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下角无一例外都有个走线和针脚乱七八糟的小口袋。
孟萝时满意地点头,若是有手机,她高地得拍几张照片跟孟妈显摆自己高超的针线活。
她将新写好的纸条塞进鹅黄色小衣的口袋内,然后去屏风后换上,口袋在外侧即使贴肉也不会觉得膈人。
“姑娘。”门口响起敲门声。
孟萝时连忙把软榻上的小衣塞进衣柜里,拿起原主绣了一半的绣品道:“进来。”
宿二推开门,只见少女坐在软榻上垂着眼眸,手里捏着细长的针,背后是用布封起来的窗户,夕阳余晖隐隐透过布映进屋内。
“怎么了,大哥。”孟萝时脸不红心不跳地问道。
宿二视线在被布封起来的窗户上停留了一会儿:“来给你送玉珠的分成。”
他取出袖子里的荷包,递给她道:“三十六两。”
孟萝时将针线连同绣品放进篮子里,打开荷包数了一遍里面的银锭,眼眸弯弯:“多谢大哥。”
宿二偏头看了一眼床头的玉狮子,忽然道:“你昨日让福来更换嬷嬷手里的牌子,顶替胥黛姑娘进入二楼客人的房间,是何目的。”
话音一落,空气随之安静,孟萝时垂着眼睫将荷包的带子系紧,再抬眼时眸内含着浅浅的笑意。
“昨日楼梯转弯口的影子原是大哥,我还当是烛火晃眼,出现幻觉了。”
宿二后退了一步,后腰抵着桌角,一双偏长的眼晦暗不清:“姑娘不打算回答我的问题吗。”
他身上已全然没有前几日当小厮时的毕恭毕敬,居高临下的俯视让孟萝时稍显不适,她舔了下干涩的唇,失笑道:“大哥想让我回答什么。”
视线相交,她语气格外缓慢:“倒不如说是大哥背后的主子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信息。”
第18章
气氛再次凝固,宿二淡淡地扫视着屋内:“姑娘应该听过一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
“你唤我一声大哥,你觉得作为大哥会在乎妹妹所说的话是真是假。”
孟萝时微笑道:“这要取决于大哥是否真的将我看作妹妹。”
宿二目光放在屏风上的针眼里,同样的大小的针眼这个房间里有六个,且都在蜡烛正上方。
“我不像福来家里兄弟姊妹众多,我无父无母亦无任何亲人。”他收回眼,平静地俯视着少女,“姑娘先前说的那番话,我的确有动心,因而多一个妹妹并没什么不好。”
孟萝时愣了下,一时没想起来自己说什么话忽悠过他。
“你知道我认了福来?”
宿二轻扯了下唇:“他是个藏不住心思的人,一试便知。”
孟萝时坐直身体,拇指摩挲着荷包内的银锭形状,轻声道:“所以我后悔了。”
她的本意只是想让原主多一个能信任且可用的人,教坊明面上光鲜亮丽奢靡富华,隐藏在暗内的肮脏数不胜数,能在这里做事的小厮,大多都擅长油嘴滑舌,在夹缝里尽可能地榨取油水。
以此积累财富,脱离教坊。
福来显然不是这类人,他在教坊勤勤恳恳地打工无非是为了自己的家人能过得更好。
宿二似乎看出来了她心之所想,不疾不徐道:“姑娘当年以官宦之女入教坊,不带有任何一丝目的,旁人不可能会信。”
“我本就是刀头舐血之人,姑娘想利用我做什么我也不在乎,但姑娘别忘了,错的路走多了,就回不去了。”
刹那间,孟萝时心神剧烈颤抖,她猛地抓紧手下的薄毯,气息凌乱又厚重。
宿二见她红润的面色极具泛白,皱眉道:“你怎么了。”
孟萝时不解地抚向胸腔内跳动的心脏。
“我不知道。”
方才的一茬,她有种灵魂好似要被挤出身体的巨大恐慌感,血液倒流般让手脚止不住地发麻,肌肤表层不可避免地出现了疙瘩。
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情况。
“我去找大夫来。”宿二作势要走。
孟萝时急忙拦住他,声音还带着些许虚弱:“不用了,可能只是一时的心悸,不碍事。”
她用指甲掐着手心,疼痛让她晃动的心稍稍安稳:“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孟萝时抬头直视着宿二:“脚下的路永远数不尽,你不能确保我走的一定是错的路,在没有看到结果前,没人能决定对错。”
宿二沉默地看着她,良久,道:“你见过受伤的豹子吗?”
没等孟萝时回答,他自顾自地继续说:“就是你现在这个样子。”
孟萝时缓缓打了个“?”
宿二抬头轻打了个响指:“所以,你的目的。”
孟萝时瞧着他停顿在半空中的手,指腹和虎口有常年握刀而磨出的茧子,指甲内残留着未洗净的血丝。
“他不是放言自己知晓吗?”孟萝时转身扯掉封住窗户的布,夕阳西下的橘色余晖尽数涌进屋内,视线内所有物件都像是染上淡淡的朦胧滤镜。
微风将她的发丝吹起。
“回去告诉他,想知道答案就自己来找我,还有,”她语气稍显冷硬,“撤掉跟在我身边的所有暗卫。”
孟萝时讨厌何时何地都有若有若无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的感觉。
宿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后轻笑:“你真的很聪明。”
他走到视觉盲区,从腰间掏出一个小巧的锦囊,放在圆凳上:“这是解药,望姑娘能再聪明
些。”
孟萝时皱眉:“有人给我下毒了?”
宿二摇了摇头:“还没有。”
他目光望向窗外,停顿了下后缓慢道:“姑娘的眼光很好,福来是个可信之人,但这种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有一两个足够了,多了只会是不可控的隐患。”
孟萝时抿唇应道:“我知道。”
宿二颔首道:“既如此,那我先告辞。”
临走前,他忽然又补充道:“下次的物件,五五分,想找个不被主子和副使都知道的当铺可不容易。”
孟萝时:“…………”
还以为他又要说什么高深莫测的话。
孟萝时偏头遥望着窗外各别地方莫名多出的小黑点。
一成不变的风景突然多了其他颜色,实在太明显了,小说里常写的跟踪人打探情报的暗卫未免有点蠢笨,藏绿油油的树枝里还不如趴床底。
她把宿二送来的银子放进储藏金钱的抽屉里,清点了一番,暗想再囤多一点钱,原主就能随便找个小镇一辈子不打工逍遥自在的生活了。
角落里有块木头凸出少许,她疑惑地歪了下脑袋。
“以前也是凸出来的?”
她好奇地按下去,吱嘎一声,衣柜内部缓缓出现一个小抽屉,只不过里面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原主新设计的机关。”孟萝时伸手比了下大小,“诶,刚好是纸张的尺寸。”
夕阳彻底落下后,她换上新的舞裙抱着琵琶离开房间,缓步迈上四楼,副使的房间在四楼的尽头,旁边是书房。
门敞开着,孟萝时将书房内情况尽收眼底。
她敲了敲门框,不轻不重道:“大人,我有事禀告。”
趴在桌上的男人微动了下,直起身后眼底快速划过一丝困惑,他下意识地想去拿眼镜却摸了个空。
动作一茬定住了。
孟萝时瞧着他仿若睡懵了的神情,一时觉得有趣:“大人若是还乏着,怀瑜晚些再来打扰大人。”
谢期指尖按着眉心,嗓音嘶哑:“什么事,直说。”
孟萝时微怔,此情此景莫名熟悉,仿佛经历过。
男人低头看着晕染开的各类符号,眉间不由皱起,掀起眼看向站在门口的少女:“特意来我门口当哑巴?”
重叠的白大褂身影破裂,孟萝时抿唇腹诽,人和人虽然相像,但差距还挺大。
“是关于后院收养的女孩们,先前我……”她话猛地停住,心有余悸地看向楼梯口,烛火照不到的阴暗内她瞧不清,更不知是否同昨日一样藏着不知为人的东西。
“……可否进屋说。”
谢期指尖轻敲着桌面,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可以。”
孟萝时一步迈进门槛,顺手还将敞开的门关上,并挂上插销。
男人盯着她的动作,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
书房空间很大,两排的书架靠墙并排摆放,侧面是茶桌和棋桌,最里面屏风遮掩的应该是供人休息的软榻。
孟萝时打量完毕,一回头就见副使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尴尬地轻咳了下:“大人平日里可有关注后院收养的那些女孩子。”
谢期指节敲了一下桌面:“你觉得我有空吗?”
孟萝时顺着望向他手放着的位置,底下是垒起来的案卷和各类纸张,摊开的那页纸上画着她看不懂的符号,部分已经晕染得几乎没了形状。
她沉默了一会儿,直言不讳道:“有人在打她们。”
空间安静了一瞬,谢期收回手,神色沉了少许:“你亲眼看见的。”
“我看到其中一个女孩胳膊上有鞭痕,新旧交叠,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孟萝时回忆着那天的情形,如果后院不能成为她们避风港,那被困在教坊的意义是什么。
谢期垂着眼没说话,指尖敲打桌面的声响一下又一下,渐渐与心跳共鸣。
孟萝时等得脚都快麻了,他才缓慢道:“我记得后院的孩子最大还未超过十四岁,最小的甚至还没学会说话。”
他后背靠着椅子,周身散着一股戾气:“可知道是谁打的?”
孟萝时抱着琵琶的手紧了半分,一时没回答。
众所周知秦姑姑每月都会跟着副使前往宫内述职,理论上来说至少要比一个一年到头说不上几句话的舞姬可信。
原主留给她的纸张上写着后院的事她可自行处理,她便也没多想,副使是整个教坊明面上的半个主人,后院的事情理应由他出面。
可现在名字到了嘴边,她却生出了退缩之意。
“嗯?”谢期久久没等到答案,眸色幽深,“什么名字能让你这般难以启齿。”
孟萝时珉了珉唇,小心翼翼地吐出一个名字:“是秦姑姑。”
房间再次安静了下来,似乎已经到了演出时间,前院热闹的人声混合着丝竹乐隐隐从窗外透进来。
桌后的男人眼睫半垂,眼睑处是随着睫毛颤动的阴影,孟萝时瞧不清他的神情,只能感觉到空气好像冷了很多,胳膊上不由浮现鸡皮疙瘩。
“有证据吗?”谢期忽然道。
他将桌上写满符号的纸张卷起来放在火烛上引燃,慢条斯理道:“凡事讲究证据,没有证据的指认怕是得不到你想要的结果。”
孟萝时愣住:“啊?”
谢期见她困惑的神情,挑眉道:“你不想惩戒秦姑姑,革了她的职?”
孟萝时沉默片刻。
“我想得没大人想得这么绝。”她无奈道,“后院的女孩都是大人这些年收养安置,这个世道本就对女子不公,如若没有大人提供银子照料,她们几乎没有未来可言。”
“教坊楼层很高,后院的围墙也很高,除了正中间的天空外,她们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也接触不到外面的世界。”
“没有意外的话,或许会在教坊生活一辈子,我只是想大人若能警告姑姑们……”
“呵。”谢期忽然轻笑了声,意味不明道,“警告可没什么用。”
被突然打断话语的孟萝时疑惑地歪了下脑袋。
他看着孟萝时:“你会对胥黛言听计从吗?”
孟萝时摇了摇头。
下一瞬,她意识到什么,震惊地张开了嘴:“啊?!”
第19章
胥黛与她平辈,以姐妹相称已是互相给足了面子和礼貌,平日里碰见便是一些弯弯绕绕能让互相都膈应死的话语。
没扯头发打架已经很彰显各自的优良品德了。
如果一定要划分等级,姑姑和嬷嬷甚至排在舞姬下面,舞姬受限于副使,而副使又在教坊使的管辖内,一层套一层,按理来说整个教坊都是皇帝的所有物。
那么问题来了,秦姑姑和副使在同一层,就像田鼠和蛇共存,食物链出现了逻辑漏洞。
“啊这……”孟萝时抱有一丝希望道,“大人是单指秦姑姑一人,还是所有的姑姑。”
谢期将燃烧至指尖的残纸扔到砚台内,跳动的火苗渐渐在黑瞳内熄灭,他幽幽然地反问:“你觉得呢。”
孟萝时想了片刻,认真道:“我个人倾向于秦姑姑一个。”
每月跟随副使入宫述职的只有秦姑姑一人,两年来风雨无阻,且有时还会单独在宫里小住,教坊内的其他姑姑和嬷嬷也都听秦姑姑差遣。
闻言,谢期唇角漾出一抹笑意:“你胆子还挺大。”
孟萝时:“?”
“后院的事,我知道了。”他站起身,椅子与地板摩擦发生刺耳声响,“你身体不好,今日便不用下楼演出了。”
孟萝时抱着琵琶快速摇头:“不行,我拿着教坊发的工……工钱,总告假岂不是月末连银钱都扣光。”
谢期微怔了下,一言难尽道:“你还在乎这个。”
还未等孟萝时出声反驳,他颇为无语道:“我没记错的话,三个月前你以来癸水的理由,短短一个月告假了五次。”
“你知道宿二怎么同我说的吗?”
孟萝时好奇心爆棚:“怎么说?”
“说女子当真不易,整整一个月的月事还能活着,堪比老虎的生存能力。”
孟萝时:“…………”
有时真的很想报警。
“我只是……”她绞尽脑汁地想理由。
谢期贴心地帮她补充完整:“总有那么几天不想上工,我懂。”
孟萝时顺着他的视线一道望向堆积在书桌上的案卷,干笑了两声。
副使的
位置约等于副总,教坊使不想干的活尽数都会推到副使身上,如此一想这个位置其实也挺惨。
“快到演出时间了,我该下楼准备了。”
她单手抱着琵琶拿掉插销,打算离开。
“一起走吧。”谢期拿起放在桌侧的令牌挂在腰间,先于孟萝时推开房门。
两人在这瞬间距离极近,身穿轻薄舞服的少女如同依偎在男人怀中,炽热的体温在后背一擦而过,亦如从鼻尖飘过的松木香。
孟萝时往前踉跄了两步,与男人拉开距离,然后摸向瞬间变得滚烫的耳垂,觉得莫名其妙。
来时还不在的宿二此时勤勤恳恳地站在转弯口当保安。
瞧见两人并肩从书房出来,眼睛都瞪大了。
孟萝时:“大人不处理卷案吗?”
谢期关门的动作停顿了一茬:“方才小憩时着凉了,看不得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