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齐峦接连后退,幸好被身旁的闻缺扶住,才免于露出丑态。
“太守,我们怎么办啊。”闻缺急声问道,“对方早就料到了我们的行动。”
江齐峦大睁双眼,听着身边兵荒马乱的声响,不可置信地看向站在屋子中心的舒白。
他终于反应过来,这是瓮中捉鳖,他中计了,舒白是故意引他们深入这座宽敞昏暗的楼阁。
“太守!下令啊,不如我们冲出去!”
江齐峦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却说不出话来。
闻缺哀叹一声,恨恨地看了眼方寸尽失的江齐峦,冲身后一众属下道:“愣着干什么!中计了,快撤!”
话音才落下没多久,立即有下属跑过来,重重跪在他面前,“将军!出事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军士围剿了我们,我们出不去了。”
“怎么会这样,来的时候不是确认过太守府没有伏兵吗?无论如何,外面的人务必挡住攻击,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放舒白的人进来!”
闻缺咬牙,再度看向江齐峦,扯着他的衣领怒道:“江齐峦,别发愣,现在怎么办你倒是下令啊,我们是为了你才反的,现在出事你不能不管!”
江齐峦半晌才反应过来,对上闻缺赤红的目光,脸上露出阴狠的表情。
他推开闻缺,抽剑指着屋顶,“所有人不许慌,抓住舒白,擒贼擒王,抓住舒白我们所有人都可以活命!”
这话说完,叛军瞬时找到主心骨,当下冒着箭雨冲向正中央的舒白和虞策之。
舒白脸上不显慌乱,退到兵器架旁,向虞策之手里塞了一块能容纳一人有余的盾牌,自己则举了长剑,“向楼梯的方向退,小心点。”
江齐峦见舒白要跑,顿时急声道:“别让她跑了,放箭!抓不到活的便要死的,放箭!!”
“是!放箭!”
舒白眯起眼睛,想也不想将虞策之推到盾牌后面,挥剑挡下射来的乱箭。
“舒白!”虞策之看见箭矢,瞳孔微缩,当下便要把盾牌举到她面前,提她挡箭。
舒白挥剑之余,扯着他往楼梯口退。
虞策之衣物繁琐,广袖长衣阻碍他的行动,他拧着眉看了眼武器架,想要拿三尺长剑和舒白并肩作战,然而舒白却不给他这个机会,三两下把他塞到楼梯口。
事先安排在那里的死士心领神会,一半加入战局,一半护住舒白和虞策之。
事已至此,任谁都能看出来江齐峦等人已经是强弩之末,瓮中之鳖。
混战间,闻缺的部下又冲进来,他四处张望,只有不断射来的乱箭,一时看不见闻缺,他没耐住性子,便喊起来,“将军,闻将军!”
闻缺和江齐峦挤在翻倒的桌椅后,闻缺听见部将呼喊,悄悄露出个脑袋,“有事就说。”
部将看见闻缺,顶着灰扑扑的脸,热泪盈眶,求助无门地说:“我们顶不住了,对方又来了一群以一当十的好手,我等要失守了,将军,怎么办?”
咣当一声。
部将愣了下,扭头去看,离他最近的府兵听到了他对闻缺说的话,竟然当场丢了兵器,摘下头盔。
府兵愤懑地看了他们一眼,“我不干了!”
江齐峦怒目而视,“你疯了?”
府兵根本不理会江齐峦,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大人饶命!我等投降!!”
真正的一呼百应。
一句哀嚎,却不断有人被感染,而后停下动作,隐匿在角落的弓箭手也扔掉箭矢。
从二楼不断射下的利箭渐止。
似乎是见投降有用,渐渐的,最后十几个负隅顽抗的府兵也丢下了械甲。
陆逢年很快带人控制了室内的局势,将还活着的叛军绑起来。
几乎同一时刻,萧挽带着一对死士进入屋内,与之同行的还有崔溟和宋祁两人。
两人领着身着飞鱼服的精锐亲兵,一进屋便拼命寻找虞策之的身影,见帝王完好无损站在舒白身后,两人几乎热泪盈眶。
崔溟双手举过头顶,恨不得当场敬告三尺神明,“谢天谢地,谢天谢地,主子没事,我有救了,宋兄,我们有救了!”
宋祁没理会他,几步迈到虞策之身前,紧张地问:“主子,您可有受伤。”
虞策之摇头示意自己无碍,视线落在和舒白十指相扣的连接处,感受着她冰凉却富有生机的肌肤,唇微微抿起,不知道在想什么。
舒白在死士的簇拥下,拉着她心爱的小皇帝,缓步走到翻倒的案几旁。
她居高临下睨着跪坐在地上的江齐峦和闻缺,向身边死士使了个眼色,死士便心领神会,上前将两人五花大绑。
“舒白……不,贤侄!”江齐峦语气急促,慌乱地告饶,“这一切都是闻缺和霍耀风挑唆,你别怪叔叔,叔叔不想伤害你。”
闻缺怒不可遏望向江齐峦,想要说话,却被死士堵住嘴拖了下去。
江齐峦即便被绑着,也平尽全力拱到舒白身前,跪在地上狼狈地看她,“舒白,看在亲戚的情分上,你饶了叔叔这一次——”
“叔叔。”舒白俯身,用剑柄挑起江齐峦的下巴,眯起眼睛,看他的眼神和看蝼蚁并没有区别,“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明知道叔叔在南境根基深厚,却还是要留着叔叔的人头。”
江齐峦愣住,不可置信望着她。
舒白笑了下,漫不经心道:“我等今日,等了好久,若不是叔叔您,我哪里知道南境众臣,竟然有这么多人对我、对大梁有不臣之心。”
“你……”江齐峦嗓音颤抖,看着舒白时,只觉得她是洪水猛兽。
“好了。”舒白直起身,侧头看向身旁的虞策之,“你有什么话想对这位反贼头头说吗?”
虞策之匆匆瞥了眼江齐峦,视线又粘在舒白身上,“我想夫人砍下他的头,送给我。”
舒白哼笑一声,“行。”
“不、贤侄,不——”
江齐峦的哀嚎声戛然而止。
舒白的剑插入他的胸膛,见他的目光逐渐涣散,唇角溢出鲜血,扯了扯唇角,“好叔叔,别怪我,是陛下要你的命,不是我要。”
舒白利落地抽出长剑,用袖口擦拭剑身血槽,抬眼扫视四周,“还有一个人。”
“在这里。”萧挽长发高束,大步走过来,扭头冲身后的死士摆手。
死士拖着同样被绑起来的霍耀风,扔狗一样扔到舒白面前。
霍耀风低声喘息着,腹部插着箭矢,脸上的血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他咳出一口鲜血,艰难地扬起脖颈,对上舒白的双眼。
此时他早不是一年前光风霁月,春风得意的世家长子,一年时间天翻地覆,他失去前途,失去家族,失去爱妻,零落成泥,成了阴沟里腌臜的老鼠,人人唾弃。
他恨天道不公,又不得不承认,一切都是他这个腌臜小人咎由自取。
霍耀风的眼中淌出泪来,“杀了我吧。”
舒白睨着他,眼中情绪平静分明,“我当然会杀你,霍耀风,我给过你很多次机会,每一条错路都是你自己选的。”
霍耀风垂下眼睛,喘着粗气,一言不发。
舒白视线落在他身上良久,忽然手上力道一紧,微微侧头,发现皇帝面色阴郁,抿着唇,不悦的情绪溢于言表。
舒白从前觉得虞策之性情难辨,多疑不定,难以掌控。
但相处久了,她才发现,在有关她的地方,虞策之的情绪往往很好摸索,比孩童还要简单,纯净。
舒白眼中染了些暖意,空出手摸了摸他面具外的脸颊,当作安抚。
霍耀风注意到舒白的动作,艰难地转过头,后知后觉打量起她身侧挺拔的男人。
离得近了,就算有面具和遮挡身形的鹤氅干扰,霍耀风也足以分辨出那人的身份。
他的瞳孔猛然一缩,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骤然从地上爬起来,“虞策之,你竟然在这里,我要杀了你!”
他竟然才发现虞策之也在这间屋子,在舒白身边!
如果方才他们的人能早点发现,将矛头对准虞策之,若能乱箭射死虞策之,就算舒白压制住他们,皇帝在南境身死,舒白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被群起攻之,就算她此刻赢了,到最后也会输。
离成功就差分毫,霍耀风霎时红了眼睛,犹如地狱恶鬼。
他张嘴,想要撺掇在场被捉拿的守将们拼死一搏,“诸位,他是皇——”
声音戛然而止。
一剑封喉。
霍耀风重重倒在地上,死死盯着舒白,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死不瞑目。
跟在虞策之身侧的宋祁见状,将已然露出寒光的剑身收回剑鞘。
虞策之眨了下眼睛,抿唇拉了拉舒白的手,“夫人。”
舒白扔掉无论如何也不会擦干净的长剑,冲陆逢年道:“收拾残局,这里的人皆是叛臣,一个不用留。”
陆逢年点头:“放心。”
交代好收尾的事宜,舒白拽着虞策之登上二楼。
二楼只有寥寥几名死士,得到舒白的示意后,十分有眼色地退到远处。
舒白不着痕迹拢了拢单薄的衣衫,看向垂着眼的虞策之,目光落在他昳丽却苍白的面颊上,半晌,她淡声道:“你该回去了,此后三年,南境由我掌控,你可以完全放心。”
“不……”虞策之嘴唇轻颤,“别这么狠心。”
“只是三年而已。”舒白道,“三年后,我自然会回去见你。”
虞策之红着眼眶,抬起眼倔强地看着她,“你就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虞策之。”舒白少见地再次直呼他的名字,“你应该学着做个好帝王,至少,这三年里,你应该做个好帝王,同样的,我也会学着做一个完美的统治者。”
虞策之瞳孔猛地晃了一瞬,似是领悟舒白话语里的浅层意思,却咬着牙,没有说话。
在叛乱中强撑着的冷意弥漫全身,舒白的呼吸微不可查清浅许多,她强忍着深入骨髓的痛楚,环住他的脖颈,踮起脚尖,浅尝辄止般在他的唇上落下一吻。
“阿拾,你乖一点,你知道我很喜欢你,有点耐心好吗。”
舒白后退一步,深深看他一眼,见他始终咬着牙,红着眼眶垂头,像是无头苍蝇一样的困兽。
“回军营,回大梁,别让我再说第二次。”舒白深深看他一眼,转过身,抬脚便要离开。
然而才踏出没两步,天旋地转。
意识昏沉前,舒白隐约看见虞策之向自己奔来的慌张身影。
来不及多想什么,便彻底失去感知,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阴冷中。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日后。
舒白平躺在柔软温暖的床榻上,身上裹着厚实的被子,显然被人细致梳理过的头发顺从的披散下来。
舒白的身体像是被碾过一样,想要抬手,却徒劳无功。
意识回拢后,她神色微冷,下意识去看屋内装潢,确认自己还在南境的太守府后,冰冷的表情才有舒缓的迹象。
萧挽一直守在她身侧,见她醒来,顿时喜上眉梢,“醒了,御医,快进来看!”
守在门外的御医顿时提着药箱进来,“来了来了,别催,老夫说过,只要醒了便算度过这关了。”
御医在床边的矮凳上坐下,苍老的手指搭在她微弱的脉搏上。
老御医闭眼沉吟,半晌后点了点头,“这样便算无事了,我会开些药方让夫人喝下去,固本培元,夫人无事,我也可书信告知陛下,让陛下放心。”
舒白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理智逐渐掌握混沌的大脑,“他呢?”
萧挽将舒白的手腕塞回被子里,“那位昨日回去了,听说这次是那位瞒着主帅谢绥偷跑出来的,三道军部急令下来,他不得不回去。”
“他没有耍花招?”舒白轻声问。
萧挽垂目,谨慎地瞥了眼身旁的老御医。
老御医双手环胸,察觉到萧挽的忌惮,忍不住撇了撇嘴,提起药箱离开。
等温暖的屋子里只剩萧挽和舒白两人,萧挽才道:“你昏厥得太突然,虞策之吓坏了,起初要带着暗卫和亲兵强行带你走,幸好你早有嘱咐,把所有的死士都调过来,及时把人拦下了,他见带不走你,只能退而求其次,伪装身份守在你的床前。”
“意料之中。”舒白垂眸,眼中说不出是什么情绪,“大梁那边有什么动作。”
“你醒之前才送来的消息,谈判还没有结束,大梁就已经宣布撤兵了,不知道虞策之是怎么说服他那个死板舅舅的。”
萧挽抽出放在舒白枕下的圣旨,“皇帝亲笔御书,无论再如何不甘心,他都不得不成全你。”
舒白在萧挽的帮助下坐起身体,垂眸一目十行看过去。
镇南王,加九锡,冕十旒,出入用天子銮仪。
几乎能给的,虞策之都给了,倾尽所有。
舒白捏紧锦帛制成的圣旨,良久无话。
萧挽看着她的模样,抿了抿唇,犹豫再三还是轻声打断了舒白的思绪:“我看他这几天的样子像是被伤到,明日梁军便撤走了,是否传信再见他一面?”
“我在太守府外设下重重守卫,那些守卫一眼便能看出是防着他胡来的,他不快也在意料之中,好不容易逼着他舍弃,不用再见徒生事端。”舒白语气平静清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