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耀风心中的大石倏然落地。
谢天谢地,天不亡他。
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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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南境城内如何暗潮汹涌,第二天还是不可避免地如约而至。
翌日清晨。
舒白一夜未眠,她裹着厚实的衣物,头发披散在身后,用一根红带松松垮垮束起,坐在案几前处理政务。
游十五在她身侧汇报昨晚各方人员的一举一动。
陆逢年和萧挽则立在案几前,随时等候舒白的调遣。
舒白听完游十五的汇报,没有立时说什么,而是先提笔将递往大梁的书信写好。
今日之后,一切都会尘埃落定,是时候给皇帝一个明确的答复。
舒白长眉轻蹙,虽然笃信虞策之已经拿她无可奈何,但皇帝疯起来是什么脾性,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便是她也无法预估。
这封送往大梁的信件,她的措辞十分谨慎,在话里话外暗示久留南境之余,也明确写出,无论大梁那边有任何异议,都可以继续派遣使者前来商定。
阅览这封由她亲笔所写的书信后,她知道虞策之一定会来。
到那时候尘埃落定,她打算同他好好谈一谈,心平气和的谈。
然而才将信纸装好,盖上太守印,游左急匆匆冲进来,面颊绯红,喘着气道:“大梁的使臣忽然来访,他们定是在之前哪次买通了城门看守,守卫竟敢私自放他们进城,我们得到消息时晚了一步,现在他们已经奔着太守府来了。”
陆逢年拧眉,冷声道:“江齐峦很快就会攻入太守府,这个时候怎么能放他们入南境,出了事情谁也耽搁不起。”
萧挽呼吸一窒,反应过来后连忙去看舒白,眼下天才蒙蒙亮,室内光线昏暗,舒白的面容隐在暗处,萧挽看不真切,只能依稀看见舒白抿成直线的唇。
萧挽扭过头问游左,“来人是谁?”
游左嘴唇轻颤,“一共两辆马车,马车里的人没有露面,但这次随行的侍卫皆穿飞鱼服,我想……里面的人来头不会太小。”
话说到这里,马车里的人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萧挽抿唇,对舒白道:“使臣的事情一直由我交接,这次是我疏忽,抱歉,我愿意领罚。”
“不怪你。”舒白捏紧手中信纸,指节泛起青白,语气还算平静,“对方上次就是有备而来,是我自负大意,疏于管教,料到虞策之耐心将尽,以为还能再拖他几日,却没想到他身为皇帝,竟然敢这样乱来,我的话他当真是一句都不听。”
“如果真是那位,我们不得不谨慎对待,眼下南境和大梁关系尴尬,一旦千金之躯受损,后果不堪设想。”陆逢年说,“趁着江齐峦他们没发现前,立即让他撤走是最稳妥的。”
“他既然来了,又怎么肯轻易离开。”舒白站起身,拢着身上鹤氅走了两步,语气冷沉。
虞策之的到来无疑在计划之外,但既然来了,她也有把握护他性命无虞……
舒白拍了拍陆逢年的肩膀,道:“一切照计划进行,帝王亲至,对我们而言未必不是一种保障,我会和他在一起,时时看顾,你们不必分神。”
“你的身体……”萧挽担忧。
“修养多日,我的身体恢复差不多了。”舒白轻描淡写,“别担心,休息了这么久,也该活动活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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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防万一,死士伪装的侍从将不请自来的大梁使者请到了太守府内围的某个宽敞屋子,屋子逾制建造,是七进八出的二层楼阁,四面有门,门外环绕游廊,游廊外则是江齐峦倾尽南境之力,用金银玉石堆砌的阆苑蓬莱。
舒白在去往屋子的路上,从死士嘴里得知了大梁来使的名单,毫无悬念的,虞策之赫然在其列。
好在虞策之也不是莽撞无脑,相反,疯癫的行为过后,每一步都是精打细算的谨慎和算计。
此次进城,虞策之不仅卡着南境能容忍的最大限度带来随行近卫,还以那两辆驶入南境城内的宝马香车为遮掩,每一辆马车中都藏满了以一当十的暗卫。
小皇帝显然豁出去了,舒白一想到虞策之是坐着人挤人的马车混入的城池,眼中便不由自主浮现笑意。
不过话说回来,人心都有阴暗面,舒白起初会不受控制地怀疑,虞策之卡在这个时候来,有没有可能是想和江齐峦里应外合。
毕竟在她和江齐峦的博弈中,一旦江齐峦胜出,她眼下拥有的一切都可能退回原点,大梁的军队就驻扎在南境城三十里外,只要虞策之在事后及时控制住江齐峦,南境十八城尽在大梁囊中。一箭双雕,正中虞策之下怀。
但很快舒白就否决了这个想法,不是因为笃定虞策之不敢,而是因为实施上难度太大,连她这个幕后操守,都不能摸准江齐峦部将的劫狱时间,虞策之远在大梁军营,又如何能掐准时间,箭在弦上的时候打她一个措手不及。
将不可能的因素排除,最后剩下的就是昭然若揭的答案。
虞策之带了这么多护卫死士,宋祁崔溟亦跟在身边,他来势汹汹,显然不是为了自保,而是掳人。
舒白几次三番的拖延早就引起虞策之的警觉,加上虞策之本就是瞒着满朝文武,私自随军同行,纵然朝中有几个心腹老臣顶着,算上往返路程,眼看两个月转瞬即逝,回朝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回朝在即,又察觉到她久留南境的打算,虞策之不急才怪,他在最大限度内召集精锐,已然动了软的不行来硬的的念头。
虽然在此时将小皇帝形容成狗有点煞风景,但虞策之的行为怎么看怎么像狗急跳墙。
舒白站在虚掩着的门扉前,拢着鹤氅,眉宇微沉。
“主子,外面冷,为何不进去。”游十五低声提醒。
“不急。”舒白平静地说,“你去替我办件事,附耳过来。”
阁楼曾是江齐峦某个宠妾居住的屋宅,不同于会客的厅房,这里的保暖做得极好,只要关紧门窗,地龙烧起来,比春日还要温暖几分。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
负手立在屋子中央的年轻皇帝顿时转身,灼灼的目光落在舒白身上,眼神赤忱执着。
虞策之三步并作两步,快步走到舒白面前,仗着广袖宽袍,毫无顾忌地和舒白冰凉的手十指相扣,
“夫人。”他的语气温和,往日锐利的眉眼此刻微微耷拉着,看上去乖巧极了。
舒白熟知虞策之心性,见他装成乖巧顺从的模样,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若是平常相处,虞策之变着法子和她作对,惹她生怒,生怕激不起她负面的情绪,眼下卖乖弄俏,不过是自觉心虚,为真正能令她愠怒的事情做铺垫。
舒白没有立即发作,目光平静地望着他得天独厚的面容:“阿拾,你很不听话。”
虞策之攥着她的手一紧,表情有些僵硬,但很快恢复如常。
他垂下眼帘,语气温吞和缓,“抱歉,我很担心你。”
“担心什么?”
虞策之瞥了眼站在角落,尽力缩小存在感的崔溟和宋祁,低低道:“宋祁说你的寒症复发,天气回暖,你却比在京城的时候还要畏寒,我怕你难受,把随行为我把脉的御医带来了,他从前也为你诊脉,了解你的体质,总是比城里的游医强的。”
舒白打量着他,知道他的话真假参半,也不戳破,“寒症复发对我而言是常事,你未免太大惊小怪了,我现在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你的身体更重要,军营毕竟不是皇宫,你身边需要信得过的大夫。”
她动作缓慢,却不容拒绝地将自己的手从帝王的钳制下抽出,淡声说:“两军还在谈判,无论如何,你也不该来南境,且不说买通我的城门看守,没有任何文书便私自前来,眼下你已经看过我了,即可启程回军营,别让我说第二遍。”
她的语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虞策之抿唇,眸色微沉。
“夫人,朕不能没有你。”他声音沙哑,夹杂着细微的委屈,“我们才见面,你怎么忍心赶阿拾走?”
舒白伸手掐住他的下巴,他狭长的眼睛不着痕迹眯了一下,很快顺从地俯身低头,无害地望着她,“夫人?”
“你不走,难道是想留下做俘虏?虞策之,你不会真以为我会顾及你帝王的名位尊严,由着你踩着我的底线乱来吧。”
舒白的话几乎没有给虞策之留余地,他神色冷沉了许多,垂下眼帘,沉默半晌,道:“你赶我走。”
“我在命令你。”舒白语气平静。
虞策之呼吸微微凝滞,漆黑的眸子中有阴暗的情绪酝酿,“萧挽上次说,关于是否接受和谈的条件,会在今天给大梁答复,今日我既然来了,不如夫人当面告诉我。”
他缓缓抬头看她,眼尾泛起红晕,“梁军撤军在即,你会和我回去,对吗?”
舒白神色冷静,没有立即回答虞策之的问题,而是转头看向角落里的崔溟宋祁,“我和陛下有话要单独说,你们都去外面等着。”
崔溟和宋祁对视一眼,见虞策之一言不发,显然是默许的意思,于是恭敬地作揖告退。
阁楼中一时之间只剩下舒白和虞策之两人,显得空荡荡的。
二楼没有点灯,看上去漆黑冷寂,平添压抑的氛围。
“萧挽既然说今天给梁军答复,那今天就一定会给,但不是由我之手交给你,南境的信使会按规矩将文书递交给谢绥,陛下想要结果,回去等着便是。”舒白冷静地看着他。
舒白每说半句话,虞策之的脸上便染一分郁色,眼尾微垂,委屈又危险。
舒白盯着他,“谢拾,回去,别让我说第三遍。”
她失去耐心,不想再看皇帝阴郁冷沉的表情,松开他的下颌,打算绕过他向屋子深处走。
“别……”
即将擦身而过时,帝王仓皇地攥住舒白的手腕,不管不顾地贴上去,从背后紧紧拥住他的夫人。
“别走,舒白你别走。”他语气明显凝滞。
舒白拧眉,不等她说什么,或是转身推开他。
脖颈忽地一抖。
滚烫的液体大颗大颗落在她的衣领间,随之而来的是帝王的抽噎声。
“我什么都愿意给你,我究竟哪里做错了,你宁愿留在有生以来从未踏足的边境,也不愿意和我回家。”他呜咽着,身体发出轻微的颤抖。
积攒多时的情绪骤然发泄出来,便如洪水开闸倾泻,一发不可收拾。
决堤的泪水似乎可以穿透肌肤,落在舒白的心房上。
舒白抿唇,沉默片刻后,转过身同泫然落泪的帝王面对面。
她抬眼凝视他潸然的模样,叹了口气,用指腹轻轻擦拭他湿润的眼尾,“我的好阿拾,我不回去,是在给你机会。”
“什么机会。”他颤声问,望向她时,纤长的眼睫上沾着晶莹剔透的泪滴。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知道我喜欢什么,我也知道你一开始不喜欢什么,你是皇帝,让你张腿挨*确实有些强人所难,或许现在你凭着一腔爱意,甘居人下,但大梁需要血脉延续,没有哪个皇帝会希望未来登基的不是他的亲子。”舒白凝视他,用分外冷静的语气说,“我给你最后一次后悔的机会。”
虞策之睁大双眼,又有两行泪顺着脸颊落下。
几乎没有任何的思考,他笃定道:“我不会反悔,我只喜欢你一个,只会爱夫人一个人。”
舒白看他半晌,“你应该冷静的想一想,而不是这样快的回答我。”
虞策之拼命摇头,“朕很冷静,你如果不相信朕,朕愿意写下诏书,不纳妃,不留子嗣,昭告天下。”
“我已经决定好了,没有更改的可能,我给你三年时间思虑,三年之后,我身为南境太守,理应回京述职,到那时候,陛下再给答复也不迟。”舒白说。
虞策之咬着唇,死死盯着舒白,脸上的神情几乎崩溃,目光阴郁破碎。然而舒白没有任何退让的意思。
拇指指腹抚摸过帝王红肿的眼皮,舒白垂眼,掩下眼底的神色。
事实上,她骗了虞策之。
给他反悔机会是假,用三年时间坐稳南境之主的宝座才是真。
她是个自私且冷血的人,虞策之既然招惹她,而她也的确为虞策之所吸引,视他为己物,三年之期,倘若虞策之真的‘后悔’了,生出背叛她的念头,她不会手软。
但这些就没必要说出来了。
这样想着,舒白微微踮起脚尖,手臂绕到他身后,压着他的脖子向下。
她蜻蜓点水般轻吻他的额头,声音比之前温和许多了,“阿拾,有点耐心好不好,我们的时间还很长。”
一吻毕,舒白轻轻放开身体僵硬,落泪不语的帝王。
“南境不是久留之地,趁还有时间,你该回去了。”
“不,为什么你总是迫不及待地赶我走。”话音尚没有完全落下,虞策之攥住她的手腕,红着眼睛狼狈地说,“你还是在意我皇帝的身份,是不是。”
舒白蹙眉,默不作声看着他。
“我知道是我的错,我一开始就错了,我不该依仗帝王的权势,在最开始就算计你,蓄意接近,还用你在意的人拿捏你……”他声音沙哑,握着她的手腕,引导她抚摸他满是湿迹的脸颊,“是我滥用权势,让你一直没有安全感,我再也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