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的善药堂彻底陷入清冷,而清冷了数月的冀州却恢复了瘟疫还未来临前的熙来攘往。
百姓重新踏上街道,堆积的雪被扫除,就连角落里碎成渣的落叶也一道清理得干干净净。
谢承安用木棍把在风里“吱嘎”叫的木门固定,偶尔有路过的百姓会笑着同他打招呼,道一声“除夕安康”。
他温和地点点头回应,然后提起今早送来的新鲜蔬菜往后院走。
绕过影壁跨过门槛,后院里热闹的喧嚣便入了他的耳朵。
“姐姐,你跳错了,换我换我。”
稚嫩的嗓音仿佛带着回音,蹲在屋檐上的褚祈一探出脑袋,皱眉道:“收着点你的嗓子吧,把鸟都吓怕了。”
静静双手叉着腰,仰头朝着少年大声道:“不要你管。”
居住在后院的百姓离开后,褚祈一和胥黛陆续搬了回来,但碍着谁也看不惯谁,一个整日待在屋顶,还有一个整日跟着谢承安。
两人默契地把这种行为统称为保护。
孟萝时接替静静的位置把绳子撑开:“静静,跳吧。”
正巧这时,提着一大堆东西的谢承安路过,她瞥了一眼,好奇道:“晚上吃什么呀。”
谢承安脚步一顿,回望了一眼明媚的孟萝时。
“火锅。”
昨日异乡人离开前,把除夕夜的菜,全部定好,就连需要用到的底料也连夜买齐,好似怕他会临时反悔。
孟萝时笑眼弯弯:“好耶,晚上吃火锅。”
谢承安非常不适应孟怀瑜露出八颗牙齿的肆意笑容,明明那双眸子里是无望的空洞。
他垂下眼,提着菜想快速离开,忽然又想起什么,停驻在台阶上朝孟萝时道:“他说你会包饺子,晚些别忘了来厨房。”
孟萝时比了个ok的手势:“知道啦。”
谢承安走后,褚祈一从屋顶跳下来,慢悠悠踱步到她身边:“今日怎么没瞧见那女人。”他边说着眼睛不放心地四处扫,“是不是又做坏事去了。”
“谢承安让她去府衙找知府要烟花。”孟萝时偏头看他,笑言道,“你怕她?”
褚祈一手臂交叉抱胸,轻哼道:“一个小小的暗卫,有什么可怕,不过她先前手脚不干净伤害孟姐姐,这一茬还没过去呢。”
闻言,孟萝时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明明当时委屈的眼眶都红了,暗暗发誓绝不会放过胥黛,但怎么好像犹如过了一个世纪般,当时的委屈和疼痛尽数消失。
只留下了疑惑。
“离开京州的虎符是她潜伏宸王府数月得到,且给了我,算是……”她抿着唇想了想,嫣然一笑,“功过相抵吧。”
再揪着不放,好像也没有意义。
现在想来胥黛也不过是谢承安的一枚棋子,一枚没有自由棋子,这一生都无法离开棋盘。
夜幕降临前,一封从京州来信送到了善药堂。
孟萝时疑惑地接过信件:“给我的?”
信封上什么也没写,角落里有一朵很小的梅花枝,但未点缀梅花,显得孤零。
送行的马夫提着一盏昏暗的灯笼,憨笑道:“是咧,说是需得在除夕夜前送到姑娘的手上,我进了冀州后一路打听才知晓姑娘落脚在此,费了些时间。”
他抬头瞧了眼灰蓝的天际:“好歹是送到了。”
孟萝时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信封没发现任何问题,便想撕开封住的口子。
马夫惊得连忙阻止。
“姑娘稍等,递信的那人说了,要姑娘过完除夕夜后再看信。”他把灯笼往上提了提,照亮两人的面庞,“还请姑娘明日再瞧。”
孟萝时拧眉,心下一阵狐疑:“谁让你送来的信。”
“一个瘦瘦小小的男人,不过声音又细又尖。”马夫回忆着,“可能嗓子生过什么病吧。”
孟萝时不记得记忆里有这种人存在,今夜过后她就会彻底离开古代世界,明日看……便明日看吧。
左右也是怀瑜的信。
想通后,她从袖子里取出碎银,递给马夫:“多谢。”
马车走后,她对信件内容生出了几分好奇,举着信放在庭灯位置,试图透过光源看到里面的内容,但照了半天,除了信封还是信封。
“在看什么?”低沉的嗓音从背后响起,孟萝时吓了一跳,下意识把信塞进了袖子。
“没什么呀。”她坦然自若地走到男人面前,“你怎么出来了,饺子包好了吗?”
谢期垂眸看了她一会儿,轻轻唤道:“萝时。”
想要往后院走的少女愣住,继而眼眸亮起,连带着眉眼也染上了高兴:“谢期,你什么时候来的。”
“大概十分钟前。”他目光往孟萝时藏信的袖子里瞥了一眼,但没追问,而是抖开挂在小臂上的斗篷,披到她身上,“风大,怎么不穿点。”
孟萝时弯了弯眼:“厨房里温度很高,一时间忘记了。”
两人缓慢地往后院走,善药堂内的庭灯和灯笼难得全部亮着,明亮的橘红色烛火像是夜里温柔的光,吸引着各类飞虫环绕。
相较以往在教坊内鼓乐齐鸣的除夕夜,今年的除夕倒显得安静。
褚祈一和胥黛两人把大量堆放在厨房的药炉搬到隔壁的杂物间,在场唯一会烧菜的谢期则在煮火锅底料,孟萝时悄眯眯往饺子里塞铜币,静静站在小小的矮凳上,伸手去够蒸好的八珍糕。
“很烫,等会儿再吃。”谢期单手把快够到八珍糕的静静从凳子上抱下来。
一边嘱咐孟萝时:“别每个都放,小心把牙齿崩掉。”
褚祈一把圆桌搬到厨房唯一空置的地方后,拍手道:“放这里吗?”
“往左边挪一点,别贴墙。”谢期忙得像个陀螺,其他几人则像绳子,时不时就抽他一下,以至于等饺子都上桌了,锅底才堪堪熬好。
孟萝时端着碗眼巴巴地坐在凳子上,望着唯一还在忙碌的谢期,忽然转头朝胥黛道:“后院那棵树下埋了两坛酒,你想不想喝。”
胥黛扯了扯唇,瞧着她眸内的期待:“你自己想喝,让我去挖?”
孟萝时羞赧一笑:“如果我说是你家谢大人想喝,你信吗?”
说完后眨了眨眼,表示自己的无辜。
胥黛“呵”了声,翻了个白眼,然后站起身拿过角落里的锄头,大步去了院子。
谢期把锅端上桌后,看着明显少一个人的位置,疑惑道:“胥黛呢。”
孟萝时笑眯了眼:“去挖酒啦。”
她看着谢期突然皱起的眉,迅速甩锅:“可不是我想喝,是胥黛想喝,所以她才去挖的。”
谢期:“…………”
听了全程的静静,大声道:“我听见了,是孟姐姐要喝,但她不高兴自己挖,就让胥黛姐姐去。”她说完后,就想讨要奖励,“能吃糕了哥哥。”
谢期无奈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能,吃吧。”
胥黛提着两坛酒回来时,其他人已经吃上了,她看着吃得最欢的孟萝时,气地咬紧了后槽牙,把两坛带着潮湿泥土的酒重重地放在地上。
“你要的酒。”
孟萝时咽下嘴里的肉,笑眯眯道:“谢谢。”
她用帕子拂去外层的泥土,在用切菜的刀把封死的盖子撬开取出里面的木塞,醇厚的酒香味道顷刻间便溢满了整个屋子。
褚祈一:“好香。”
孟萝时用钩勺将酒杯填满,然后期待地看向了桌上的其他几人:“要吗?”
褚祈一的酒杯递的最快,他生怕别人会拒绝,甚至
还把谢期和胥黛的酒杯一道全拿了过来,排排放在一起。
等孟萝时兴致勃勃地把除了静静外的其他人都填上酒后。
举起杯子道:“新年快乐!”
胥黛不理解她哪里来的兴奋感,自卯时起便拉着所有人又是大扫除,又是贴窗花,陪着小孩玩了一下午,晚上还能有劲儿喝酒。
反观她因起得过早,后脑勺现在还嗡嗡响。
被迫举着酒杯恹恹的与其他人一道:“新年快乐。”
锅是特意打造的鸳鸯锅,谢期熬了两份锅底,鸡汤和辣锅,但全场能吃辣的只有孟萝时一人,只不过孟怀瑜甚少吃辣。
因而吃惯了辣味的孟萝时第一次用别人的身体体验到原来微辣竟然这么辣的理念。
静静对肉不感兴趣,扒拉着八珍糕,吃了一块又一块。
谢期给她夹了许多肉,哄着她吃,小姑娘却攥着糕点,摇头道:“我吃饱了哥哥,我想出去玩。”
“把肉吃了就能去。”谢期把肉放到她嘴边。
小姑娘皱眉犹豫了很久,才咬下肉,飞快地往外边跑。
孟萝时不解道:“她为什么不喜欢吃肉,小孩子不是挑蔬菜更多吗。”
第116章
“静静的父母不是冀州人, 是城外小乡村里的农民,每日天亮进城卖自己种的蔬菜,不巧染上瘟疫没多久就去世了。”
谢期轻叹了口气:“静静吃肉的次数, 一只手都数得清,她觉得肉有股奇怪的味道, 所以不爱吃。”
“不过肉类是生长发育的必要营养,能哄进肚子里一块算一块吧。”
孟萝时瞧着他一副老父亲的操心模样, 失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孩子他爹。”
谢期把夹在静静碗里的肉吃掉, 一言难尽道:“若是谢兴德那小子,早就挨巴掌了。”
孟萝时没觉得哪里不对,自然的接话道:“说起来玉时还有逃课去你家打游戏吗?”
“没有,他不敢。”谢期道,“托你的福, 谢兴德也不敢逃课了, 比揍两顿还有效。”
话落后,两人忽然感觉整个厨房安静的异常。
褚祈一狐疑地左盯盯右看看:“你们在说什么?”
就连胥黛也满脸怀疑, 甚至多了几分警惕:“大人,您也得失魂症了?”
她下意识地去看谢期耳后是否有人皮面具的痕迹。
两人面面相觑, 好半晌孟萝时再次举杯, 对抱有怀疑的两人道:“敬你们一杯,新年快乐。”
她自顾自地把酒喝完。
坐下后就默不作声地开始吃肉, 丝毫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等褚祈一再想发问时,继续重复敬酒,直到把他喝得晕头转向,彻底忘了这件事。
另一边的胥黛就没那么好糊弄, 只不过谢期并不想解释。
过了今夜,他们就会彻底离开这个世界, 他本就对谢承安在中秋宫宴后保下胥黛一事抱有芥蒂,自然也懒得圆场。
酒坛里的酒逐渐见底,直到最后一杯也下肚,褚祈一晕地扯着死对头胥黛喊起了孟姐姐。
孟萝时撑着下巴,透过浓浓的热气瞧着小少年。
“子时了,去放烟花吗。”谢期忽然开口道。
还未等她回答,静静迈着两条小短腿跑进屋,小心翼翼地把怀里的东西放在空的凳子上,眼睛亮晶晶道:“谢哥哥,送给你。”
一个小小的雪白的小雪人伫立在凳子上,被厨房的热气一熏,外层开始化水。
谢期弯腰,近距离看了看小雪人,发现还用碎石点缀了表情。
“你送给我的新年礼物吗,谢谢,我很喜欢。”
他把静静抱到腿上:“我也有新年礼物送给你。”他摘下腰间的荷包,递到小姑娘冰凉的手心里,“看看喜不喜欢。”
这是静静第一次拆属于自己的礼物,她疑惑地看了看谢期,又看了看好奇的孟萝时。
抿着唇,轻轻地把荷包解开,从里面取出了用黄金打造的平安锁。
“喜欢吗?”
太多人看着她,她无措地抓着平安锁的链子在一众的期待中点了点头。
谢期察觉到她的胆怯,伸手拿过平安锁,解开链子帮她戴在脖间:“很漂亮,以后静静就跟着哥哥一起生活,好吗?”
听见漂亮她下意识地低头去看挂在胸前的平安锁,然后又听见哥哥的话,认真地回应道:“好,静静最喜欢哥哥了。”
谢期摸着她泛黄的细软发丝,心下暗暗叹了口气。
谢承安用蔓延的瘟疫灭了谢家满门,连刚落地的孩童都没有放过,他犹记得那个孩子睁着黑溜溜的眼睛,望着他痛苦地喊疼。
但那时瘟疫的解药还没研发出来。
即使他再努力地询问同事和以前的老师,一遍遍地与大夫调整药方,也没赶在那个孩子的溃烂遍布全身前救下他。
他不止一次质问谢承安,为何连不记事的孩童也要灭口。
谢承安说什么,哦,他说:“斩草不除根,迟早长成参天大树,十年前遗留下的野草,现在长成树了。”
他无法理解谢承安。
如同谢承安无法理解他一样。
“好像下雪了。”突然响起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谢期转头望向窗外,只见白色的似柳絮般的一团团缓缓落下。
孟萝时拉开紧闭的厨房门,寒风呼啸着涌进室内,吹散热意,她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寒颤,回头看向还坐在位置上的几人。
笑眼弯成月牙:“放烟花吗?”
喝得晕晕乎乎的褚祈一猛地举起双手,应和道:“放。”
他扶住桌角,摇摇晃晃地往外走,走到一半突然拽住了按压额角的胥黛:“你也去,我得盯着你。”
胥黛无语道:“你不如先站稳再说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