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娘子!”老妇人眼疾手快地抱住即将倒地的冯水儿,张惶地叫着她的名字,安慰她:“冯娘子节哀,要多注重身体。”
冯水儿在老妇的搀扶中立定,她看见仍在马车旁目送着她们的陆宸,心念微动,倔强地挣开老妇支撑她的臂膊,端正了身体向陆宸盈盈下拜:“冯水儿在此…谢过少卿大人…”
再抬头时,已是泪流满面。
…
第二日卯时,头脑仍有迷蒙的陆宸穿戴整齐后从正室内行出的时候,见到挎着包袱的乔妈妈正在和颜鸢道别。
“老奴多谢大少夫人这段日子在侯府的款待,如今大少夫人平安出了月子,老奴不便多叨扰,是时候离开了。”
颜鸢拉着乔妈妈的衣袖挽留道:“乔妈妈怎这么急着走,若手上没有接到其他府上的活计,大可在雨棠院多待几天。”
乔妈妈拽了下从肩膀上滑落的包袱,摇手道:“没有没有,大少夫人不必再留我,虽然老奴也舍不得,但家中犬子到了议婚的年纪,老奴得回家里一趟。”
“大少夫人不必伤感,待日后有喜,夫人可以再找老奴来。”
颜鸢知道乔妈妈去意已绝,自己是留不住,便松了手,叫小杏取了荷包过来:“乔妈妈,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收下。”
“这不行,小小姐出生的时候大少夫人和陆大人已经给了老奴许多,这个老奴真的不能再要。”乔妈妈开始撤步往后走。
颜鸢给小杏使了个眼色,小杏笑着追上乔妈妈,眼疾手快地将荷包塞进乔妈妈的袖口:“乔妈妈就甭客气了,我们家小姐虽然家资不多,但打赏的银子还是有的。”
乔妈妈这才憨笑着将小杏给她的银子塞进怀里,对颜鸢躬了三个身,感恩戴德地走了。
陆宸站在轩窗前冷眼望着乔妈妈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自己之前安排给夏平调查的事,问:“夏平,乔妈妈的的来历可有查明?”
“有个大致的轮廓。”夏平点头:“这个乔妈妈在京城确实是个小有名气的稳婆,手法娴熟,出入过不少簪缨世家,她本人一切都挺正常,只是有一个因偷盗被京兆府抓捕进狱的儿子,但月余前突然被减罪放走。”
偷盗罪?提前放走?
陆宸在心底细细揣摩这减罪一事会不会有人在其中操控,若是有,知道是谁打的招呼,或许就能找到换子事情的真凶。
他觉得自己或许要去一趟京兆府。
用完粥食,香线已燃至卯时二刻,陆宸擦了手,同颜鸢作别后便出府上值,赶往侯府门口的路上,他一边向外走,一边对夏平道:“乔妈妈今日离开侯府,她接下来要去往何处,你都派人盯这些,另外…”
他想起昨夜冯水儿对他提起的那位小院男子,补充说:“你今日有空便去昨晚那处小院瞧瞧,看看冯娘子口中的男子你是否眼熟。”
“是,公子。”夏平领命。
第45章 错认
吕氏自打儿子病故后就再没安寝过一次,每夜戌时入睡,三更时分定要睁眼望天,人很快便脆弱消瘦起来,她觉着府上最近出了如此多事,都是祠堂内的灵寝不安所致,便打算择个日子到林宝寺请尊观音像回来去殃。
黄纸皇历翻了好多遍,最后选定在处暑这天出门。
因着早就递了帖子来,所以当颜鸢跟着吕氏和颜芙来到林宝寺的时候,知客僧早就准备好上等禅房,供她们休息。
小杏将夜间留寝的被褥铺好,服侍颜鸢简单吃了些茶点,便被颜鸢带着赶至地藏殿。
靖远侯府的规矩,早夭者或违背祖训者死后不准入祠堂,因此两两的牌位一直无处安置,性子安静的颜鸢此番肯来林宝寺,除了吕氏的强制要求外,这也是原因之一。
知客僧收到颜鸢的诉求,领着颜鸢在地藏殿的四壁选择供放灵牌的位置,颜鸢绕着殿内走了几圈,最终选择一个向东的角落。
那里每天早上都能面向初升的太阳,是个再好不过的位置。
“就这里罢。”颜鸢将提前准备好的一袋子碎银递给知客僧:“这是未来半年的香火钱,还望你们能多照看着点长明灯。”
“夫人客气了,林宝寺定会照顾好小小姐的灵位。”知客僧俯身作揖。
颜鸢又买了些鲜白菊摆在两两的灵牌旁,目光凝静地看了许久,才算着法会宣讲的点,赶去和吕氏等人汇合。
因着陆宸之前给林宝寺捐过万两香火钱,加之吕氏这次又带了许多绢帛银碳过来,林宝寺的高僧空藏法师因此特意弃关一日,在紫金堂设讲经局,以示报谢。
不过当颜鸢赶至紫金堂的时候,吕氏和颜芙貌似还未至,阔大的藻井下只有三两个前后忙碌的僧人。
颜鸢没有带伞,也不敢随意进入堂中,只在不甚阴凉的朱甍下避着日光等待,顾盼张望。
有道素衣身影从她的身侧行过,颜鸢与他本无眼神交集,不想那身影在错开几步的时候忽地一顿,慢慢地转身看向颜鸢。
“世子夫人?”
颜鸢侧头,那是一张从未见过的脸。
“法师怕是认错人了。”她看着面前素白的僧袍浅笑,双手合十。
那僧人面色微窘,欠身说道:“是贫僧冒犯了施主,还请施主见谅。”
颜鸢打算道一句“无妨”就此与这位僧人别过,不想颜芙的声音突然遥遥传来。
“鸢妹妹,没想到你也与空藏法师相熟。”
空藏法师?!
颜鸢闻言怔愣地看着面前的白衣僧者,知道这人是曾为两两诵经追福的空藏法师,心下瞬间起了敬慕之情。
“原来您就是空藏法师。”颜鸢的眼睛亮了亮,感激道:“两两的事法师有劳了。”
空藏法师显然也认出颜鸢是谁,他急急纠正自己道:“原来夫人是靖远侯府的大少夫人,眉眼确实与世子夫人的有相像,贫僧这次记住了,下次断不会弄错。”
颜鸢还欲劝空藏法师不用将今日的错认记在心上,已然走近的吕氏却挡到她的身前:“空藏法师,许久未见,我们进去说话。”
“好。”空藏法师看了眼同样站在吕氏身后的颜芙,嘴角笑容温善,平掌做了个请的姿势。
法会很快开始了,紫金堂内听讲的人很少,除了靖远侯府,就只有几位碰巧路过这里的信男信女。
颜鸢第一次来听这种佛法僧会,最开始自是新奇不已,但她实在听不懂空藏法师说的那些个莲华、栏J之语,没过多久便望着对窗外的树影发呆,想着等法会结束,要再给两两的灵位前多添几柱长香。
未末的时候,法会结束,颜鸢向吕氏福身后便去地藏殿准备香事,因此,当侍从僧人拿着筒签来的时候,她并不在。
“侯夫人,世子夫人,若是有想算的事情,不妨抽一根,空藏法师可以解签。”僧人晃了晃手中的竹筒,发出签子撞击的哗啦声。
吕氏本就是来问事祈福的,闻言欣喜地从中取出一根竹签。
颜芙见吕氏抽了,犹豫稍许,也随意摸了根,翻过竹签,只见上面写着简短的八个字:先鬼后空,退则有功。
鬼?空?
她的眸光闪动地暗了瞬,这好像是个下下签。
“不知侯夫人与世子夫人可有需要贫僧的地方。”空藏法师不知何时走到她们面前。
吕氏目露不解地将签子递给身披七宝袈裟的空藏法师:“有劳法师帮忙看看。”
空藏法师接过签子,只浅看一眼,便躬身唱和:“侯夫人这签是极好的,运自天来,明光照户,夫人潜心以待即可。”
“多谢法师解签。”吕氏喜不自胜,她取回签子,谨慎地用帕子包好,转头去看颜芙,道:“阿芙,你也将你的签子给空藏法师瞧瞧。”
因为觉得签子不好,颜芙不大想听其中的玄机,她攥了攥藏着签子的衣袖,摇头:“婆母,不用劳烦空藏法师帮忙解签,我不信这个。”
“无妨,让空藏法师解给我听听。”吕氏瞥了眼颜芙遮挡的袖口,劝她无需紧张:“就算签子不好也没什么,信则有,不信则无。”
颜芙拗不过,只得将签子呈出来:“劳麻空藏法师了。”
“阿弥陀佛,世子夫人多礼了。”空藏法师道声佛偈,取来签子。
颜芙瞥眼看到他的须眉拧了拧。
吕氏也觉得空藏法师的神情不妙,忙探身询问:“法师,可是有什么不好…”
“先鬼后空。”空藏法师用指尖描着竹签上的刻字,话语透着隐隐的担忧:“这鬼怕是指世子夫人小产流掉的婴孩。”
“鬼空鬼空,它本应平安落地,却遭此横祸,嘘嗟可叹。”
见竹签映着了自己背地里做的那些腌H事,颜芙虚热扰心,一阵面颊浮红,她害怕空藏法师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忙开口打断他的话,“求助”道:“法师,我这些日子确实惊梦难眠,看来应是此因由,敢问法师可有解决之路。”
“世子夫人莫慌,有是有。”空藏法师眯着眼睛对颜芙蔼笑,将签子放在手心里送到她的面前:“不过需要世子夫人先给贫僧一件衣裳,待熏过净香后,着此衣听贫僧诵《摩诃心经》十遍即可。”
“好。”颜芙立即答应,叫身后的画碧去取衣:“不知这净香需要熏多久。”
空藏法师道:“两个时辰后,世子夫人记得到大观音殿寻我。”
第46章 空藏法师
在僧舍烦郁地捱了一个多时辰后,颜芙终是坐不住,她将放在椅子上的斗篷搭在身上,催促画碧提灯随她一起赶往观音殿。
行至观音殿时,做晚课的僧众早已散去,烛影煌煌的殿中没有半丝人影,颜芙知道自己来得太早,也不着急询问空藏法师所在,只自顾自踏进殿门,双手合十,跪在玉观音像前的重瓣莲花凳上礼拜,眉目虔诚。
她在心中暗暗祈祷:信女所为种种皆有难言之隐,愿观世音菩萨保佑,诸事平安,所求顺遂…
跪礼还未持续多久,殿外忽地出现一番对话,最先传进颜芙耳中的是一道从未听过的音色。
“那娇柔的世子夫人当真好命,法师又是为她短命的丈夫奔前忙后,又是给阖府上下送桂香荷包,念了这么久,今日总算得偿所愿,僧弟在这提前恭喜了。”
颜芙执佛礼的动作一僵,水圆的杏眸忽地睁开,警惕布满其中。
世子夫人?!
哪个世子夫人有短命的丈夫,还被林宝寺送了桂香荷包…
是她吗?如果是她,那心心念念着她的人是谁?
脑海里嗡地起了一阵眩晕,颜芙僵着脖颈去看身侧的画碧,画碧也听到了对话中的内容,眼周青黑一片。
“佛祖有云,命有己造,相由心生,我于她,是赎救。”一道不久前方闻过的声音响起,颜芙当即猜出那人是谁,心中一阵揣揣。
空藏法师!
这人圆头肥耳,笑起来一脸奸傻相,她不喜,从未用正眼认真瞧过,自己怎就被他盯上了。
殿门外,对话的两人愈行愈近,眼看便要推门而入,颜芙惊得身上的寒毛都立起,想都没想,脱了鞋履便踩着渗凉的地砖钻进观音神像之后,屏息躲避。
刚巧,她甫将露在外面的衣袖掖好,便听到殿门吱呀地一声响,空藏法师与一位年纪相仿的戒僧走进殿内,颜芙立时僵住脊背,半点不敢动,生怕弄出声响而被惦记着她的空藏法师捉住。
她听见那位戒僧横笑着问:“近来发觉那些中有净香的女子缠人愈发紧了,不知法师可是对香方做过修改?”
“嗯。”空藏法师点头:“不过我觉得方子香力还是不够,诵十遍《摩诃心经》的时间依旧有些长。”
戒僧笑得开怀:“哈哈哈,那敢情好,等法师调好新香,可最先让僧弟我试试那新鲜劲。”
“可以。”空藏法师心情好,应得也干脆,他撩着袈裟衣坐到殿中的佛凳上,捻着佛珠四下张顾,盼着颜芙的到来。
晚风悠闲地吹着,空藏法师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颜芙的场景,染着墨荷的纱帐屏风,将那霜色的颈子衬托得格外姣好,宛若挂在明夜的玉月,只斜目瞧了一眼,便再难忘却。
最开始,他费尽心思往侯府里送东西,香牌、荷包、素粽,只是渴望能多遇几面,并不做它想,但不想今日妙人自己撞进来,空藏法师那些歪扭的心思便忍不住雨后春笋地冒出。
反正迷香的药劲一过,妇人们都记不得自己做过什么,待颜芙清醒,他随意编些谎把人哄走就是,也摊不到什么事。
于是,空藏法师便大着胆子诓骗颜芙抽中的签子不好,准备将人引到观音殿内放肆。
观音殿内,空藏法师耐着性子等了许久,依旧没有见到那抹瘦纤娉婷的身影,他不免得有些着急,想遣身旁的戒僧出去寻找,但话到唇边又止住。
他害怕这人也对颜芙存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我去僧舍瞧瞧,别是出了漏子让人跑了。”空藏法师思虑半刻,丢下一句话,起身往外走。
戒僧小跑着跟着一块去:“兄长等等我,我回课室正好顺路。”
观音殿恢复到最开始的寂然。
再三确认空藏法师离开后,颜芙才呼着气从神像后探出,她看了看仍在敞门的殿宇,直觉得这林宝寺没比靖远侯府干净到哪里去。
画碧皱着鼻子恶心道“小姐,没想到声扬京城的空藏法师竟是这般沉情贪欲之人,还敢肖想住在高门内的贵人,当真晦气。”
颜芙害怕空藏法师在僧舍寻她不着再回观音殿,穿好绣鞋后,便紧拉着画碧向外走,一边走一边吩咐道:“画碧,一会路上若见到空藏法师一行人,你就假装是我扭到脚踝,哭着去问空藏法师寺中可有用于敷伤的药,空藏法师如想跟着你我一起进今夜所居的僧舍,你就派人快些将婆母和颜鸢找来。”
“屋子里的人多,料想那恶僧也不敢对我下手。”
“好,小姐。”画碧挽起颜芙的手肘,做出搀扶的动作,以防空藏法师等人突然出现。
果然,在折过一条青石板路后,颜芙见到了从僧舍疑惑而出的空藏法师。
“法师。”颜芙垂头,避开直视而来的目光,声音略带疼弱的哭腔。
画碧急急向面前人求助:“法师,敢问林宝寺哪里有伤药,我家小姐不小心踩到湿苔,扭伤了脚,想敷上一敷,今夜观音殿怕是去不了了,还望法师见谅。”
“世子夫人受伤了?”空藏法师眼底浮出一丝遗憾,他弓起背,歉意道*:“让世子夫人受苦,是我寺的罪过,上等的伤药有,劳烦夫人再忍上一忍,贫僧这就去取。”
见甩开了空藏法师,颜芙加快脚步回到僧舍,遣丫鬟去问颜鸢处是否有伤药,颜鸢听闻颜芙扭伤,立即生出担忧,忙跟着丫鬟过来看望颜芙。
她刚坐到颜芙身边没多久,空藏法师便提着药箱赶至,见到屋内的多了一干人,合掌施礼:“见过世子夫人,大少夫人,贫僧也薄知医术,世子夫人若是信得过贫僧,可将伤处露出给贫僧瞧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