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灯跌在水中,被池水浸湿,立即熄灭,一缕烟雾袅袅冒出。
稚陵连忙唤道:“阳春!白药!”
她暗自痛恨自己怎么光往前看,不往脚底下看,——而且最近,她怎么动不动就崴脚、踩空、平地晕……。
暮色降临,今夜又是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忽然有谁靠近她,没有看清,只听到对方长长叹息,蓦地将她打横抱起,大步流星,一路抱到最近处的小亭子里。
那是一双有力的臂膀,和一处冰凉的怀抱。
稚陵吃了一惊,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脸,可她嗅得出龙涎香的气味,诧异着说:“……陛下?”
那人倒沉默着,扶她坐在美人靠上,动作不停地解下他的披风,强势替她围上。稚陵呆了又呆,僵硬着抓着披风的系带,没有等她反应过来,脚腕骤痛,痛得她轻嘶,脚踝全然落在了对方的手里。
她不由得放缓了呼吸,在一团漆黑里努力找到即墨浔的脸。
他终于叹息着道:“你刚刚还劝朕说,东西丢就丢了,现在却来‘以身犯险’,这又是什么道理。”
“我……”稚陵的思绪迟缓地回笼,干脆说实话,“我实在很想帮橘香求求情,浣衣局日子太苦了,便想,如果能找到这两样里的一样,再到陛下跟前求情的话,更有底气些。”
脚踝已经不痛了,但衣服湿了些,黏糊冰凉的,很难受。
他闻言,微微一愣,抬起眼睛看她。
第71章
即墨浔托着她脚踝的手似乎有些颤抖。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只有幽蓝夜色里模糊成一片的人影,依稀的轮廓线,还有她那双乌浓的眼眸中泛出的一缕一缕的微光。她大约正也在瞧他——至于视线是否相撞,便都不得而知了。
他想,她的心仍然这么好。
他在夜色里缓缓勾起了唇角,无声无息地笑了笑,但静默着未语。
稚陵半晌不闻他的反应,唯一能觉察到的只有握住她脚踝的那只手掌,掌心温热,薄茧,微颤。
她一直都觉得,她爹爹乃是太子太傅,她应算得上太子殿下的同辈人,而元光帝乃是她父辈的人物,自从想明白这个关系以后,一度都将陛下当成了长辈看待,许多事情自然而然就有了理由,他对她这么关心……也就说得通了。
也许是对小辈的关心爱护呢?毕竟爹爹说过,他的宝贝女儿是天底下第一等可爱的小姑娘。
再譬如,她家里的长辈么……都很宠爱她,从小到大,要星星要月亮要什么有什么,从不发愁。
小时候,外祖父外祖母到连瀛洲来看望她时,她生了病,他们也是在床榻前衣不解带地照顾着;若是跌倒了摔跤了,便会抱着她、背着她回去,给她揉揉脚踝上上药。
她见惯了,便也不觉得太稀奇。
此时虽然觉得有一点说不上来的奇怪,但她极快忽略过去,只惦记着橘香的事情。
稚陵想,元光帝不回答她,到底是默认了她的做法,还是否定了她的念头……?难怪人家说君心难测,他不说话,谁知道他想什么呀……她嘟了嘟嘴。
小径上忽然亮起两点灯火来,旋即是一连串脚步声,以及阳春和白药的声音:“姑娘?”
“姑娘在吗?”
稚陵正要应,嘴唇忽然压下一根手指,叫她噤了声。她顷刻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应是不想叫人知道他在此处,立即缄了口。
毕竟……他出现的时机有些微妙,稚陵很贴心地想到,倘使旁人晓得元光帝会蹲在她面前给她揉脚踝,他的威严恐怕要大打折扣。
……什么?稚陵忽然一呆:这竟是他做出来的事情么?作为长辈的关爱,他委实太体贴周到了。
没有人应,阳春和白药两人嘀咕一阵:“刚刚明明听见姑娘叫我的。难道姑娘又走了?”
“恐怕是呢。不然姑娘不会不答应一声啊。”
两人说着,阳春却脚步一顿:“诶,等等,说不定姑娘又晕过去了!我们再找找看?”
稚陵只觉立在她身前的高大人影,已随时准备在阳春过来前,抱着她离开这小亭子。
那两粒灯火飘近了些,稚陵的心提了提,这时无声中期盼她们识趣一些,否则惹了陛下不高兴,万一也被发配到浣衣局怎么办?
阳春和白药刚走了没两步远,忽然,头顶上哗啦一声,有飞鸟扑腾而过,阳春惊叫道:“鸟!?”
白药跟着低呼:“快追!说不准就是那只呢!”
阳春点点头,旋即提着灯飞快转过身,往东边小路追过去了。
稚陵松了口气。
眼睛已经能适应黑夜,便也朦朦胧胧地看到,立在跟前的即墨浔的颀长身影。他似乎转头也看向那只飞鸟,稚陵试着说:“陛下,要不我也去追吧?”
久久沉默的即墨浔,终于忍不住低笑一声:“你……”
稚陵仰着双眸,他道:“朕先送你回去换一身衣裳。夜中天冷,别着了凉。”
稚陵益发有理由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好了。毕竟……这跟她爹爹的话简直如出一辙。
稚陵被漆黑斗篷裹得密不透风,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没觉得夜风冷天气凉,只觉得这方后背格外结实温暖,比她那个风骨清瘦的爹爹要结实一些。
也很适宜睡觉。
离御花园最近的一处殿宇,且能换干净衣裳的,说近也得走上好些路。即墨浔的步伐稳健,稚陵不会怀疑她会半路掉下来,便趴在他背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知走了多久,有一众人行礼拜见的声音,才叫她又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入眼只见烛光朦胧照耀的宫殿里,典雅华丽,器物精致,金碧辉煌,她迷糊中小声赞叹一句:“好美,若能住两天就好了。”
离最近那几个侍从都听到这位姑娘的话,莫不心头一跳:姑奶奶可知道这是慈宁宫……。
住进来?
要么当宫女;要么当太后。
前者不像是这姑娘的身份能做的;后者……
她们不约而同想到,首先得陛下给太子爷找个后娘,再是陛下他驾崩了。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
可却听到陛下浅笑道:“你若愿意,想住多少天,便住多少天。”
宫人们纷纷愣住:这能是陛下说出的话么?这样温和耐心,这样轻声细语?这还是常年冷着脸,喜怒无常冷漠无情的陛下么?
他声音很轻,轻到像怕惊醒这段绮丽的梦。
大约是太想弥补她什么了,这时竟希望她有许许多多个愿望,能允许他一一为她实现。令她所愿皆可得,所求皆可应。
只是话音刚落,稚陵迷迷糊糊的声音又传来:“唔……我是随便说说的。我还要回家呢。”
回家——又是回家。
他眉眼一沉,却无从反驳,哑了哑,沉默着,但最后还是轻轻放她在软榻上。
稚陵才有些清醒过来。
在这儿换了干净衣裳,黏腻湿冷的感觉消失,她又十分新鲜地对着镜子转了两圈看看新衣裳,这套宫装宽大了一点,不过总体来说,还算合身。
浅紫色的上衣,搭一条月白裙子,裙摆染成了渐变的水天蓝,转起圈圈来衣袂翩翩,她很满意。
她重又将她的香囊、玉佩之类零零散散的小玩意儿佩戴好,跨出门外到了廊间,便见银冠墨袍的元光帝负手立在阑干旁。
她是悄无声息出来的,哪知道,才走一步,乌茫茫的夜色里骤然扑飞过来一只鸟儿,速度极快,她吓得一懵,那鸟儿速度骤降,软绵绵地跌在她怀里。
稚陵险险抱住了它,跟它黑葡萄似的双眼,大眼瞪小眼。
“……”
它的嘴里还衔着那支玫瑰金簪子,甚至……可劲儿地往她手里塞。
——
“阿陵,你是说……你站在那里没动,那只雉鸟自个儿投怀送抱,扑到你怀里去了?”
魏浓不可置信,低声重复了一遍。
稚陵讪讪一笑,握着一支金簪,在手心里转来转去,说:“是啊。”她有些忧愁:只是这簪子,她怎么好意思收下呢?
然而昨天夜里,玫瑰金簪还给即墨浔后,那只鸟又衔回来给她,如此反复了好几次,即墨浔便说:“……你拿着吧。那个宫女也不用去浣衣局了。”
魏浓摩挲着下巴:“不仅青年才俊们趋之若鹜,现在,连雄鸟也为你痴迷了。它铁定是想求偶。”
稚陵胳膊肘轻轻捣了一下她:“胡说什么呀。”
她生怕魏浓还要继续追问昨晚的细节,连忙打岔说:“哎,顾太傅布置的课业,你完成了么?我昨晚回得晚了,都还没写完。你写完了的话,借我抄一下。”
这一向是对付魏浓的好方法,是她的软肋,每每提及课业,都叫她生无可恋。
偏偏今日魏浓得意地挑了挑眉毛,举起手边一本蓝皮簿子:“呐呐,我都写完了。”
“哟,这可稀奇,”稚陵接来一看,正夸她勤快,夸了两句,抬眼笑问她,“怎么这不像你写的呀。”
魏浓轻咳了两声:“你这什么意思嘛,不能是我写的了?”
稚陵道:“这般有条理,有理有据的,引经论典,上下呼应,水平很高嘛。”
她点评完,又点点头,魏浓下巴扬得更高了点,说:“还行吧。”
她突然看到稚陵身后不远处的太子殿下,缓缓向她们走过来。他神情微微疑惑,稚陵听到声音,也住了声,回头一看,见太子殿下立在那儿,纤长眼睫低垂,遮着漆黑双眸,低声问:“……薛姑娘,你要抄笔记么?魏姑娘也是抄我的。”
他抱着几大本厚厚的笔记,叫稚陵望而却步,连忙摆手:“我抄浓浓的应付一下就行了。”
太子殿下似乎有点受伤,抬起眼睫:“……”半晌,沉默着回他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便开始认真读书。
但第二日魏浓寻他借笔记时,太子殿下竟意外的好说话,没有像她昨日费了老大力气死缠烂打才借到,这真是奇怪。
魏浓自从上回连续被老太傅提问一个月,现在倒想明白了,致力于跟太子殿下的诸位太傅搞好关系,从而得到太傅们的认可,继而迂回得到太子殿下的认可。
最近一段时间,除了勤学好问认真听讲以及不时给太傅们说好听话小献殷勤之外,还在想方设法打听各位太傅的喜好。
凭借用心二字,稚陵听魏浓得意洋洋炫耀自己的成果,说是她已听到好几位太傅对她爹说她好话了。
稚陵觉得……这也不失为一个,消磨精力的好方法。
魏浓掏出一个小本本来,上有太子殿下的三十位太傅的喜好,她勾勾画画一大堆,稚陵反正没有看明白,但看到一个较为陌生的名字:钟宴。
她指着这名字问:“这位钟太傅,是不是从没给咱们上过课呀?”
魏浓说:“你忘啦,是武宁侯呀,他在西南呢。”
淅淅沥沥的雨好不容易停了一日,天气格外炎热。
稚陵这些时候在不上课的时间里,几乎都在跟人相看,看得头晕眼花。
然而,陆承望还是没有回来。
大约是陆家也晓得这件事没什么希望了,稚陵听娘亲说,陆夫人近日病得益发厉害,不知能不能捱过去——她打算带稚陵一起去探望对方。
雨后初晴,薛家车马低调停在陆家门前。
第72章
地面上尚有高低不平的积水,在雨后清澈的日光里反射刺眼的光。稚陵穿的绣鞋最怕沾了水,因此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提着裙子避开积水,不免慢了下来。
待进到陆夫人屋里去,屋中药味浓重,叫稚陵颇有宾至如归之感,几重紫纱帐里,卧病在床的陆夫人艰难直了直身,叫丫鬟撩开帐子,稚陵才瞧见,陆夫人病容惨淡,的确比之前憔悴得多了。
这一回来探病,稚陵在旁,听着娘亲寒暄问了陆夫人病情怎样,吃什么药,看的哪位大夫,近日又有无好转些。
陆夫人咳嗽了两声,无奈笑了笑:“病来如山倒,……大夫都说,心病还须心药医。”
娘亲她也不无叹息,与陆夫人聊起她们这几十年,一忽儿说到了小时候一起出门放纸鸢踢毽子翻花绳,稍微长大些,互相穿戴漂亮首饰,聊书画典籍古今轶事,摘花看景写诗作赋;一忽儿说到了,后来钟盈定亲了,她也成了婚,有了孩子,琐事缠身,忙着打理家中俗务,从前的风花雪月的时光便好像一去不返。
说起她们儿时的事情,陆夫人长长叹息。
娘亲忽然对她道:“阿陵,四姑娘一直念着你呢,去玩儿吧。”
稚陵心道娘亲怕是有什么话要跟陆夫人单独说,便点点头起身出了屋子,陆家侍女引她到后院里,迎面扑来一只小奶团子,才她膝盖高,黏黏糊糊说:“阿、阿陵姐姐……”
稚陵拉着四姑娘小手,陪她玩了好一会儿秋千,四姑娘被她哄得高高兴兴的,忽然又不要玩儿秋千了,眨巴眨巴水灵灵的黑眼睛,悄悄在稚陵耳边说:“阿陵姐姐,我带你去个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