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副将的死让刑部和大理寺频繁地在此活动,闹得动静很大,影响到了附近的居民。
比如教坊,又比如隔壁的茶馆。
“怀瑜。”黎巧抱着一本册子,刚入小院就跟她挥着手,一路跑过来,气喘吁吁道,“你也来听夫子上课呀。”
孟怀瑜偏头望了眼人满为患的临时课堂,轻摇了摇头:“不是,我过来瞧一眼。”
“说起来,当初若不是你去求副使大人,后院的女孩们现在怕是还在洗衣服。”黎巧坐到亭内的木凳,随着她的视线一道看向那间小屋子。
“绵薄之力罢了。”孟怀瑜想起柜子里少的大半银钱,唇角微微弯起,后院变成今日这般模样,小姑娘功不可没。
她收回视线,缓步走至黎巧身边,嗓音压轻:“胥黛那边有信了吗?”
“再等等。”黎巧不动声色道,“这件事有点儿复杂,宸王府远没表面般简单,胥黛或许根本就不是去当妾的。”
孟怀瑜闻言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我以为你知道的。”
胥黛欢喜谢承安明显到旁人一眼就能瞧出,怎可能平白无故地去给别人当妾,即便不想努力了依胥黛这么多年的积累,一个人逍遥自在也总好过在后院争风吃醋。
黎巧莫名其妙:“知道什么。”
孟怀瑜:“……没什么。”
“总之你再等等吧,有确凿消息我第一时间来找你。”黎巧站起身拍了拍裙摆,“拿钱办事你放心,我包靠谱的。”
孟怀瑜沉默了片刻:“夫子来了。”
黎巧望向小院门口,瞄见一抹灰色长衫的身影,嗖一下窜出去:“夫子,昨日的功课我都做完了,您瞧。”
随着她的叫喊声响起,屋内的舞姬们也一道涌出来,围在夫子身边七嘴八舌地说着。
孟怀瑜站的位置偏高,能看到夫子的脑袋茫然无措地转了几圈后,想逃却没地逃的窘迫。
最后以颤巍巍的一句“成何体统”结束,从包围圈脱困。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离开后院往静谧的主楼走,穿过游廊后便是大厅,小厮们井然有序的收拾着桌椅,为晚上的演出做准备。
狸奴蹲在圆台边缘,尾巴有规矩地左右甩着,偶尔还会拍打一下台面,猫瞳在光亮下拉直成线。
见到孟怀瑜后,轻轻“喵”了声,从台子跳下来,小碎步跑到她腿边蹭了蹭,尾巴高高扬起,扫过裙摆。
“怎么不在楼上睡觉。”孟怀瑜弯腰抚摸着狸奴毛茸茸的脑袋,指尖时不时会绕过敏感的耳朵,惹得狸奴不断将耳朵后压。
“喵……”它拖着嗓音叫了声,然后啪嗒躺在地上,露出白茸茸的肚子。
孟怀瑜没去触碰它的肚子,挠了挠它的下巴后,站直身体道:“谢承安不在京州,教坊不安生,回四楼去吧。”
狸奴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仰头舔了舔前爪,当真慢悠悠地往楼梯的方向而去。
“它竟然能听懂人话。”身后蓦然响起一道声音,孟怀瑜微愣,转身只见一身黑衣的宿二不知在身后站了多久。
她视线下挪,在他的右手处停顿了下,莞尔道:“有任务?”
宿二握剑的手不由收紧,犹豫了许久,才“嗯”了声,不打算提及任务内容的一丝一毫。
孟怀瑜本身不是好奇的人,他不说,她也就没继续问,弯着眉眼温和道:“祝你此行顺利。”
“承姑娘吉言。”他说完后,仍看着孟怀瑜,嘴唇微弱地翕动了下,却没有声音。
孟怀瑜等了一会儿,微笑道:“但说无妨,如果觉得不知该如何说,那便等下次见面再提吧。”
空气似乎安静了片刻,宿二渐渐垂下眼,嗓音透着些涩:“姑娘知晓冀州如今的情况吗?”
“知晓。”几乎是下一刻,孟怀瑜的声音响起。
立冬的前一天,小姑娘躺在床上嘀嘀咕咕地跟她说了很多话,其中包括了谢承安的身世和去往冀州的目的。
她不觉得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若换作她,她也会这么做,欺凌他人时,就该想到将来会被报复。
宿二似是没料到她会不假思索就回答,神情呆了一瞬后,嘴角的涩意更重了:“姑娘为何不拦着些,冀州的情况已不是能控制的了,倘若大人也……”
“所以他没有带你一起去。”
“什么?”
孟怀瑜直言道:“他知道自己会死在冀州,所以一人一马,没有带上任何人,赶在城门未关时连夜出发。”
宿二完全滞住,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少女好一会儿,始终不敢相信她面上袒露出的冷漠:“你对大人没有一点私心?”
孟怀瑜不解地歪了下脑袋:“这话从何说起,我是教坊的舞姬,谢承安是教坊的副使,从始至终都是正常的上下属关系,何来的私心。”
“可大人他……”宿二眉头紧皱,像是听到什么不可置信的话语,身形不稳地往后倒退了一步。
喃喃自语道:“那大人他赌上所有是在做什么。”
孟怀瑜瞧着他大受打击的模样,仿佛被拒绝的当事人是他,而不是生死不明的谢承安。
她颇为疑惑道:“你难不成要说谢承安喜爱我,暗地里为我做了很多事?”
宿二遽然抬头:“我没说过这话。”
他连续倒退了好几步远离孟怀瑜,动作间透着慌张的意味:“任务要紧,我先走了。”
孟怀瑜望着他的身影在跨出门后被金色阳光覆盖,彻底消失在眼底。
脸上仅有的笑意也转为了冷漠。
那日小姑娘的话,她记得一清二楚,谢承安出生于慕德漠草原的番邦,而这个番邦在永康十五年遭祁国整整八十万兵力,剿灭得一干二净。
与喜讯一道传回京州的还有父亲的右迁和赏赐。
十二大箱的金银财宝和绫罗绸缎流水般送进了孟府,她那时对境外一无所知,只知道父亲半月内凯旋,会在家中住上许久,高兴了好几日。
小姑娘说什么?
哦,她说,谢承安的灭族之仇已经报了,很成功。
是啊,那时就该想到的,将来会被复仇。
所以谢承安怎么可能会喜欢她呢,天底下哪有喜欢灭族仇家之女的道理,就像她不会喜欢祁乾。
他们这种靠着
仇恨才能行走于天地的人已经不配说喜欢了。
“祁国将亡,死在冀州也好。”
孟怀瑜轻轻呼出一口气,转身提起裙子一步步地迈上楼梯,沉重且无法回头。
半月后,京州剑拔弩张的局势陷入了缓和期,天气越来越冷,大多数百姓开始囤积过冬需要的物件,摊贩回了老家,原本热闹的街道行人渐少,竟有了一丝衰颓。
第85章
刑部联合大理寺查了近乎一个月关副将的死因, 最终确认为食物相克中毒,不存在凶手。
与此同时,宗辉皇帝在中秋晚宴应承的指婚圣旨也在今日一早昭告天下。
一道是祁国与东漠休战结百年之好, 作为联姻交换,祁国的皇子入赘东漠, 而东漠的黛丝提公主则入住东宫,为太子妃。
于半年后举行册封仪式, 届时大赦天下, 税收减半。
消息一出,举国欢庆,百姓其实不在乎谁跟谁成亲,谁又过寿辰了,他们只在意一件事, 税收减半, 即使有效期只有三年,也是件值得称赞和高兴的事情。
此时的教坊静默无声, 唯有大厅中央的造景水池水流潺潺,空气似乎凝滞了很久, 满大厅的人, 呼吸轻微而收敛。
“孟姑娘,接旨吧。”太监将圣旨合拢, 走到跪在最前头的孟怀瑜面前,微微弯腰,笑眯眯道,“咱家恭喜孟姑娘脱离教坊。”
孟怀瑜沉默了片刻, 低头双手举过头顶,平静道:“民女谢主隆恩, 吾皇万岁,万万岁。”
她还以为中秋宫宴的指婚在帝后眼里是儿戏,这道圣旨将会永远被压着。
太监没有将圣旨交到她的手中,尖利的嗓音再次响起:“欸,不急,还有一件事陛下叮嘱咱家需得在接旨前办妥。”
他朝提着食盒的小太监招了招手:“过来。”
孟怀瑜低垂的脑袋稍稍抬起,瞥了眼太监手里的圣旨,大厅以她为首跪满了人,舞姬嬷嬷还有小厮,战战兢兢又捺不住好奇小声地交谈。
大厅外是手拿刀枪的官兵,里外层外三层,像是生怕放跑一只蚊子。
阵势浩荡的不像来宣读圣旨,更像是来攻打教坊的。
“前几日,德安侯去陛下面前闹了一通,孟姑娘可知晓。”太监忽然道。
孟怀瑜乖巧地跪在地上:“民女不知。”
她说着将腰间的钱袋解开,借着宽大的袖子递给前面的太监,抬起的小脸上是无措和茫然:“怀瑜愚钝,请公公指点一二。”
太监不着痕迹地将钱袋收入囊内,脸上的褶子挤在一起,宛若沟渠,他先是深深地叹了口气:“说起来,孟姑娘也算是被侯爷牵连其中。”
“约是三四日前,德安侯入宫面圣,谁知他二话不说便跪在地上,嚷嚷着此生非孟姑娘不娶,即使被削去爵位,也要娶您回府,抬为平妻。”
太监看着孟怀瑜毫无变化的神情,试探着道:“您说,这不是闹着玩呢,京州谁不知德安侯和侯夫人伉俪情深,情比金坚。”
空气静默了一瞬,孟怀瑜眼睫半垂,语气平静地阐述事实:“怀瑜往后是宸王府的侧妃。”
太监后续的话被堵死,他张开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又闭上,半晌后,将敲打的话尽数咽回肚子里。
“经由德安侯一闹,陛下知晓了姑娘与太子殿下珠胎暗结之事,皇室血脉不容混淆……”
他说着打开食盒盖子,取出熬好的中药,规劝道:“您毕竟要去宸王府了,这药是咱家帮您,还是您自个儿来。”
食盒掀开的瞬间,中药的苦涩迅速在空中蔓延,孟怀瑜即使不问也明白这碗药代表着什么。
她一介舞姬又冠着孟姓,皇帝不会允许这个莫须有的孩子出生,成为争储的一枚棋子。
原来他在害怕啊,身为皇帝他竟然也会害怕。
孟怀瑜忍不住笑了出来,眸内隐隐有雾气浮现,她伸手接住堕胎药,苦涩的药味扑面而来。
她在荡漾的药里看到了模糊的自己。
“孟姑娘,孩子将来还会有的……”太监还想再劝劝,却见眼眶通红的少女,默不作声地将药一饮而尽。
苦得眉头皱起,也一滴不剩地喝完了。
“公公,喝干净了。”孟怀瑜将碗递还给太监,目光转向他手里的圣旨,“现在可以把圣旨给我了吗?”
在太监的印象中,娘娘们总会哭喊着要见陛下一面,为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争取一条活路,这种场景他见得太多,安慰的话也不胜其烦地说了一遍又一遍。
头一回碰见二话不说直接喝完,连碗底都不剩的人,他怔愣片刻,才反应过来:“晚些咱家会请太医为姑娘诊脉,这圣旨您先收好。”
孟怀瑜双手接过圣旨,展开看了一眼,里面的内容和宣读的一字不差,右下角盖了章。
她唇角弯起一抹笑,朝着太监颔首道:“多谢公公,怀瑜身子不适,先回房了。”
药不会立即生效,太监权当她想避开人群独自落下这个尚未成形的胎儿,体贴地扶着她站起来。
绕过还跪着的一众人,搀扶到楼梯口,低声道:“姑娘好生歇息,嫁妆一事娘娘会帮姑娘准备齐全,不必忧心。”
孟怀瑜低眉顺眼地点点头:“劳烦娘娘费心,等入了王府,怀瑜定亲自进宫跪谢娘娘大恩。”
太监露出笑意:“小心台阶。”
孟怀瑜抬脚迈上第一层阶梯后,回头看了眼还跪在大厅里的人,他们的眼睛大多都汇聚在她身上,袒露出的担忧,好奇,幸灾乐祸……像是一把利刃将她从头到脚的贯穿。
她好像又回到了初来教坊,被逼着第一次踏上舞台的时候。
宛如菜市场的猪肉赤/裸裸地摊开,摆放在台子上,供人挑选,然后变成明码标价的物件和谈资。
她想象了下失去孩子的母亲应该是何种状态。
跪在人群里的黎巧拉着身侧的福来悄声道:“厨房今早熬了只老母鸡,等宫里的人走了,你盛一碗端去三楼。”
福来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楼梯上纤弱的少女,一只手捂着小腹,一只手撑着扶栏走得分外艰难,好似只要他眨一下眼,少女就会像断翅的蝴蝶,从其间垂落。
黎巧见他没反应,手肘捅了一下他的腰侧:“听到没有。”
福来轻嘶了声,忙应道:“听见了听见了。”
孟怀瑜一丝不苟地扮演着失去孩子后脆弱不堪的母亲,一步步走回了三楼的房间。
谢承安离京后,她将那六个外聘的丫鬟从哪里来送回了哪里去,因而没怎么打扫的房间,在阳光照耀下,能清晰地看见漂浮的尘埃,短暂地组成了在人间的形状。
她把垫在小腹处的棉垫子取出,放回柜子最底层,随后走到窗边将半开的窗推到最大,底下刚巧是教坊的正大门。
把守在门口的官兵正在撤退,有序地往皇宫方向而去。
孟怀瑜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有些累,将软榻拖到窗口处后,整个人恹恹地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