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陵知道栖凤阁能在明光殿以东,自然不是什么寻常地,可听到这个“第一位”,还是微微诧异:“第一个?我之前,没有人住过么?”
多嘴宫娥答道:“不曾。”
稚陵问:“那,先皇后也不曾么?”
宫娥摇摇头。
她追问:“为什么呢?”
宫娥一哑,只低声说:“娘娘之前,还不曾被立为皇后,所以没有资格。”
稚陵突然觉得有些烦躁:“那我为什么有资格?”
宫娥嗫嚅着,只支支吾吾说:“陛下喜欢您,定是打算立您为皇后,所以,所以……”
稚陵望着她,睁大了眼睛,也不说话,只是太吃惊,以至于好半晌的沉默。宫娥大着胆子说:“姑娘,您不想当皇后么……”
稚陵冷冷道:“我为什么想当……?我有自己喜欢的人,我又不喜欢他。……不是人人都稀罕这位置。”
宫娥们一瞬哑然,纷纷缄默。
稚陵没有继续在这池子里泡着的心思了,只忽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好像缺了一角。
只那位最胆大的宫娥小心翼翼地劝了她一句:“姑娘……这话,奴婢们听了也就听了,姑娘一会儿侍寝时,可千万不要在陛下面前提起……陛下若是知道……”
比起这个,稚陵捕捉到另一个词,脸色一白:“……什么,什么侍寝?”
她入宫这么一路,心里分明已经做好了预设,可这般直白被人点明了,她还是无法接受,白着一张脸,失魂落魄地出了净室。另有宫娥侍奉她穿衣,琳琅满目的华衣彩裙,她这时候哪还有像平日般有心思挑选好看衣服,随便穿了一条绯色的裙子,裙角绣着数只金蝴蝶,翩翩欲飞。
稚陵怀着忐忑烦躁的心情,踏进前堂,却看到面前一桌丰盛晚膳。冒着热气与香气,叫她肚子很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她第二眼才看到软榻上曲膝而坐的玄衣帝王,和他对坐下棋的太子殿下。
他们两人闻声一并看过来,同样俊美养眼的两张脸,两道目光,都有几分高兴。即墨浔率先笑道:“吃饭吧。”
太子殿下也轻声唤了一声:“薛姑娘。”
晚膳上的菜,稚陵只粗略一扫,没有一样是她不喜欢的,蟹粉狮子头、文思豆腐、清汤白玉饺,……甚至她爱吃的那道蟹粉狮子头,没有依照传统做法里放葱汁,——这一点,外人不会知道。
她不知他们怎么打听到她的喜好的。
她安静地吃饭,外面仍在下雨,倒让她莫名生出一丝安心,觉得之后就算要面对什么……填饱肚子也很必要。
若没有他们父子俩左一筷子右一筷子生怕她吃不饱就好了……。
稚陵尴尬地抬起头,看到太子殿下那张脸,他本来生得容色冷峻,可在这烛光里,眉眼却柔和很多,她疑心自己眼花了,莫名其妙觉得他长得跟自己有几分像。
似乎是发现她的端详,太子殿下立即别开了脸。
稚陵也尴尬地收回目光,心想,她大抵是饿坏了、忙晕了、眼花了。
预想之中即墨浔要强迫她做什么的情景并未发生。
吃完饭,他们俩就离开了栖凤阁,临走前还嘱咐她好好休息,早点睡。
可稚陵却没法放下心来,哪怕是刚刚宫娥们说的那句侍寝,她想,至少是指明了一条路,能够让即墨浔放过陆承望,但他这般语焉不详,什么也不明说,反倒叫她心悬在嗓子眼,没法彻彻底底地死心,也没法彻彻底底地宽心。
她怎么睡得着。
她知道他一定会要她做什么的。
辗转反侧到了半夜里,忽然有极轻的脚步声传来,最后停在了屋门外。雨声低,门外似乎响起男子声音,与宫娥的声音。稚陵心头一紧:难道他这会儿想起要做什么了!?
这般想着,不由自主地抱紧了胳膊,紧接着有很轻的推门声,稚陵问:“谁——”
那人似乎没想到她还没有睡,轻轻诧异说:“姑娘还没睡么?……是我,阳春。”
稚陵松了一口气,看深夜里阳春捧着什么缓缓走过来,问:“怎么了?”
阳春嘟着嘴说:“姑娘,这个,陛下刚刚说,放在姑娘床头。”是一只锦盒,稚陵打开一看,忽然之间,莹润柔和的光充满了屋子。
盒中盛着一颗光辉莹润的夜明珠。
稚陵一愣:“这个珠子……”她拿起一瞧,完好无损,“不是烧毁了一面?”
阳春说:“姑娘看错了。陛下刚刚说,姑娘那颗被火烧坏了,很可惜,他赔给姑娘一颗新的。陛下说,夜明珠有驱邪避凶的功用。这珠子比咱们原先那颗还要大哩!”
稚陵一看,果真如此,——但也证明了天王殿那场火就是他派人放的,……
稚陵冷哼了一声:“赔这个有什么用。”
但,不发生什么总是很好。
宫娥们也很吃惊,但想到,或许今日大家都太累了,陛下同样很累,所以今日先缓一缓。
但事实上,后来很多日,都无事发生。
吃穿用度,毫无疑问都是最好的。针工局的绣娘们给她量了尺寸之后,每日她一睁眼,便有人送新衣裳过来,各式各样,琳琅满目,望花了眼睛。委实是戴不尽的钗环首饰,穿不完的绫罗绸缎。
她摩挲着那些光滑细腻的绸衣,幽幽叹气,悬在心头那把利刃时刻准备着下落,终于在第四日,黄昏时分,主动到明光殿里,问他打算如何处置陆家,而她要怎么做,他才放过陆承望。
明光殿这样肃重的地方,没有人拦她,那些公文、政论、奏疏,大剌剌地摆在她眼前,随意一件或许都称得上国之机密,这纵然是许多朝臣都进不来的地方,旁人终其一生未必能踏入的天子之堂,对她来说,跟别的地方没什么两样。
即墨浔听到了声音,抬起眼睛,放下了手里的笔,合上公文,徐徐地走近她。
他微微垂眸,含笑着低语:“只要你在朕身边,他们都会平安无事。”
他说要娶她,已经让礼部着手拟定章程,若她愿意,下个月就可以行礼——也可以明年。
娶她……?
稚陵脑子一嗡,那几位宫娥没有胡说八道。
提及这个词的时候,稚陵的胸腔里仿佛有什么在隐隐作痛,那直觉告诉她——她不喜欢,也不想要。
所以,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也下意识摇头。
斜阳镀在他的脸上,格外明亮,使他俊美得像工匠刀下的神像。太明亮了,照得鬓边白得像霜。他似不解她为什么后退,于是逼近了一步,这里是禁宫,而他是禁宫的主人,如果要对她做什么,简直轻而易举,没有任何别的阻碍。
不过,他没有做什么,只是幽静地注视她。
稚陵很庆幸身后是敞开的殿门可以让她及时逃走——涵元殿的每一扇门都对她畅通无阻。
即墨浔说,偌大宫中,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哪怕是明光殿,文昌殿,武英殿……哦,还有他的寝殿。
那她试试。
第85章
稚陵沿着长廊,一直走,长廊外的斜阳照在檐前悬挂的玉璧上,发出清透的光,晃到她的裙角。的确,她去哪里,没有人拦,甚至没有人问。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出了明光殿后,便逃跑似的,一边走一边看,心里默默记下,这里是春风台,那里是金水阁,……
廊腰缦回,钩心斗角,偌大涵元殿,她走了不知多久也没有看遍。直到她向北过了春风台,再进了几重门,抬眼看到这地方门头上银钩铁画的三个大字。
“锁灵阁……?”
不同于其他的地方,这里守在门口的侍卫,威风凛凛,面相冷漠,一副雷打不动不近人情的模样,并拒绝了她要进去看看的要求。
稚陵心中暗自想:连涵元殿里也有她去不得的地方,还说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简直荒谬。
那威武的守卫只说,若要入阁,须陛下的紫金令牌。
稚陵哪里有这种东西,一面很有被骗的感觉,一面萧索离开,不免想,哪怕是明光殿里的军国机密都可摊给她看——这锁灵阁里又有什么,比那些还要秘密的么?
难道有什么动摇江山社稷的东西……?
罢了,是个人便会有自己的秘密,她没有刺探即墨浔秘密的心思。
她折身离开了锁灵阁,再向南,穿过这一重重的门,穿过春风台,沿着长廊继续走,出了涵元殿,下了这巍峨的阶陛。
偌大的禁宫,从涵元殿一路走,一路向南,没有一个人拦着她。她还以为,他说想去哪就去哪,那么离开宫中也可以,但从锁灵阁来看,绝非如此。果不其然,她一路走到南宫门,终于还是被守门侍卫拦下。
守门侍卫笔立着的银枪尖愈显幽冷,照出她的脸庞,他们说,若要出宫,也要有陛下的出宫令牌。这让她知道,所谓哪里都能去,指的不过是禁宫之中,还要除去那些须用令牌才能进出的地方。
她灰心丧气,又慢慢地走回了涵元殿。
斜阳晚照,难得是个晴天,因此日落很晚,直到现在,天色仍然很亮。
傍晚的余晖像灼目的金光,万物便都笼罩在这样的光芒里,巍峨的涵元殿沐浴在落日余晖中,美轮美奂,金碧辉煌。
稚陵拾级而上,进了这第一重门,旁人向她微微颔首躬身,第二重门,侍女太监们停下手中活计行礼。她住在明光殿以东的栖凤阁,要经过这片中庭。
才踏上回廊,远远就可听到有叽叽喳喳的鸟叫声。
稚陵抬眼看去,只见庭中一道玄衣身影与另一道银白身影,两人正在一棵梧桐树下逗鸟。梧桐树影参差漏下了斜阳金光,光影动摇中,两只斑斓锦绣的雉鸟互啄得很厉害,不过,……大约是听见她的动静,便扑腾着翅膀,全数飞过来了。
其中大的那只抢占先机,扑进她的怀中,倒叫她只好伸手一托,抱在怀里了。
“稚陵。你回来了?”他们父子两人一并转过身,向她这里走过来。即墨浔唇畔噙着温和的笑意,这般问了她,她却不好不答,垂着眼状若无事地梳了梳斑斓羽毛,说:“嗯。”
他微微俯身,嗓音温柔,抬起手似乎想理一理她鬓边碎发:“去哪里了,怎么……不高兴的样子。”
稚陵猛地一躲,抬眼,眼中全是委屈,可看到他眼中的担心并不像假的,又怔了怔,难道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不高兴么?难道他觉得,她被困在这里,应该很高兴么!
她咬着嘴唇,手指蜷了一蜷,说:“我要回家!——”
他说:“那朕明日陪你回去。”
“……”稚陵一时明白,离不开的不是这偌大禁宫,而是即墨浔的身边。
她复又沮丧地垂下眼睛:“不,我不要了。见一面、看一眼有什么意思。”
“……那朕让你爹爹娘亲入宫来陪你。”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脸来,低声温柔地问。
稚陵抬起手,掰开他的手指,他的力度不算重,所以她轻易就掰开了,她说:“这样的施舍,更没有意思。”
她侧过身,扭头走了,叫他在原地又静了静,注视她的身影,头也不回地,穿过长廊,没入了屋檐的阴影里。
他对她的确很好,那样的好,她都要疑心是上辈子他欠了她什么。
此前他说要张榜寻医入京给她看病,她当是随口一说,直到那日,真的有数十位大夏朝天南海北各地的名医站在堂中。
……但叫人失望的是,虽有妙手回春华佗在世的郎中,她的身子却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病症,除了慢慢调理,别无什么好的方法。
调理,未必要喝药,但总归要做什么。一位江南来的大夫提议说每日要多多活动身子,哪怕是散散步也好。
散步,这于是成了每日傍晚时分,即墨浔雷打不动要做的事情了。或者说,是他雷打不动,也要陪她一起做的事情了。无论有多么紧急的政事——紧急的政事,便会交给太子殿下与他的老师们。
七月流火,天气转凉,傍晚出门,暑热所余无几,虹明池畔的荷花依然亭亭盛放,翠绿荷叶一望无垠,御花园这个时节,绿竹猗猗,兰花盛开。
稚陵其实很喜欢散步,或者说,闲逛。因为从小体弱多病,大多时候,都呆在家里方寸之地,所以,于她而言,哪怕是看一颗草、一朵花,也十分新鲜。
但身子诚然无法支撑她去看遍世上的一草一木。以往,走一会儿,就要头晕目眩,眼冒金星,当这时候,阳春和白药两个自然就担心不已,要劝她回家了。
可她最近发现:原先她只能从涵元殿走到沉香亭,现在,她已能走到望仙桥,甚至过桥去,都不觉得头晕眼花了……
今日凉风轻轻,天上一钩月锋利得像能刺破青天,不知不觉,沿着长长的道路经过了月偏楼。
前边是那座竹轩。这倒让稚陵迟缓地回想起了一些人,一些事。
宫宴之后,她忙着筹备出嫁的事,一时没顾得上细想在宫宴中了药的事情,后来想起来,便怀疑到李之简的头上。除了他之外,稚陵想不到,做这种事,谁还能得利。可当她反应过来时,她已被困在这鬼地方了,无从得知李之简他现在的状况,也无从与他对质了。
她向那竹轩瞥了一眼,尽管瞥得很快,却被即墨浔捕捉到,旋即听到他说:“是李之简所为。”
稚陵心头一惊,仰起眼睛看他,见他微微垂眼,正温和地看着她,大约已经看了她很久了。
但他说完这句话,便没有了下文,倒让稚陵难得主动地追问下去:“怎么知道是他?那……现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