况舒白已是自由身,天子想要追求,难道就有错吗?”
安锦不禁冷笑一声,他晃了晃手腕上的铁链,道:“你管这叫追求?”
宋祁目光歉然,“看在那位夫人的面子上,陛下已经留了情面了。”
“若是舒白知道谢拾是皇帝,你以为她就会坐以待毙,别怪我没提醒你,真碰上了,她可未必是吃亏的那个。”安锦半是警告半是气愤。
此时的宋祁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甚至就算他意识到了,也没办法动摇虞策之执拗的心意。
宋祁叹了口气,说:“不必安大人费心提醒,陛下现在只想要见到夫人,如果见不到,大人不若想想自己以后埋在哪里。”
正当安锦气得咬牙时,一身劲装的暗卫匆匆进入室内,道:“大人,方才有个农妇打扮的女人从门前经过,她虽没有进入府内的动作,但属下觉得有些可疑。”
安锦瞳孔骤缩,强装镇定对上宋祁看过来的鹰目。
距离舒白失踪已经过去七日,为了能顺利交差,宋祁不敢放过一丝一毫的线索,闻言他立即来了精神,道:“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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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白担心起疑,一路不曾停顿,途径一家玉器店,她神色微动,转瞬有了办法,径直走进去。
玉器店的老板托着腮坐在柜台后,见舒白进来也是兴致缺缺,直到面前倏然摆了一袋沉甸甸的银子,他霎时打起了精神,谄媚道:“这位……客人,想要看些什么。”
舒白扫视店内琳琅满目的玉器,慢条斯理吐出几个名词。
老板脸上的笑容微微凝固,不由认真打量起舒白,怀疑自己听错了,“客人确定是要这些?”
“怎么,你这里没有?”舒白扬眉,质疑道。
“有、当然有,都是压箱底的货,我这就给客人去拿。”
老板收起银子,小跑进入内室,他不敢让付了钱的客人多等,很快提着包袱出来,包袱里包着锦盒,从外观完全看不出里面的东西。
老板递上去,毕恭毕敬道:“这是您要的东西,都是上好的玉质,触手生温包客人满意。”
顿了下,老板凑到舒白耳畔小声说:“这东西买的人不多,但用过的都说好。”
舒白接过包袱也不检查,笑道:“多谢老板,没有辜负我从城东村子特意进城。”
“客人哪里的话,这物件都是给花楼、南风馆和宫里的太监备着的,今日卖给您,我这玉器店也好周转。”老板摆摆手,和善道,“要是客人和您夫君用得满意,欢迎再来。”
舒白笑了下,没有点破,正要顺着老板的话客套几句,门外倏然响起脚步声,侍卫劲装冷面,腰间佩刀,将玉器店团团围住。
宋祁带着两个暗卫进入店内,视线直直落在舒白身上,“是她?”
身后跟随的暗卫点头:“是。”
舒白镇定对上宋祁审视的双目,尽管心中震惊宋祁的出现,她仍旧装作第一次见面,适当露出谨慎惶恐的表情,“几位官人是来找民妇的?”
宋祁仔细打量着眼前农妇,见她身型魁梧,眉毛粗犷,唇边还有一颗痣,声音细弱蚊蚋,似乎没有半分舒白的影子,不由拧起眉头。
“你是何人,进城的目的是什么,如实招来。”宋祁盘问道。
“民妇是城东村子里的农妇,特地进城采买东西来的,不知道犯了什么事情。”
宋祁看向舒白手里的包袱,“包袱给我。”
舒白顺从地把包袱递过去,不与宋祁对视。
宋祁警惕地打开包袱,看见里面的玉器,怔了下,眉宇间的沟壑霎时深了,厉声质问:“这些是什么?!”
“这是民妇夫君交代民妇采买的物件,”舒白抿了下唇,装作难为情的样子,“官人定是知道是什么,何必问我。”
宋祁红着脸把包袱塞回舒白手里,问缩着头不敢作声的老板,“她说的话是否属实?”
得到老板肯定的回答,宋祁仍旧将信将疑,即便眼前的妇人看上去并没有不妥,但来自暗卫的第六感让他忍不住怀疑舒白。
“你们家倒是有不少闲钱,床笫间的物件一下子就买不少。”宋祁狐疑。
舒白应答如流,“我夫君家里世代经商,故而有些小钱。”
见宋祁仍旧沉吟,舒白缓缓牵起唇角,轻声补充,“这位官人没用过这些东西吗,当真好用得紧。”
“胡言乱语!”宋祁深觉受到冒犯,肩膀耸动,压着怒气说,“带着你的东西赶紧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舒白诚惶诚恐,“是、是,民妇这就离开。”
得到宋祁允准,舒白结实魁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店铺拐角。
接连七日找不到舒白行踪的宋祁本就气馁,方才又自觉受到农妇调戏,心情郁结。
舒白消失暗部本就要负责任,久寻不到,难免虞策之会觉得暗部是无用之辈。
他从角落里搬来矮凳坐上去,捂着脸气闷地思索交差的办法。
玉器店的老板见宋祁没有离开的,殷勤地端着茶上前,“几位大人忙了许久,定是口渴了,用些茶水也是好的。”
宋祁没有接,跟在他身边的两个暗卫得到允许,一人取了一杯茶。
老板搓着手,好奇道:“小人多嘴问一句,不知几位大人是在找朝廷侵犯还是什么特殊的人物,近来无辜封城,也是为了抓人吗?大人们是刑部官员,还是京兆尹底下的官差?”
暗部直属皇帝所有,只听皇帝调令,寻常百姓大多不知道暗部的存在。
宋祁拧眉,警惕道:“不该问的别问,做好你自己的事情,好奇心会害死猫。”
老板嗫喏称是,静了半晌,大约是店里氛围太过沉闷,他又大着胆子开口,“这几年日子好过了,村子里的农户也开始赚钱了,以前还觉得京郊的几个村子,城东那边是最穷苦的,现在城东村子出来农妇也变得阔绰了,真是,不忙大人说,我老家也有几处农田,玉器生意不好做,实在不行我也回家种田去!“
“你说什么?”宋祁霍然抬头,死死盯着老板。
老板挠了挠头,不明所以,“小人是说玉器店不景气,过两年也回老家种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