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娘…亲…”
“啊!”
从梦中惊醒的颜鸢猛地睁眼,有昏暗的光映在视线里,头顶和身周都是熟悉的素白幔帐,幔帐内的空气有些憋闷,让她吸不进胸口。
有脚步O@靠近,旁侧的幔帐晃了晃,一张眉鬓凌乱的脸出现在颜鸢的侧上方。
是陆宸。
“阿鸢,你怎么突然惊叫,是做噩梦了?”他关切地望着她,说出话语调有些低。
颜鸢泪水迷蒙,伸手去拽陆宸衣襟:“没有。”
梦里,她的两两长到一岁,活泼又好动,乌黑的小头发被她养得茂密油亮,怎算是噩梦。
蓄积的泪从眼角两旁流下,沾湿了她的鬓边,颜鸢悲伤得不能自已,双肩大幅度地抽动着。
“夫君”她哭着喊:“两两会不会怪我没有照顾好她。”
“不会不会。”陆宸也红了眼眶,他俯身去吻颜鸢的额头,薄唇贴着她的耳畔,一遍又一遍地劝:“两两知道你是个好母亲,知道你已经尽力,她不怪你,她只是暂时离开,过段时间还会回来…”
“是我这个父亲没有做好,当搁了路程,没有将太医及时带回,两两若是怨,便怨我罢…”
…
幼儿早夭是为不祥,须尽早火化下葬,颜鸢舍不得那些给出生婴儿准备了很久的东西,因此,即使头脑晕沉,也撑着身上的破败去整理两两留下的物什。
陆宸在北堂同陆庭商量完丧事回来时,颜鸢正握着件锦缎小衣垂泪,未绾好的乌发长长地垂在鬓边,使得薄白的面颊看起来更枯瘦许多,他谴责地看了眼旁边的小杏,走上前,一把将人打横抱起。
“阿鸢,你现在身子虚,我今日也与大理寺休好了假,往后半旬都会在府中,你有想做的事便唤我。”
颜鸢却不干,她无力地搡着陆宸的胸膛,央求他放她下来:“夫君,我就是想再看看两两的东西,再不看,以后都没机会了。”
“夫君…如珩…我求求你放我去吧…”
陆宸其实很想无视颜鸢的话,但他也明白,颜鸢有个倔强到不行的性子,她虽外表柔弱无害,但只要是内心认定的事,必然会去做。
之前帮李姨娘寻医者是这样,这次为两两收拾遗物恐怕也是这样。
想到这里,陆宸顿住步子,低头去瞧那双哭得红肿的杏眼,妥协道:“阿鸢,不如这样,我来收拾东西,你在旁边坐着看,可好?”
颜鸢睁眸凝着他,半晌,点了点头。
第41章 裹布
午后的天还正热,颜鸢虽有些恶寒之症,陆宸也不敢给颜鸢多穿,只寻了件深秋的斗篷,将人严严实实地罩在玫瑰椅里。
随后便一个人在厢房内忙碌起来,颜鸢指向哪里的东西便去取,想要看什么东西便给她看,物什不算多,却收到了掌灯时分。
喝过黄郎中开的药后,颜鸢明显精神了不少,她望了望已经空敞许多的竹屏周围,指着小木床里的东西道:“夫君,两两用过的裹布,我想留一块在身边。”
“好。”陆宸应声走至木床边,开始整理散放在里面的小被和裹布。
摸着那些棉软的布料,陆宸想起自己当时参加那场同僚举办的百日宴。
满堂的庆宴,到处都是福寓吉祥的话,白胖胖的襁褓睡颜憨鞠,只消看一眼,便能让人心软得一塌糊涂。
陆宸那双充满血丝的眼黯淡一瞬。
颜芙生产的那天,他其实站在产房外想过很多,他想过等颜鸢月子结束后便带她出京赏山,想过要请哪些朋友来参加孩子的百日宴,想过等孩子长大要送他们去京城最好的族学读书…
但是唯独没有想过两两生下后只与他们相见半月余。
陆宸也想悲伤大哭,想在大哭之后昏天黑地的睡一觉,但是他也知道自己做不到,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人需要他照顾。
他放心不下颜鸢。
陆宸手下的动作不快,却也不是很慢,蜡烛燃半的时候,他拎起小木床里最后一条裹布。
甫将裹布对折,陆宸便敏锐地颤了下眸子,觉得哪里不对。
又对折了一次,那种怪异的感觉越发明显,陆宸抽吸了一口气,将裹布放在掌心中,攥紧,松开。
再攥紧,在松开。
熟悉的柔滑棉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麻料特有的硬挺。
陆宸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对,这条裹布与其他裹布的料子不同,不是他特意到布庄上买的商疆棉布。
竹屏旁的灯火忽明忽暗地闪着,他的心也同这灯火一样,上下忐忑。
颜鸢当时是在雨棠院内诞子的,这些用于包裹孩子的东西也都存放在雨棠院内,按说无论怎样事出紧急,都不应该出现这样料子的裹布。
所以这块裹布到底从何而来!
许是因为他的动作停滞太久,让一旁的颜鸢看出些不对来,正在神游中的陆宸听到她问:“夫君,那些裹布怎么了。”
“没怎么。”陆宸迅速整理好自己的表情,歪头看向颜鸢:“阿鸢是想留一条还是两条。”
“两条罢。”颜鸢叹出一口气,其实她想都留下。
“好。”陆宸将那条麻料的裹布藏在另外两条选好的裹布下面,推着轮椅,带颜鸢回往正室。
三更天,夜深人静,一直在书房忙于“公务”的陆宸将小杏唤进来。
“小杏,这块裹布你可有见过?”陆宸将藏起来的白布放到桌面上。
小杏上前将东西取在手里,细细地观,语气模棱两可:“…大人…奴婢记不清了,好像见过又好像没见过。”
陆宸深吸一口气,知道小杏最近都在颜鸢身旁伺候,很少和照顾孩子的乔妈妈、乳娘等人一起,有如此回答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阿鸢分娩那天有多少人在产房里?”他让小杏将裹布还给他,开始询问产房那日发生的事情。
“回大人,一共有三人,我、乔妈妈,还有照顾蔷薇圃的翠香。”
“翠香?她为何在产房内?”听到一个不耳熟的名字,陆宸发出疑问。
“额…”小杏见陆宸这样详实地询颜鸢诞子的事,猜出可能是那日发生了什么事,她回想着那天的慌乱,说话有些结巴:“翠香姐姐说…她在老家…的时候帮过自己的嫂嫂…接生…乔妈妈就让她进来了…”
“你当时在产房内主要干什么?”陆宸食指敲击桌面,语调清浅地问。
“那…日…奴婢只在帷帐外煮药,烧醋…或是进帷帐里给小姐喂粥食充补体力…其他的没有什么…”
“整个过程可有发觉什么异样?”
“没…没有…”小杏搓了搓指尖的汗渍:“就小姐一直在喊痛,乔妈妈说婴儿的头骨有些大,然后教小姐如何使力,可小姐是第一次分娩,无论如何都做不好。”
“所以才一直熬到了晚上…”
两两的头骨大?
陆宸回想自己日升时给两两换寿衣,那颗小小的脑袋还没有盖过他的半个巴掌…
这也算头骨大!
脊背痉挛地痛了瞬,陆宸眉心微搐,他低下眼,直到捱过了那段痛感,才再次问:“小杏,两两诞出的前,你在干什么?”
小杏头脑空茫地想了会,道:“小小姐快出生的时候,乔妈妈让奴婢去准备给小小姐沐浴的热水,还有晾要给小姐喝的补血汤。”
“那两两诞生后呢,是你给两两清洗的身子?”
“不是。”小杏摇头:“乔妈妈说,给婴儿清洗身体、擦除口污都是要用巧劲的活,需得她亲自做,奴婢就没有去搭手,只顾着和另一个小丫鬟去照看小姐去了。”
话问到这里,陆宸的眼底危险地暗了瞬,他盯呈在自己面前的白布,幽眸如深潭般愈加深邃。
如此看来,小杏那日在产房从头至尾都没有清晰地见过两两一次…
第二日,陆宸寻了个空子到城中的西市巡逛,见到一家布庄便进去询价。
“敢问这种料子的布要多少钱一匹。”他将揣在怀中的裹布拿给在高案前忙碌的老妇看。
老妇接过布,只随意地摸了一把,道:“这种苎麻布200钱一匹。”
“要十尺。”陆宸打开荷包掏铜板:“不知这种布能拿来干什么?”
老妇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陆宸也不尴尬,他笑着解释:“是内子要买,我问她买来做什么,她也不同我说。”
“这种布用的也挺广,贴身的里衣做得,挡风的长衫也做得。”老妇举起尺,开始丈量陆宸选的布。
“那能给小一点的孩子用吗?就是给刚出生的婴儿做裹布。”陆宸装作随口问。
“勉勉强强能用。”老妇皱了皱眉,担虑地看了一眼陆宸,劝道:“不过只要不是家里太穷,还是买些比这好的料子做裹布罢,有的小孩子皮肤娇嫩,用这种料子容易磨红…”
第42章 施布
走在回靖远候府的路上,陆宸从未觉得夏日的阳光能有这样寒骨,哪怕他一遍遍紧拢衣领,仍觉得手脚冰冷麻木。
“乔妈妈说婴儿的头骨有些大,然后教小姐如何使力…”
“只要不是家里太过困难,还是买些比这好的料子做裹布罢…”
小杏和布庄老媪说的话反复回响在他的耳畔,逐渐交错重叠,响得他整个人都快要疯掉。
所有的细节都透着蹊跷,仿若是朵开在骷髅上的花,花瓣娇嫩美好,根系实则藏在邪恶中,让他不得不怀疑裹布出现的背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靖远侯府的绣娘是断不会买这种粗料子给婴儿做裹布,能买这种裹布的只有外面贫苦的人家,而这种裹布却出现在他的雨棠院内。
况且两两的头颅并不大…
一个十分荒诞的想法出现在陆宸的脑中。
颜鸢的孩子被换过。
陆宸停下行走的步子,颓唐地靠到旁边的一颗白杨树上,皱眉沉思。
无论是他还是颜鸢,平素都与人为善,从不结恶果,如果颜鸢的孩子真的被人换掉了,那换子之人的目的是什么??
换子的主谋来自侯府之内还是侯府之外??
陆宸又盘了一遍颜鸢分娩当日的时线,最后将目标落到乔妈妈身上。
乔妈妈作为在帐内接生的稳婆,孩子是她剪掉脐带,也是她清洗抱出,她最清楚两两到底是不是颜鸢生下的孩子。
但直接去质问乔妈妈肯定不行,容易打草惊蛇,去问产房内另一个年长婢女怕也不行,她和乔妈妈许是同伙。
当时在雨棠院内的还有颜芙,他要去问颜芙是否在那日见到可疑的人?
也不行!
陆宸想起乔妈妈是如何来到雨棠院的,立即对颜芙也存了几分芥蒂。
他虽然与这位世子夫人是儿时玩伴,但自打她成为他的弟妇后两人便渐行渐远,他现在也不摸不透她的秉性。
既然谁都问不成,那他该如何是好。
陆宸停下焦急前行的步子,抬头去望那明亮高悬的旭日,乏力的无助感遍及全身。
…
九月十五,林宝寺庙会,寺院正门前的古柏夹道上,人海茫茫,百物汇聚,各种吆喝声和问价声不停。
与往次庙会不同的是,这次的庙会多了一个送布的布摊,摊子不大,却有许多人摩肩接踵地排队。
夏平一边催促旁边量布的妈妈们手脚利落点,一边宽解排到后面的人不要着急:“大家不要挤,排好队,申时前每人都能领到一角麻布。”
“今天没领到也不要紧,下月初一,靖远侯府还会来林宝寺施布,各位父老及时来就好。”
尽管如此,还是有后至的人没听清夏平的吆喝,便询问旁人:“前面的那位小郎君刚刚说靖远侯府下次施布是哪天?”
“十月初一。”
“好好,多谢,对了,想再问一下,靖远侯府为何要施布啊?”
“哎。”抱着篮子的长脸婆子指了指布摊旁绣有靖远侯府四字的幌幡,啧啧哀叹:“是靖远侯府那位八月廿六出生的小小姐夭了,少卿大人爱女心切,到林宝寺给自己的女儿追福,顺便施布。”
“这给咱们的施布都是小数目,听说那位大理寺少卿给林宝寺敬了万两的香火钱,找了一百八十名僧众读写经文,那场面一想就很壮观,等我取完这角白布,定要进寺去瞧瞧那排场。”
“哦哦哦,原来是这样,那位少卿大人倒也凄惨。”听完长脸婆子的讲述后,庙会上又有不少人流露出同情的神色。
布摊上的白r布很快又放完一批,摆上新的白r布后,夏平隐隐担忧地点数了下车上剩余的布匹,到古柏后的一辆马车前询问:“公子,小的觉得这些布不够发放到申时前,不知是不是要再临时买些来。”
“嗯,去吧。”陆宸推开车门,将腰间的荷包递给夏平:“多买些,知道的人也能多。”
“是,公子。”夏平接了荷包,很快便跑远了。
陆宸瞥了眼布摊前排得老长的队伍,眼底有一丝不安和期待。
他几乎是将近几年积蓄的财物都拿出来用于这次的布施,若最后杳无音信,财物亏失暂且不提,他只能当面找乔妈妈等人对峙,打草惊蛇,让幕后的操使者有机会处理残面,使他可能无法知道事情的真相。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会不会有结果,但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愿苍天有眼,让他赌赢这场暗局,赌赢两两的生母能来找他。
睁了许久的眼睛被树下的幽风吹得干涩,陆宸收回循望的目光,阖上车门,决定抱着袖口小憩会,不想甫一靠上栏板,车外便传来敲击声。
“大公子可是在里面?”
“何事?”陆宸又推开车门。
来人是陆庭身边的仆从郭常,他见到陆宸探出身来,忙道:“大公子,林宝寺的事情侯爷已经知道了,侯爷要你现在就将布摊收拾了,赶紧回府到北堂见他。”
陆宸未料到事情竟然传得这样快,他的神情愣怔了下,一时欢喜又一时担忧。
幼儿早夭是不祥,没有人愿意将这种事情传扬出去,陆庭也是一样,他这次回去怕是少不得受顿训斥。
“郭叔,这摊子暂且收不了,我已对外宣称靖远侯府将于申时施布结束,不能失信于众。”陆宸遥望了眼夹道边的人头攒动,平静道:“我先回府见父亲罢。”
郭常无奈点头:“也只能这样了,公子先走,老奴随后就到。”
“好。”陆宸唤了车夫架马,一道明亮的鞭响后,毂轮声起,不大的青篷车开始缓慢地向人群外驶去。
北堂内,陆庭已经怒睁着眼等候陆宸多时,当听到门房过来报陆宸进府的消息后,立即走到堂侧的刀架前,将挂在上面的长鞭抽下来,死死地攥在手心里。
陆宸半只脚方踏进堂内,便得到陆庭的霹雳喝声:“陆如珩,你给我跪下。”
他瞧见了陆庭握在手里的软鞭子,心下一震,却也没有退缩,规规矩矩地撩衣跪地,身板立得笔直:“见过父亲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