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期:“什么交易?”
孟萝时沉默了半晌:“半年内坐上太子妃的位子。”
祁乾唯一的要求是怀瑜时时刻刻陪在身边, 无论以何种方式,而她不管做妾还是正妻, 一旦进宫再想离开不亚于天方夜谭。
说是交易其实更像单方面的桎梏。
谢期按着棉签的手微微收紧, 眸色明暗不清:“这是孟怀瑜的主意还是你的。”
“怀瑜想用这种方式在宫内占据一席之地。”孟萝时望着手臂轻轻地说,“太慢了,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等不起祁乾承诺的时间,我只是……”
她顿住,抬眼看向谢期:“你按得太用力了, 我手麻了。”
谢期一愣, 忙不迭地松手,拿开棉签看了眼针眼, 见它不再冒血珠,才将棉签扔到回收桶内:“抱歉, 走神了。”
“你刚刚想说什么。”
孟萝时盯着他看了片刻, 挪开视线道:“怀瑜的身体并没有表面上瞧着健康,所以我想让她的计划加速进行。”
谢期沉默良久, 荒唐道:“你要帮她倾覆祁国?”
孟萝时没否认也没应声,早在孟家破败时,她就暗暗发誓,只要怀瑜活下来, 将来无论她做什么,她都会包庇。
没有人能在经历家破人亡后, 仍然心慈好善,不存任何芥蒂。
血液科的医生和护士陆续下班离开,休息厅内只剩细微的呼吸声,在极度安静中回荡。
孟萝时抿了抿唇,转移话题道:“报告大概什么时候出?”
“半个小时。”谢期将单子放进外套口袋里,“先吃午饭,走吧。”
两人默契地不再提古代世界的事情,一前一后离开门诊后,转去处于住院部一楼的小食堂,食堂虽不对外开放,但正值中午人满为患。
偶尔会有人跟谢期打招呼闲聊,孟萝时便乖巧地站在一侧,等他们寒暄结束。
菜类很丰富,价格也便宜得令人羡慕。
孟萝时看着桌上的三荤两素,又想起扣费时的不到两位数,沉默了很久。
“你今天值夜班吗?”
谢期将米饭放到她面前,筷子也一并递给她:“不值,怎么了。”
孟萝时摇了摇头,犹豫道:“谢大人已经离开京州了?”
“嗯。”谢期应道,“趁着城门还未关,连夜走的。”
“哦。”
孟萝时低头往嘴里塞了块肉,她早饭吃得很早,现在已临近十二点,她确实饿得厉害。
医院食堂的饭菜她第一次吃,新奇中多了一丝说不出来的奇怪,但这种奇怪很快就被香喷喷的鸡腿冲散。
毕竟即使读书时她也没吃过一块五钱一个的鸡腿,羡慕坏了。
“谢承安的老家在冀州,前段时间他收到了一封信。”谢期忽然开口道,“冀州爆发了严重瘟疫,谢家波及在内,大半的人感染。”
孟萝时愣住了,肉嘴里不上不下许久才咽下去:“那他现在回冀州,岂不是……”
去送死?
“他不是为了救人去的。”谢期夹了一块排骨放到她碗里,神色平静,“他是为了让谢家所有人死于瘟疫,一个不剩。”
孟萝时:“…………”
她呆愣片刻:“你再说一遍,我好像没听清。”
谢期淡淡地重复了一遍,甚至补充得更清楚:“谢家共六十七口人,上至耄耋下至婴孩,他一个都不打算放过。”
孟萝时刹那间觉得世界观崩塌了,香气四溢的菜也变得索然无味。
她一直觉得从某种程度来说孟怀瑜是个疯子,身为封建时代的女子想要颠覆一个王朝,不亚于痴人说梦,将脑袋时刻拴在腰上,稍有不顺就会死得四分五裂。
现在又出现了另一个疯子。
“为什么啊,他不是谢家人吗。”
谢期垂着眼,沉默地吃着碗里的饭菜,脑海中是谢承安幼时的画面,他和孟萝时不同,从进入古代世界开始,便暗暗告诫自己,这是虚假的梦境。
因而冷眼旁观着谢承安从万千宠爱里出生,在战火中颠沛流离,最后隐姓埋名成为谢家厌弃的遗孤。
他的中二病只维持了一段时间,在填报志愿时因怀疑自己脑袋有问题后彻底消失。
“理论上来说,谢承安是混血。”谢期拿起一侧的汤喝了一口,慢吞吞道,“七岁之前他在慕德漠草原,七岁之后被送回中原谢家。”
慕德漠草原……
孟萝时轻皱了下眉:“我怎么好像听过。”
谢期夹菜的手顿了下,抬眼看向冥思苦想的孟萝时,提醒道:“永康十五年,慕德漠草原上唯一的番邦覆灭,在当时是尽人皆知的重大喜讯。”
“哦。”她放弃继续搜寻脑海的记忆,不解道,“两者有什么关系吗,谢大人为什么那么恨谢家?”
“孟家落败后,孟怀瑜受的所有苦难,谢承安在谢家全部经历过,且长达十年。”谢期轻叹了口气,那些本该被他遗忘的画面层出不穷地闪现。
一幕幕宛如连环画。
谢承安的母亲谢若若是谢家的三姑娘,十六岁逃婚离开冀州后一路北上,不慎入了当地山匪的地盘,被抓起来充当压寨夫人。
成亲当夜,离京回慕德漠草原的番邦使团路过此地,出于好心剿了这帮盘踞已久的山匪。
谢若若前十六年在闺阁大院里长大,从未见过外面的世界,被救下后义无反顾地跟着番邦使团离开祁国地界,去了慕德漠草原。
她在草原上自由了很长一段时间,学会了骑马、射箭和捕猎,这是她在冀州连做梦都不敢梦的东西。
两年后她嫁给二王子,生下谢承安。
谢承安在充满爱意和自由的草原成长,没有意外的话,会跟其他的兄弟一样,成为草原的狼。
永康十五年,祁国军队踏上慕德漠草原,沉重的刀枪碰撞声打破了安宁的夜晚,谢期至今回忆起来,仍觉得无比心悸。
殷红的鲜血和炽热的火焰交织,宛如地下涌上的炼狱,在草原无尽翻滚,目光所及尽是断肢残臂,血肉被高高抛起,又重重落下,最后摔得七零八碎。
二王子调离一支铁骑试图护送谢若若和谢承安离开慕德漠草原。
生死之际,谢若若将谢承安抱上马后,头也不回地奔赴丈夫而去,最终死在祁国将士的刀下。
七岁的谢承安已经能记事,更能分辨发生了什么事,因而他在哭闹和血红的画面里,牢牢记住了将军的样貌。
恨意让他深刻在骨子里,每日每夜一刻也不敢忘却。
他原以为九死一生也要去的地方是另一个庇护所,却没想到截然相反。
谢若若的逃婚让谢家在当地的名声一落千丈,男方家断绝了与谢家的所有合作往来,在冀州抬不起头的谢家将这一切都怨在谢若若的头上。
谢承安的到来让他们的发泄口有了实质,养在狗窝里,吃着泔水混搜饭,时不时地拳打脚踢,钻□□,几次差点饿死……
他熬了整整十年,谢期也看了整整十年,这十年里谢承安埋藏在心底的仇恨被滋养成参天大树。
且隐隐有了吞噬自身的苗头。
热闹鼎沸的食堂随着时间流逝逐渐安静,碗筷碰撞的声音嘈杂又凌乱,孟萝时没经历过战争,也没亲眼见过。
她见过的最残忍的一幕,是两年前城门口战死的尸体,数不尽也望不到尽头,死相难看的,腐烂的,蛆虫攀爬的,万人坑般乱糟糟的拥挤在一起。
她看着孟怀瑜在那堆尸体里扒了很久,才翻出万箭穿心而死的孟将军,以及面目全非的假弟弟。
“祁国重文轻武,为何要攻打慕德漠草原上的番邦?”她放下筷子,看着桌子对面出神的男人,奇怪道,“我没记错的话这个草原距离祁国地界非常远,攻打下来也没太大用。”
谢期靠在椅子上,轻抬了下眼镜,并未直接回答。
他偏头望着窗外炽热的阳光,沉默了很久才道:“两百年前,祁国的第一任皇帝在民间起义,经过数月争斗夺得皇城,起初他确实致力于为百姓造福,修改祁国不合理的律法,正义的不像是个皇帝。”
“但凡事都有例外,他的举动对于当时的皇室来说是造反,他同样害怕有人效仿,害怕自己努力争来皇位会付诸东流,上位不过五年便开始大肆剥夺武将手里的兵权。”
“皇位一任任地传到如今的宗辉皇帝,边境也随着更迭内挪,据谢承安所说,宗辉皇帝的疑心重似病,只需要几句挑唆,便能信以为真。”
“说实话,脑袋正常的人都不会去慕德漠草原占一席之地。”谢期眼眸微弯,眸内却冷然一片,“宗辉皇帝不止脑袋不正常,他身边还有个同样没脑袋的教唆者。”
孟萝时脑海里是皇帝和佞臣围在一起指指点点的小人画面,她难以言喻地扯了扯唇。
无语道:“祁乾说祁国十年内必亡,看来所言非虚。”
谢期一怔,转眸看向她:“他连这个都跟你说了?”
“昂。”孟萝时双手交叉撑起下巴,“说起来,他喜欢怀瑜喜欢到有点儿变态,皇室里竟然还有恋爱脑,真离谱。”
谢期垂下眼睫没再说话,他对祁乾的了解大多都来源于谢承安,但谢承安对皇室有非常大的偏见和仇恨,时间长了后,他多多少少也被影响了不少。
同时也理解了为什么谢承安那么讨厌从孟怀瑜的嘴里听到祁乾两个字。
“吃饱了吗?”他看着明显陷入回忆里的孟萝时,轻声问道。
第84章
孟萝时猛地回神, 点头道:“嗯,饱了。”
两人端起盘子往厨余垃圾的方向走,路上孟萝时捺不住好奇道:“谢承安此次回冀州, 就不怕自己也感染瘟疫?”
谢期沉默了片刻:“很久之前,他曾问过我在异世界的工作。”
“我跟他简单地介绍了下这边的医疗, 但他似乎弄错了,固执地认为我是个能媲美太医的全能医生。”
孟萝时神情凝滞了一瞬, 错愕道:“他不会以为你有治愈瘟疫的本事吧。”
谢期皮笑肉不笑道:“对, 当初高考我爸都没对我抱有这么大的期望过。”
孟萝时:“…………”
她舔了舔唇:“那你们现在掉头回京州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谢期走下台阶,逐渐迈入明媚的阳光里,炙热的温度让镜片起了层雾气,他将眼镜摘下来,“这是他能光明正大毁了谢家的机会, 赔上自己他也不会放弃。”
孟萝时两步走到他面前:“那灭族之仇呢, 他不打算报了?”
谢期定定地看着她,瞳色在阳光下变浅, 瞧着宛如上好的琥珀,不解和茫然占据着巴掌大的脸。
他轻呼出一口气, 默不作声地把镜片上的雾气擦掉继而戴上, 绕过她往门诊的方向走。
“他报过了,很成功。”
话语散落在微风中, 孟萝时愣了下,小跑追上他的脚步:“等等我呀。”
一个小时后,血检正常的孟萝时坐在诊室里,低头翻着挎包。
谢期将取药单子推到她面前:“睡前一粒, 和之前一样。”
话落,他看见孟萝时从包里拿出卷在一起的红色物件,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脑海中闪现。
果然下一刻,孟萝时将锦旗抖开,“ 医术精湛,仁心仁德”四个金灿灿的大字出现在眼前。
他头疼地揉了揉眉心:“从哪里学来的送锦旗。”
“这是我对你医术的最高认可!开不开心,意不意外?”孟萝时将锦旗往前挪,几乎要贴上谢
期的脸。
谢期伸手将锦旗往下压,孟萝时笑眯眯的眼睛撞入他眸内,似传染般,他也忍不住笑了笑:“谢谢你的认可。”
“我还买了果篮,但是听说医院有规定不能收病人的东西,我就邮到你家里了。”她顿了顿,觉得哪里不对,又补充道,“以朋友的名义。”
“好。”谢期接过她手里的锦旗,看了一会儿后,重新卷起来,“去拿药吧。”
孟萝时应了声,拿着药单离开。
诊室的门打开再被关上,谢期安静地坐了一会儿,迟迟没有呼叫下一个号源。
指尖摩挲着卷起来的锦旗,片刻后重新打开,他以前不是没收到过锦旗,但这次好像哪里有点不一样。
上次收到时,心跳也那么快吗?
“医术精湛,仁心仁德”打印的金色大字越看越顺眼,他环顾了一圈诊室的白墙,最后挑了一个自己能时时刻刻看见的位置,将锦旗挂了上去。
独自欣赏了一会儿后,才返回电脑后呼叫下一个号源。
京州教坊。
入冬后,夜晚的演出场次减少一半,近期亦没有排练新舞,坊内的舞姬们闲得发慌,三五成群竟也跟着一道在后院上课,本就小的课堂被挤得满满当当。
“最近几日总有官兵在教坊进出,吵得很。”
“是呀,夜里都睡不安稳,前日不是还大肆搜查了屋里,也没搜出个名堂,这样下去,他们不休息,难道我们也要跟着不休息了?”
坐在一起的另一名舞姬疑惑道:“不是说教坊里潜藏着杀人凶手,你们不害怕?”
“哪有什么杀人凶手,你别听风就是雨。”
“廿五那日,关副将压根就没来教坊,况且死在教坊左侧的巷子里,与我们何干。”
“对对对,小曲说得对,我们不过卖艺赚个活命钱……”
孟怀瑜靠在门口小亭子里,冬日的暖阳笼盖着全身,温暖中让她不由生出了几分困倦,耳畔是舞姬们的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