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雨娇脚下一滑,整个人向昏暗的车后座后仰下去。一只手垫着她的后脑勺,没让她敲在座位上。
祁司北不紧不慢直起腰,另一只手一把扣上了后座的车门。
“师傅,开车。”
第30章 butterfly
Chapter30
出租车轧过沿路的梧桐落叶和细雪,车轮胎发出轻微的雪地声。
路灯透过雪水冲洗的车窗,打在窗边人素净的侧脸上。林雨娇迷迷糊糊有点回神,逼仄的后座空气里,感触到身旁人炽热的体温。
不安往车窗边靠了靠。
“现在知道躲我了啊。”昏暗里涌来低哑的嗓音。
窗外车流呼啸而过,一片灯火缭绕。
良久,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耳畔车流声声中,传来有人的低笑。
“晚了。”
林雨娇怔怔转过脸。祁司北连头都没动,漫不经心交叠着腿往后仰,银发戳在黑色座位上。阴影中只望得清分明的下颚线,看不清眼神。
车子停靠在薄雪中的上禾路。
小巷子里良夜温和,视线里柔软的蓝。远处高楼的灯火如同金色碎纸,被冬风吹落在破败楼道的窗台。
祁司北单手掏出皮衣口袋里的钥匙,转开了门锁。靠在发潮墙壁上,微抬起下巴看她:“进。”
冬夜的冷意从屋子的地板上泛上来。
他回了自己房间,脱下皮衣外套,闻见身上的烟味和酒味,后者破天荒还可能是林雨娇身上的。
嗤笑了一声。脱下衣服只穿了一件白色背心,准备一会儿去洗澡。
他没见过平时安静得不像话的乖乖女这副样子,出现在这种乱七八糟的场所里,没人逼她也一杯一杯喝。
林雨娇最近的状态,像是一个人闷声不吭,直到走到了悬崖边上,才开始学会不压抑自己放声流泪。
只是他拉着她,总不会有事的。
封闭了一天的房间空气有点热。祁司北随手从床头柜上摸起那包没抽完的蓝色烟盒,走向窗边,劲瘦的手指覆上贴着五彩窗花的玻璃,一把推开窗。
隔音太差。楼上那高三生大半夜披着校服,趴在窗台叛逆一首接着一首放歌。
不知道这个年纪的小孩哪找的歌单,有一首还是他的。
祁司北背对着窗外,胳膊肘撑在墙壁落灰的窗台上,嘴里懒懒咬着烟仰头,露出一段颈线。
“吵死了。不睡觉啊你。”
念高三的小姑娘低头,看到他那张脸,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
又鼓起勇气,重新从窗户里探出头往下说话。
“你高中没因为写不完作业熬大夜么。”
“熬夜啊。”祁司北仰着头逗她玩,青白色的烟雾在夜色里弥漫,“熬夜去网吧打游戏算不算。”
那些年烟雾缭绕的小巷,贴满小广告纸的网吧楼道口聚集着一堆混混,勾着不远处踩在雨地里一身黑卫衣的人的肩膀。
他们背后说他是没有人管的疯狗,少惹。
命运要他坏,要他下坠。
他笑得邪气,唬得楼上的女孩缩了缩头。
一支烟的功夫,外面的雪夜天色渐渐淡了。
天要亮了。
掐灭了烟,搂了衣服去洗澡。路过客厅看见沙发上躺了一个人。
还穿着那条裙子,侧躺着。林雨娇本来应该醒着正在看手机,冷白的手机屏幕晃着小巧的鼻尖,有一下每一下刷着屏幕。
不知道什么时候困睡着的。整个人蜷缩在沙发一角。
屋外大雪纷飞,可是只要在这狭窄的屋里,还是暖的。
祁司北好笑抱着手走过去。下意识就想抬手抱人进房间。
指间停留在她纤细的腰身前几寸,再往前几分就要触碰到。站着的人慢慢收回手来。
他能想象到沙发上的人早上醒来,发现自己没在沙发上而是躺在自己床上,会是什么惊慌失措表情。
明明是他曾经会做出来的很自然而然的一个举动,不懂为什么现在就会多想。
本来就脸皮薄。不吓她了。
祁司北烦躁抓了抓头发,走过去,一只手脱掉了玩手机玩睡着的人脚上那只白色高跟鞋。鞋跟落在瓷砖上,清脆一声响。
手背碰到了什么东西,很软。他低头一看,是林雨娇另一只脚的脚踝。
沙发上熟睡的人不是很清醒翻了个身,把另一只脚伸了过去。
闭着眼睛,一脸娇纵无赖。
他站了几秒,回过神,无声勾唇反手扣住那只脚踝往自己身前一拽。明知故问俯下身:“干嘛。”
睡梦中挣扎着醒过来的人,眼睛亮亮的仰头看。没开灯的屋子到处泛滥着蓝雾色光线,把他的银发也映衬得一层灰蓝。
她伸出手,失神摸了摸,摸狗似的。
摊开掌心,全是湿漉漉的水珠,黑暗里一闪一闪发亮。
对视上少女那双明亮的眼睛,祁司北鬼使神差低低垂下头。
北风从旧窗户的窗缝里肆意涌进来,年末细雪飞散在空气里。
她的眼睛干净像是能救人。
无论黑夜白昼,春夏秋冬,上禾路的夜色永远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味道。
劣质的油烟,发霉的青苔墙角。像是让人一辈子都摆脱不了。
黑暗如同茫茫苦海,视线里只剩下彼此年轻的脸。
-
醒来的时候将近下午。雪已经停了,灰天里飞着连串雨丝。
带着宿醉后的头疼,林雨娇一点都想不起来发生过什么事。
从沙发上难受别过头,看见茶几边触手可及的位置有一杯水。看也没细看,随手拿过来,一口气喝完,低头在那只玻璃杯边看见一只随手扔下的男式腕表,才发现杯子是祁司北的。
水是他倒的。
或许他根本也不在意。
阳台上冬末的风吹吹停停。衣架上挂着的睡裙和黑色皮衣吹在一起。
林雨娇眨了几下眼睛,于是屋子里的一切都变得很模糊,好像都渗透在了一起,不知道从时候开始分不清了。
手机里点开朋友圈,正好看到杯子主人的朋友圈最新一条,是一张今早发的照片。
机场阴天发灰,头靠机窗的人戴着白色头戴式耳机,睡眼惺忪盯着镜头。
动态底下是共友的评论。程译野手速快,占了第一条评论,祝他演出顺利。
他带着他的乐队去北京参加跨年音乐节。
隔了一天,林雨娇也买了回杭南市的机票,拖着行李箱去了舟川机场。外婆在医院的情况越来越不好,好心去探望的街坊邻居打电话给她,说刘桂玲可能过不了这个年了。
这么多年,她以为自己已经能坦然接受至亲的离开。坐在即将起飞的飞机上,想到终有一天她要独自坚强活在这个世界上,毫无征兆失声痛哭。
“怎么了小姑娘。”身旁的好心乘客递过来纸巾,不忘指了指她的手机,“飞机快起飞了。你手机好像有个电话进来,是重要的人的话接一下吧,不然的话一会儿就要两个小时后才能接了。”
林雨娇说了一声“谢谢”,接过纸巾胡乱擦了擦眼睛。拿起手机,看见闪动的暗色微信头像,看也没看就滑动了一下。
接了之后,屏幕上映照出她那双红成兔子眼的眼睛,林雨娇才发现是个视频电话。
“林雨娇。”视频通话里的人站在昏暗场馆后台,身侧无数台下亮光,手里握着半瓶矿泉水,“我房间床头柜上的台灯关了没。”
他那天大早上走得急,突然想起这事。
“关了吧。”她一边慌乱擦眼睛,一边视线避开镜头,“我没在家。”
两人长久沉默。
广播里,空姐温柔提醒航班即将起飞。她揉开手心里浸满眼泪发皱的纸,别开哭红的眼睛,视频里一直没挂电话的对方声音突然开口。
“12月31日晚上,要不要我回来一起跨年。”
林雨娇直起腰,愣了一下,轻轻摇头。
“不用。”
“我不在舟川了。我回家。”
飞机穿过层层云霄,离开了舟川市。距离2020年的跨年夜还剩下五天。
两人各自往南往北。隔着数不清座城市,十几万人海。
挂了电话,林雨娇疲惫倚靠在柔软的靠背上,闭上眼,不知道哪来的冷空气一直吹着她的脖颈。她才有精力一点点想那个突如其来的视频电话。
总感觉祁司北还有话没说完。
记忆莫名其妙模糊起来,像水面上若隐若现的浮鱼。
那天平安夜她在KTV喝多了,祁司北打车带她回来。下车的时候,不知道在哪家店门口看见一棵挂满空白装饰贺卡的圣诞树。
漆黑的夜色里,圣诞树上的霓虹灯闪烁不停。她被吸引,穿着高跟鞋跑过去,抓着贺卡从包里醉眼朦胧掏出一支口红,在贺卡上歪着头写字。
巨大的圣诞树前,少女裙摆纯白。
等祁司北气笑了走过来,把跌跌撞撞快摔倒的人一把扶住,顺带低头也跟着看清了贺卡上的字。
口红的颜色渗透进纸背,平日里字迹漂亮的人,写得自由放肆,龙飞凤舞。
贺卡本来就是用来写祝福的。
所以她祝他,有朝一日会唱到人山人海,万人空巷。
想到那晚断片后的记忆,此刻林雨娇窘迫捂住脸,捂得脸颊发烫。慢慢放下手。
刚才手机里,他那半张轮廓张扬的脸出现在候场视频里,欲言又止,始终没说出来什么。却无意识一直把镜头闪过台下的观众和欢呼。
他是不是想告诉她。
他会往前走,会好好跟命运这副烂牌争一争。
第31章 butterfly
Chapter31
杭南的长冬,雨水濛濛。
杭南市中心医院走廊,墙壁上的电子钟屏幕一分一秒闪烁,长廊尽头的小窗上淅淅沥沥淌下雨水的冷痕。
值班的小护士坐在前台,抬眼打量了几次不远处。
电子钟下走过的人裹着一件黑色大衣,低头走向最后一间病房。
空气里她抬头闻见窗外淡淡的冷雨味,一如眼前这个走过的这个安静背影。
林雨娇沉默不语推开病房门口,几乎是一进门,就对视上了躺在最里侧病床上的刘桂玲的眼睛。
人们都说一个人是从眼睛先开始老的。
病床上人的眼睛浑浊无神,仍是在看见林雨娇时突然明亮起来。手指颤动了一下,床边的吊瓶跟着摇晃。
身后跟进来的小护士好奇探头:“阿婆从住院以来就清醒过两次哎。一次是前个月,好像杭南雨夹雪的那一天,还有一次是今天这会儿下雨的时候。”
前个月雨夹雪那天,是林雨娇的生日。
刘桂玲似乎在做很长很长的一个梦,有感应似的要拼命挣扎着从那个梦里逃脱,只为了祝她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孙女生日快乐。
此刻她半蹲在病床边,摸着外婆的手,只摸到很硬的骨头。医院留置针的针头那么粗,硬生生戳进那只瘦到只剩下薄薄一层皮的手背。
床边人低下头一直没说话。等小护士过来拔针,忽然看见病床被子上一滩小小的积水。
那是林雨娇的眼泪。
从小到大她都没学会大声哭。她哭起来沉默无声遮住脸,只有肩膀在颤动,像薄弱无助的蝴蝶翅膀,又那么要强。
冬风偏喜欢吹透固执勇敢的眼睛。
刘桂玲微微睁开眼,用了好几分钟时间,断断续续只跟她说了两句话。
“小雨,外面下雨了。”
她看着阳台外阴沉沉压下整座城市的天空,生命恍若也随着雨滴在慢慢一点点下降。
“别忘了去阳台收校服。外婆现在帮你拿吹风机吹一吹。不要穿湿校服让同学笑话。”
刘桂玲想要起来,终究因为身体血液都快停止了循坏,而重重喘了一口气不动了。
林雨娇一开没反应过来,怔了一下,不知道刘桂玲的记忆现在停留在几几年。
渐渐回过神来才明白,是住在杭南的小巷子里念初中的时候。
梅雨季节长长潮湿,破院子里的青苔覆盖了一层又一层,初中学校里少订一套校服就可以少一点钱,所以每一次林雨娇只偷偷订一套,撒谎告诉妈妈和外婆,学校里只发一套。
风吹过阳台上白色滴水的校服,吹风机的热风扫过蹲在阳台上的小姑娘的脸。她絮絮叨叨和外婆讲着学校里的事,声音都消散在这一声声温热的噪音里。刘桂玲仍是聚精会神,一边帮她吹校服,一边看着她笑。
记忆如果有颜色,那就是破巷子里灰蒙蒙的雨天。唯一的生动,是外婆身上那件巷口批发市场买来,爱不释手穿了很多年也没舍得换的翠绿衫子。
后来巷子里一个多嘴的中年女人无意中戳破了这件事。刘桂玲第一次生气,给她钱让她下次必须跟别的同学一样订三套校服。
那些钱,是外婆蹬着三轮车穿着雨衣在那个梅雨季出去收废品凑来的。
在她心里,她要小雨永远可以挺直着背往前走,不比别人低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