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换了一身轻便的莲红平纹棉袄裙,头上的沉重的首饰也都摘了,只簪着几根木簪固定头发,一缕碎发垂在她莹润的脸庞,双目温柔坚毅。
苏老五宽阔高大的身影在旁为她掌灯,烛灯四平八稳的亮着光,没有一丝晃动。
“之前那位张太医给你开的药都不错,伤势处理的也很及时,但你似乎恢复的很快,所以那些药暂时不必用了,吃我重新给你配的就行。”
说完,李素梅一针扎下去,看过去问,“这两日是不是觉得腿不那么疼了?”
谢青岚不敢看扎在他身上的针,但心里甜滋滋的,没想到当初觉得亲切的苏五婶子,竟然就是他亲姑姑!最高兴的是,他竟然真是小苏欢的亲表哥!
谢青岚傻笑着回道,“是的,姑姑,这两天祖母抱着妹妹来看我的时候,妹妹对着我的腿哈气揉捏哄我,我就不那么疼了。”
李素梅、苏老五眼里闪过一丝意外,却又觉得原来如此。
李素梅笑道,“难怪你好得这么快,想是五丫把福气分给你的缘故了。”
谢青岚心头好奇,忙撑着身子起来,“姑姑,这是怎么一说?”
自打小苏欢出生后,苏家就时常有奇遇,她随手画的护身符更是帮苏老太、苏老五、张红壮挡过一劫,苏老太虽然告诫他们不许把小苏欢是小福宝的事儿告诉别人,但谢家人已算自己人,没什么说不得的。
苏老五正要开口,一道脚步声急匆匆传来,紧接着,一个身材高大,板着脸,眼眶却软的一塌糊涂,蓄满泪光的男人急切冲进来,打断他对李素梅激动喊道,“妹妹!”
“爹?您回来啦!”
谢青岚忙打招呼。
苏老五一下知道来人身份,连忙把烛灯放好,紧张又恭敬的对谢淑林弯腰拱手道,“妹婿清水村苏家老五苏仁孝,见过大舅兄……”
他还没说完,被变脸的谢淑林冷冰冰盯过来,逐渐没了声。
一转头,谢淑林又是刚才那副感动的一塌糊涂的样子,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按着谢淑梅的肩膀上下打量,“妹妹,哥哥都老了,你怎么还跟以前一样漂亮呢?这些年真是委屈你了!如今你回来,就安安心心住在府里!哥哥养你和大外甥女儿一辈子!”
苏家即便对李素梅再好,她也是要干活儿的,哪里能跟从前一样,样貌没一点变化?
李素梅眼睛也发烫,强忍酸涩,扶着他笑道,“哥哥就爱说好听的哄我,这么多年了还是没变,快去旁边坐着,等我给岚儿针灸完,咱们去饭桌上坐着说话。”
“嗳!都听妹妹的!”
谢淑林满口应着,挤开苏老五原本站的位置,代替他举着灯,给李素梅掌灯。
苏老五无语,默默站在一旁不敢开口。
娘说了,除了姑嫂关系不好相处外,舅兄关系也不好相处,幸好岳母是个好相处的,这就够了。
不过为了不让媳妇为难,他还得想办法得到大舅兄的认可才行。
想着,苏老五默默打算起来。
一同无语的还有谢青岚。
他都受这么重的伤了,还差点一辈子变残废,结果他爹一回来,态度就这?
原本张口想吐槽的谢青岚想到这里,咬了咬唇,冷哼一声别过头去,不看谢淑林。
直到李素梅给他针灸完,要给他擦药的时候,谢淑林才像是想起自己还有个儿子似的,忙接手擦药,还道,“妹妹你快歇着,这药味儿冲,别臭着你。”
他力气大,动作糙,没一会儿就擦的谢青岚嘶嘶痛哼着,头冒冷汗,最后干脆火冒三丈的拍开谢淑林的手,瞪道,“疼!爹,你要是不会擦药就让开,我自己擦!就没见您这么关心儿子的。”
谢淑林讪讪,“行,我轻点儿。”
谢青岚翻了个白眼,无奈躺回去。
李素梅哭笑不得,站在旁边没走,教谢淑林如何擦药。
等擦完药,一行人从厢房出来后,李素梅将谢青岚的情况如实告诉谢淑林,顺道问,“我瞧着哥哥对侄儿也太不关心了些,侄儿待你还不如待我这个刚认回来的姑姑亲近,这些年,哥哥可是放着侄儿没管?”
兄妹俩在走廊里说话,苏老五不便参与,提着灯笼跟在他们后边儿。
谢淑林背着手冷哼,“你也不听听他在外面是什么名声,一想到别人说我谢家养出来个纨绔,我心里就来气,哪里还对他有什么好眼色?”
李素梅嗔他一眼,扶着他,安抚的顺着他背,“岚儿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哥哥也该多花些时间陪陪他才是,像这次,岚儿受了这么重的伤,你连句只言片语的关心也没有,不说岚儿,连我都觉得寒心。”
谢淑林纠结片刻,摇头道,“我和你嫂子青梅竹马,互许白头,一想到你嫂子当年是因为生他才没的,我这心里就不痛快。”
说着,他戳了戳心窝,“这么些年下来,我这根刺就越扎越深了。”
李素梅听得皱眉,忍不住像小时候那样重重拍了一下他额头,恼道,“哥哥糊涂!要是嫂子知道你这么冷落她拼死生下来的孩儿,只怕恨不得活过来掐死你。”
谢淑林却道,“妹妹,你不懂。”
李素梅翻了个白眼,只觉哥哥矫情,“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再不懂,也明白要珍惜眼前人的道理,不然我当初一直沉溺在咱家全完了的伤痛中,我还过不过日子了?”
第90章 将钱氏葬在义冢
晚饭,小苏欢吃了一碗蒸的香软细腻的鸡肉土豆泥,喝了一碗纯白香浓的米汤。
听到李素梅跟谢老夫人说体己话,提到谢淑林对谢青岚的心结后,小苏欢想了想,赐了谢淑林一场挽回父子情的机缘。
当晚,谢淑林做了个梦,梦中,他变成了谢青岚,体会到了从出生起就被父亲厌恶、忽视,长大后又被恶仆欺负、针对,投诉无门的感觉,睡得极不安稳。
卯时初,天微明,仆人照常进来叫他起床。
谢淑林猛地从梦中惊醒,怔愣片刻后,忽然穿着中衣连滚带爬跑去后院,临走时还顺道提了一把剑。
勤诚轩,谢府下人住的院子。
后院柴房,一个老嬷嬷躺在炕上,抱着疼了一夜的腿刚刚睡着。
砰!
房门忽然被人踹开,她好不容易积攒的睡意瞬间全无,气恼的爬起来怒瞪双眼想骂来人两句,却见来人竟是形容凌乱,对她怒目而视的大老爷谢淑林!
钱嬷嬷注意到他手上提着的剑,看到剑身在昏暗天光下散发的森森寒光,蓦地打了个寒颤,往被子里缩了缩,“大、大爷,您怎么来了?老夫人说了要留我一命的,您可不能杀了老奴啊!”
她在外面积攒了不少钱财,就等着谢家哪天倒霉,又被圣上全家流放,她好顺势给自己赎身,出去过逍遥日子,再找个神医给自己治腿,说不定她还能站起来!
见她这副怕死的模样,谢淑林狞笑着上前,一把提起她衣领,剑架在她脖子上,“这些年我知道你不老实,可想着你伺候过母亲一场,我也愿意容忍你这些不老实,不让林管家和你争权,可你,万不该升出那些贪念,害了我儿子!”
冰凉的剑刃在她温热的脖子上拉出条口子,钱嬷嬷慌忙瞪大眼睛,惶恐道,“老奴是冤枉的!老奴对老夫人和世子忠心耿耿,大爷可别误信了什么传言,冤枉老奴啊!”
“冤枉?”
谢淑林听到这词就想笑,眼里怒火不停翻涌,“若不是昨夜那场梦,我恐怕一辈子都不知道,这些年我给我儿子请的夫子,竟全都被你调换成了不学无术,收受贿赂的假货!你让那些夫子欺负他,逼他做出殴打夫子,大逆不道的事,事后又将此事散布出去,传的满城皆知,让所有人都知道我谢家养出了个纨绔,废物世子!还拿老夫人作威胁,逼迫世子听话,桩桩件件,你有什么好冤枉的!”
没成想钱嬷嬷见他知道全部,脸上的惶恐之色反而褪去,被他掐着也不怕了,讥讽道,“大爷把所有错儿都怪到老奴身上,您就不无辜了?”
谢淑林一僵,手臂没了力气。
钱嬷嬷费劲从他手里挣脱出来,狼狈的坐回炕上,整理被子,絮絮说道,“这些年走不出大夫人去世的伤痛,勤于职事来麻痹自己的,不理家事的不都是大爷您么?老夫人身子骨越发不好,年纪越大越糊涂,府中全靠我管着,才没出错,我不过是为自己打算才贪念谢府的钱财,有什么错?”
“您怪我恶毒,怪我背叛老夫人,坑害世子,却也不想想,世子刚出生那会儿身子不好,要不是我着人精心照料,他焉能活到现在?”
说到这,她顿了下,扯出一抹挑衅的笑,抬头看着谢淑林,“世子虽是个不错的孩子,但这些年在我的打压下,他越是心思敏感,脾气一点就炸,反正我算计落空,人已经废了,拖下一个世子,倒也划算。”
“满口胡言!当初我儿好起来,全靠他祖母日夜不离的照料,跟你这贱婢有什么关系?到这个关头,你竟还妄想用救命之恩来算计我饶你一命!实在可恨!”
谢淑林气得手抖,正要一剑抹了钱嬷嬷脖子,周东、周南两个侍卫连忙进来将他拉出去,“大爷!该去宫里当差了!”
钱嬷嬷见状,心有余悸的松了口气,趁着屋外没人,她慌忙捞出炕里藏的一包金银珠宝,抓起旁边的拐杖,瘸着一条腿从门口溜出去。
谢老夫人知道这事后,立即让人去追钱嬷嬷,等谢淑林回来后,又开解他一番。
谢淑林第二天就告了假,去祠堂里,在亲爹,媳妇的灵位前跪了两天,再出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每日都去给谢青岚上药,谢青岚的一日三餐他也亲自过问,虽然还是时常和谢青岚有争吵,但多了许多耐心,父子俩的沟通慢慢变多起来。
腊月二十三,小年。
天蒙蒙亮,小厮打着哈欠开侧门扫地,却见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婆子蜷缩在门口,他还当是哪个来讨粥喝的,上前推了推,“老人家,还有一个时辰才发八宝粥,你来早……”
啪!
老婆子倒在地上,冻得梆硬,往那眼泪都被冻住的正脸一看,竟然是前些日子逃跑的钱嬷嬷!
居正堂,谢老夫人刚起,才喝了漱口茶,擦了脸,就听见下人来报:“老夫人,钱氏死了。”
谢老夫人一顿,“怎么死的?”
下人道,“在咱们府门口冻死的,只是身上的金银珠宝都不见了,林管家查到,她去投奔她在外面认的干亲,干亲一家却借着她的名头做了许多腌H事,前些日子被长安县令查出来一并罚了,钱氏投奔无门,又被人抢了财宝,就想回来咱们府里,只是丑时那会儿已关了门,打更的也没发现她,她瘸了腿,又饿又累也走不远,就活生生在门口冻死了,死的时候脸上还挂着泪珠儿呢!”
说完,下人又道,“老夫人放心,林管家已叫人给她裹了草席,准备拉去乱葬岗呢。”
拉去乱葬岗,死后尸体被狼吃狗啃的,也不体面。
谢老夫人虽说憎恶钱嬷嬷,但钱嬷嬷犯错她也罚了,未犯错前待她也算鞠躬尽瘁,凭这个,谢老夫人还是叫大丫鬟素绿拿了三吊钱给下人,道,“人死债消,这两吊钱辛苦你拿去将她葬在义冢,剩下的你拿着吃茶吧。”
“是,老夫人。”
下人得了赏,喜滋滋去葬人。
上午,几个关系要好的豪门贵妇听安荣侯府李夫人说谢老夫人身子大好,能见客了,就早几天前递了帖子,今日差不多等谢老夫人陪孙子外孙女儿用过早饭,就齐齐坐着马车来了谢府,给谢老夫人拜小年。
谢大统领深得圣上信任,与东厂首领苏提督又关系密切,听说谢家二爷、三爷、四爷也得了调令,不日将调回京城,怕是又要升迁了,趁着一直低调的谢家即将起势,他们得赶紧和谢家打好关系才行!
第91章 高门贵妇们拜小年
今日来谢府的名门贵妇都是普通武将家的妇人多一些,品级不算高,但都握有实权。如从四品西城都督府游击将军周家周夫人,正五品的五城兵马指挥使家杨夫人,从五品的中军都督府经历家(官职)刘夫人,从六品东城卫所百户王、安两家夫人。还有就是如安荣侯府李夫人这样的豪门夫人有两位,一位是靖海侯马家马夫人,一位是祖上战功赫赫,如今却没落了,只有伯爵之位袭承的瑞光伯黄家黄夫人。
武将家的夫人们以周夫人为尊,三位侯爵、伯爵夫人却不大亲近。
安荣侯府是因为他家太爷乃皇室宗亲,所以袭的爵,李家本身没什么人有出息,在京中算是有名无实,属于普通的侯爵富贵之家。
靖海侯府乃普通平民起家,因五年前在粤江任职水师所炮手的马小海凭一己之力杀了两百海盗有功,武昭帝便特封其为靖海侯,掌管南越水师所,以示勉励。
但如安荣侯府、瑞光伯府这些出身贵族的豪门之家,却是看不上靖海侯府这样从底层摸爬滚打起家的人户,靖海侯府爱惜名声,平常也不与他们这样只懂吃喝玩乐的富贵之家来往,三家见面,便形成了如今这样陌生的局面。
安荣侯府来拜小年就不说了,一是想跟谢府交好,二是李夫人存了私心,想让煦哥儿多在欢姐儿手上吃点亏,学点乖。
靖海侯府则是觉得谢家跟他们是同一类人,可以交往,逢年过节的时候都会派人来送礼,今年谢老夫人身子好了,他们才头一回派马夫人来登门。
至于瑞光伯府,好几代都不从军了,如今的长子是有出息的,才十五岁就考上了举人,今年十八,准备开了年参加秋闱,还没说亲,不知突然来谢府是什么意思。
居正堂,谢老夫人向李素梅一一介绍了这些名门贵妇后,笑握住她的手对众人粲然道,“诸位夫人,这位就是我谢府多年前丢失的小女儿,谢淑梅。”
众人与李素梅起身,互相见礼。
周夫人笑道,“早听说谢小姐找回来了,老夫人有生之年还能和丢失的女儿团聚,还抱了个这么可爱的外孙女儿,享天伦之乐,当真是比戏剧还叫人唏嘘!”
杨夫人也笑道,“谁说不是呢?我瞧着老夫人自打找回外孙女儿后,身子骨也越发好了,可见这孩子福气大着呢!将来也不知谁家小子能有幸娶了去?”
刘夫人、王夫人、安夫人含笑附和。
谁知她们不过寻常一夸,却夸到了谢老夫人心坎儿里,捏着帕子哈哈笑了起来,疼爱道,“我家就这一个小闺女,我爱的跟心肝儿肉似的,将来未必舍得让她嫁人呢!”
周夫人立马道,“爱子之心都是如此,我也想将我家小闺女好好养在闺阁,舍不得她嫁人呢!”
杨夫人笑道,“你家茹姐儿还有几年也及笄了,到时候给她招婿,岂不美哉?”
刘、王、安三位夫人也笑着道,“对啊,老夫人好容易找回来女儿,如今认得外孙女儿,想多跟外孙女儿多待几年也是人之常情。”
靖海侯夫人笑道,“老夫人若是愿意,您家如此显赫,将来给孩子招婿入门,也是良策。”
马夫人随口一说,李夫人却听了进去,心思灵活起来,等谢老夫人笑着和她们说完一圈话后,怜惜的看着李素梅怀里抱着的小苏欢,开口道,“老夫人,咱们在这儿说话,只怕吵闹到孩子们,不如叫孩子们先去暖阁里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