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回来以后,长长地立在斜阳里,神情莫测。
入夜时分,便去了承明殿。
橘香直到她和稚陵这拙劣计谋被元光帝一眼识破,她跪倒在他面前瑟瑟发抖时,都没有想通原因。
在橘香眼里,这两只鸟儿看不出什么区别。
可原因其实也很简单——看了十六年的东西,便是块泥巴,也能记住它的样子,况且一只活生生的鸟?
更何况,承明殿里的器物,即墨浔闭着眼也知道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哪里有异常,一清二楚。
少的不仅是这一只鸟——还有妆镜台上常年放着的一支玫瑰金簪。
它在那儿,便好像它的主人明日起床对镜梳妆时,还要用它绾发一样。今日它却不翼而飞。他望见妆镜台时,就知道不对劲。
元光帝雷霆震怒,当即派人搜宫,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两样爱物找出来。
是夜里,宫人们谁也没有睡觉的心思了,莫不提心吊胆张着灯火四下搜寻,阵势浩大,一时间,宫城光明如昼。
涵元殿里灯火通明。
橘香自知失职,现在更犯下了欺君大罪,早已脸色惨白,动弹不得,座上帝王目光冷冽阴鸷,只盯她一眼,就叫她吓得半句辩驳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嗓音沉冷,宛若淬冰了的剑刃:“这计谋是谁想出来的?这只赝品,”他目光幽幽一转,“又是谁提供的?”
橘香心里只记挂着不能出卖了好心帮她的薛姑娘,饶是在这般威逼下,仍没有说。
泓绿姑姑既着急又无奈,这时候,望见元光帝冷峻的神色,知道求情无用,还是开口准备求情。
元光帝只淡淡支颐,目光幽静,抬手示意她不必多话。他毫不动容,吩咐让人把橘香关押进暴室。
橘香面如死灰,心知进了暴室,那是极难留下一条命来了……先关押几日,等水落石出,便要处死她了。
元光帝自也没有那个耐心亲自再审问她,问她同谋是谁。这样简单的事,很容易就能查出来。
没过一个时辰,便有了结果——可结果却叫人有些意外:今日一早,守宫门的侍卫见到薛姑娘手里……便提着个鸟笼。
众人只见神情冷淡的帝王忽然直起身子,漆黑的眼睛抬起:“你说谁?”
侍卫早被这里压抑气氛弄得不敢抬头,闻言,只将脑袋又低了好几度,几近伏地,说:“是薛丞相之女,薛姑娘。”
一阵沉默。
尚跪在旁边的橘香更是面如白纸,没想到自己没有说是薛姑娘,他们也能查出来是她,连忙膝行到了即墨浔跟前,哭喊道:“陛下,都是奴婢的错,奴婢失职,奴婢欺君,不关薛姑娘的事啊……”
她哭了半晌,旁边人要拉她下去,久久静默的元光帝忽然抬手,示意他们住手退开。
他的神色像柔和了一些。
但……也算不上太柔和。
他淡淡扫了眼橘香。
橘香浑浑噩噩回了承明殿收拾东西,姑姑倒是松了口气:“你啊,亏得是遇到薛姑娘这样的。薛姑娘父亲是当朝宰执,陛下要给几分面子。否则,……哪里只是贬去浣衣局做苦役。”
橘香通身一抖,否则……她又摸了摸自己的颈子。
可陛下的意思,倒叫她捉摸不透了。她没有连累薛姑娘么?而且薛姑娘人不在这里,便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叫杀伐果决的陛下也能慈悲一回?
好歹保住一条性命。
不过橘香又觉得……说不准求求薛姑娘,薛姑娘能再替她求求情,甚至不必贬到浣衣局去呢?
怀着这心思,橘香第二日被发配浣衣局后,苦苦干了一整日的活,到夕阳西下时分,算准了时候,颠颠儿跑去了弘德馆。
昨夜里兴师动众去找,那只锦绣斑斓的雄雉鸟和玫瑰金簪都未找到,这事,稚陵已经听说了,自己心里也七上八下的。
幸好没有人捉她去问罪。下了课,她却看到橘香来找她。
“什么……求情?”
第70章
橘香重重地点了点头,眼泪汪汪地拉着稚陵衣袖,声泪俱下哀求她,稚陵顿时为难道:“这……”她心中自然也很害怕,但凡那个苦主是别人,她早就一口答应下来了,然而是……是即墨浔,她委实有些本能的抗拒。
只是看到橘香这么个小姑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她又于心不忍,头脑一热答应了她。
橘香破涕为笑,恨不能现在就要跪下来给她磕两个头了,被稚陵连忙拦着,她犹豫道:“只是我,……”
斜阳照在廊间,她发髻上簪的金钗子随她回过头,熠熠生光。
稚陵回头是想喊魏浓一起去,哪知没看到魏浓,她折过身走了两步,叫道:“浓浓?”
魏浓不在,难道已经走了?稚陵蹙着眉拧着手绢儿,心想难道她得自己去?
这件事罢……说起来的确和她有那么点关系,帮橘香一把是情分,不帮也没什么,可既然答应了,总不能出尔反尔。
她轻轻叹气,在这渐渐无人了的长廊上来回踱步,思索若是见到元光帝时的措辞,她应该怎么求情好——她自言自语试着道:“陛下,俗话说的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所以嘛,我赔给您这只鸟儿,新的很,以后还能活很久……”
她觉得不妥。
稚陵摇摇头,手指无意识搅了搅藕荷色绢帕,继续自言自语:“陛下,古语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这时候虽然失去了您那只爱鸟,但您得到了一只新的鸟,这是我花了我爹爹十贯俸禄买的,也不丑,养一养说不准更漂亮……”
橘香在一旁听得愣愣的,忽然怀疑若是请薛姑娘替她说情,可能她就不止被贬到浣衣局做苦役了。
稚陵想了好几个方案都不怎么满意,因此烦恼地捏了捏眉心:“唉,若是我爹爹的话,我只要给他捏捏肩捶捶背,他就一点儿也不生气了。可他又不是我爹爹。”
稚陵缓缓走到栏杆处,托着腮,望着西边渐渐沉入宫墙以外的夕阳,说:“怎么觉得,光是一张嘴一张一合的,没什么说服力。”
橘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望着她,稚陵忽然问她:“宫里什么地方都找过了么?……那样大一只鸟,怎么会说不见就不见了的?”
橘香垂着头,小声说:“都找过了。……那只鸟儿是活物,说不准见到人来便又飞了。可……可丢了的不止那只鸟呀,还有陛下很爱惜的一支玫瑰金簪。它是先皇后的遗物。”
弘德馆的墙角转角处,夕阳拉出一道极长的影子。他业已在此伫立多时,不过,陷在烦恼当中的她,不曾注意到他在。
毫无疑问,稚陵说的话,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至于此时她微怔的反应,尽管侧脸被刺眼的斜阳光模糊了,也仍可分辨得出。
良久,她才放轻了声音说:“险些忘了这个。”她十分苦恼,哪知蓦然间回头,恰好看到转角处一道颀长挺拔的玄衣身影徐徐迈出楼阁阴影中,眉眼静好如画,眼睫稍低,视线不偏不倚落在她的眼中。
他正沿她在地上的影子,走过来。
稚陵呆在原地,脑袋没有转过弯来:元光帝何时来的?……他有没有听到她们对话?
还有,这个时间,他怎么到这里来了?
她见他幽幽停在离她三四步远的地方,与她的距离,近到他玄袍上银线蜿蜒绣着的暗纹,莫不纤毫毕现。
龙涎香浓烈簇拥住了她,方听到他缓缓地开口,嗓音低沉好听:“薛姑娘不是有话要对朕说么?”
他目光幽晦莫名,叫稚陵拿不准这话的意思,本想要后退,可脚步又像钉在地上,挪动不得。
她只好见了礼,眨了眨眼睛,扯出微笑来,开门见山说:“陛下刚刚都听到了么?”
眼前男人不置可否,只淡淡地望着她。
稚陵心里打鼓,刚刚她想了半天,准备的措辞,这个时候忽然又都难以开口了。她无意识绞着手里的绢帕,心道,一不做二不休,抬眼说:“陛下,俗话说得好,……”
话刚起了个头,磁沉声线悠悠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还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幽冷目光扫了眼旁边跪地行礼瑟瑟发抖的橘香,示意她下去。
橘香哪里预知到陛下会在这里游荡——吓得她心跳骤停,现在,自然忙不迭地退下了。
稚陵哑然,原来他都听到了!
回头一看,橘香也不知去向,这条长廊前后只剩下了她和即墨浔两个人。
他的神情似乎比刚刚橘香在时要柔和一些,唇畔携了点若隐若现的笑意:“薛姑娘若能说服朕,朕可考虑从轻处罚她。”
说是说服,不如说是……哄一哄。他也并非认死理的人,物件是死的,人是活的——道理他如何不明白。
暮春时节,晚风不算很凉,稚陵早换上了好看灵动的纱衣长裙,风一过,裙袂翩跹,绛衣黄裙,系一条湖蓝的丝绦,恍若古画上的仙子。
但这个时节,她注意到即墨浔仍旧高竖衣领,将脖颈遮得很严实。漆黑玄袍,像是垂直泼下的墨。
要说服他?
稚陵却全然没有这一方面的经验,因此愣了愣,思索他的意思。
她顿了顿,抿紧嘴唇,忽然又想到了什么,灵光一闪,改口说:“……俗话说得好,‘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陛下,我知道那些旧物对陛下的意义非凡,可是……若总是看到从前旧物,难免陷在怀念过去的回忆里,反倒更伤心了。”
即墨浔神色莫辨,眼中复杂,仍旧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稚陵打量他的神情,只好一咬牙继续编下去,说:“也许鸟飞走了,正是先皇后她希望陛下能开心一点,不必太过怀念她,太伤心,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她眨了眨眼,即墨浔漆黑眼睛闪了闪,却直直与她对视,问她:“你是这么想的?”
嗓音仍旧低沉,分辨不出其中情绪。
稚陵倒是微微一愣:“我,只是猜的……”
“……”他静了静,长睫微垂,修长的手搭扶在阑干上,斜阳余晖中,戒指上的黑玉蕴聚着一团刺眼的光,“若是你,你会这么想么?”
为了佐证自己的说法,稚陵立即点头说:“那是当然。沉舟侧畔千帆过,人……总该向前看。”
“是吗。”
稚陵看他神色晦暗不明,心情更像是忽然间坏下来了,皱了皱眉,良久才续道,“你的意思是,朕难道应该……忘记?——若你是她,还会因此很高兴?”
稚陵觉得他的理解与她说的话有些偏差,但照他的理解,似乎也没有什么毛病,便点了点头,小声说:“说不准先皇后也已入轮回,忘记前尘往事了呢,陛下也不必太执着往事,愈陷愈深……”
她是想宽慰他来着,怎知,却看他眉眼沉沉,搭在栏杆上的手不自觉攥紧了。
他忽然间如鲠在喉,说不出反驳的话,只默默转身,走出一步,听到身后稚陵的清凌凌的声音:“陛下,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唔,我本来是想说,情比金坚不必用外物所证,……”
他打断她,稍侧过头:“天色不早了。”
说着,几大步就消失在了长廊转角。
稚陵愣了愣,很不解到底哪一句戳中了元光帝的肺管子,叫他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直接转头走了,委实是匪夷所思。
她心中盘算着,早知道还不如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呢,她费尽心思好容易自圆其说一回,没想到如此失败,看来她确实没有当说客的天分,下回可不能再接这种活了。
只是刚走出几步,正见刚刚回避了的橘香,躲在不远处一根漆红柱后,她探出脑袋来,大约是看到稚陵仍然一脸忧愁的样子,猜到事情没有成功,也跟着忧愁起来。
稚陵想到她答应橘香的事情没有办到,心里就一阵不舒服。她向来守信,听橘香说多谢她的帮忙,但办不成也许是她的命数,稚陵就道:“要不……我再陪你去找找吧?你不是说,那只雄雉鸟闻见兰草香气,就会兴奋么?说不定我们能找得到它。”
这当然也只是稚陵美好的盼望了,她心知宫中出动了那么多人,将宫城几乎翻了个底朝天都不曾找到它,仅凭她们两个的力量,想要找到,除非……撞大运。
橘香很感激薛姑娘帮她说话,心里知道这不大可能,但抱着最后一丝希冀,和稚陵以及阳春白药一并去御花园寻找了。
听橘香的意思,陛下以往时常到御花园来遛鸟,或许它就在这边哪个角落藏着。
阳春万没想到姑娘她想一出是一出,眼看天色将暮,却跑来御花园里找什么失踪的鸟,姑娘又说要瞒着旁人,……
天色将暮,虹明池上波光粼粼,逐渐暗淡,稚陵提着一盏宫灯,站在水边嶙峋瘦石旁,浅水映着宫灯的光,她从未来过御花园,这时候却益发觉得,处处景致似曾相识。她遥遥望向暮色里横跨两岸的长桥,又恍然觉得……桥上……应有谁曾舞剑。
阳春去了西面,白药去了东面,橘香去了南面,稚陵往北面走,走到浅滩上,眺望那桥一时没留神,踩空了,很不争气地崴了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