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从丞相府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当天的日晡,天边的雨虽小了许多,但日头已开始偏西,庄子里斥满了暮哀哀寂静。
“小姐放心。”春桃语气安慰:“大夫人已经知道这个事了,但是府上恰好没有老爷的帖子,太医院的太医是请不到了,但夫人请了几名府上常请的郎中过来,应该问题不大。”
颜鸢看了眼立在门厅旁的三位医者,虽心下有失落,但仍颔首:“好,让就让他们轮流给小娘看诊罢。”
又是一通忙活到掌灯时分,颜鸢收好三位医者商讨出来的药方,紧着药铺还未打样的末尾抓回两副汤药。
第55章 有孕
浓稠的药汁从泥炉边端来的时候,李姨娘刚好睁眼,她压着痛容喝净碗中的药,哀哭着说:“阿鸢…是为娘的…连累你了…”
“天已经这么晚了,外面的雨还未停,今夜就留在这里罢。”
颜鸢关切地问她哪里疼,李姨娘却抿着嘴角摇头:“阿鸢,这药有效,小娘的痛已经轻了许多。”
“那就好。”颜鸢将李姨娘昏黯的面色收进眼底,知道小娘的这句话是在诓她,她秉着呼吸持帕擦净李姨娘脖颈上的汗,故作轻快地逗笑:“正巧雨棠院还有些新摘的晚桂没用,等小娘这次能活动了,阿鸢想吃小娘做的桂花糕。”
李姨娘眯着眼睛看颜鸢笑,默默点头:“好,给做给做…”话落,眼皮忽地一阖,人没顶住,又晕了过去。
“小娘!”李姨娘的厥症出现得太突然,颜鸢瞳孔瞪大,紧紧抓住李姨娘擎在半空摇摇欲坠的手,泪水如断珠一样滴下:“小娘!你怎么了!小娘!”
“小娘,你快醒醒…”
…
扶香居内,清香袅袅,巴掌大的银丝碳在铜炉内噼啪燃烧,将秋末的冷气隔绝在门厅之外。
吕氏和王氏对坐小几两侧品茗,气氛微有尴尬。
“亲家夫人说要将阿芙接回府上归宁,不知要住几个月?”吕氏低垂眉头,转着碟子里的杯盏,状似不经心地问着。
“这不好说。”王氏蔼蔼地笑,指尖拂了拂袖口的刺绣纹样,略微思索:“自打阿芙嫁进了靖远侯府,我母亲她便再没见过阿芙,前些日子还收到老宅来信,说江南风和,想让阿芙在那边过冬。”
吕氏愣神地看了王氏一眼,不大情愿颜芙离开:“亲家夫人,侯府上的年节也需要阿芙安排,过冬怕是不行。”
“这都是小事。”王氏捡了一颗盘中的蜜果吃,为吕氏出主意:“阿鸢不还是在侯府吗,前阶段我看她,觉得这孩子比出嫁前沉稳许多,之前是因为她年纪小,阿芙才没有让她着手中馈,清闲许久,如今也该为侯府尽力了。”
言外之意是让颜鸢担起偌大侯府的掌家之事。
吕氏看着王氏坚定的眼角,知道丞相府的顾虑。
她的儿子去世,侯府迟早要立新的世子袭爵,如今陆庭的儿子只剩下两位,一位是眼明心净、断案正直的大理寺少卿,一位是痴傻呆愣、每天只知玩闹睡觉的无愁闲人,任谁都知道靖远侯府会选择陆宸做世子。
靖远侯府与丞相府的联姻本就是奔着互相扶持去的,丞相府看中靖远侯府的兵戈世家,靖远侯府中意的则是丞相府和王氏的权奢皇宠。
如今陆珏不幸罹世,颜芙失了倚仗成为寡妇,现下靖远侯府还可以好生待她,但等到陆宸袭爵,若他的手段雷霆些,容不下府中大房的人,她便是要出府去住,与靖远侯府再无瓜葛。
因着还有一名女儿嫁在靖远侯府,丞相府可能不会说什么,但作为颜芙外祖家的王氏肯定不甘心这样。
颜芙此番若是真的被丞相府和王氏接回去“归宁”,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没有人比吕氏更清楚靖远侯府的外强中干,靖远侯府从封爵立府起到现在已承袭五代,因着人丁不旺,经营散漫,早昔的荣耀与风光俨然失了大半,近些年好不容易渐有转圜,靖远侯府当真丢不起王氏的支持。
就算她同意放颜芙回去归宁,陆庭也不会同意。
思及此,吕氏叫张妈妈把自己藏了许久的碧涧明月取出,重新烹了一壶茶,她亲自将满斟的茶杯移到王氏的面前,道:“阿鸢心眼太实,做不来这些心思灵巧的活计,我一时半刻不还不敢将侯府的中馈交给她来管。”
“反观阿芙,自打她进府,办的每一件事都大方得体,让人甚是满意,我是真将她当做自己的女儿,舍不得她。”
王氏见吕氏眉目中含有焦灼之态,心中微安,她端起吕氏递给她的茶水,浅浅地抿了一口,道:“亲家夫人放心,归宁的事其实你我说的都不算,这还要看阿芙的意思。”
“哦,对,还是要看阿芙的意思。”吕氏嘴角莞尔,眉眼有了三分舒顺。
她平日待颜芙甚好,从未责骂呵叱过,颜芙她应该会继续考虑留在侯府。
令她没有料到的是,再见颜芙得到的却是请辞的决定…
“婆母,其实我也不想离开你,离开疏云居,离开靖远侯府,但我觉得外祖母有一句话说的很对,后宅女子终还需儿女傍身,我现在孑孓一身,必须要为自己的后来打算,”
“婆母,是媳妇自私了,但媳妇的每一句话都出自真心,就算以后再嫁成为他人之妇,媳妇也不会忘了靖远侯府,会时常过来探望婆母的。”
“阿芙。”吕氏一口气哽在喉咙里,不知道该如何挽留,她握起颜芙的双手,哀婉道:“是婆母的不好,这些日子,你受苦了。”
…
颜鸢在蓬韵斋的厢房内坐了整整一下午,方在晚霞暗淡的时候见到王氏,她远远见到人群簇拥中的华美宝髻,忙裹上披风走出来,向王氏蹲身施礼:“阿鸢见过母亲。”
王氏一早就被身边亲信告知颜鸢在蓬韵斋中等候多时,知道她是为了李姨娘的事情而来,心中厌烦不已,但面子上还是挂上忡忧。
“怎么,昨日带去的几名郎中医术不佳?”
颜鸢哪敢说王氏请来的人不好,她拭干眼中的水雾,吸了吸鼻子道:“倒不是,就是小娘忽然又晕过去,我担心…”
“既如此,我再让张妈妈把那几名郎中遣到庄子上去瞧瞧。”
“母亲,我想…”颜鸢抿了一下嘴角,打算提请太医的事。
王氏却先开口断了她的念想:“阿鸢,不是母亲不给你的小娘请太医,是你的父亲这几天着实太忙,每日不是上朝便是在书房内同别人商议事情,连膳食都是送进书房内的,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更别提和他说用名帖请太医的事了。”
“阿鸢别多想,只要我能和你的父亲说上话,定让他下一张名帖给太医院。”
“好。”颜鸢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语声艰涩:“阿鸢,多谢母亲。”
颜鸢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的丞相府,再晃神时,人已经坐上来时的马车。
要怎么办?颜鸢在心中问自己。
小娘的情况愈发糟糕,昨日来的那几名郎中很明显医不好小娘的病,再次请到庄子上看诊怕是也开不出有用的方子,颜鸢不相信他们。
她现在只信任于必。
颜鸢想起那个留有长白胡须的炯烁老者,心中点起冉冉星光。
于太医针好过她的胎漏之症,先前给小娘开的药方也效果显著,若是能将他请到庄子上,她的小娘或许还有减轻病痛的机会。
虽然手中没有名帖,但颜鸢觉得可以自己去试试,见面多次,于太医应该认得她,都说医者仁心,只要自己能够讲明缘由,那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应该会答应再次看诊。
想到这里,颜鸢眸底隐有希冀,她淡淡笑起,推开身侧的车窗,向外面喊道:“百年,马车换头,我们去太医院。”
她还未听到百年的回应,眼前忽地一黑,只觉得嘈杂分乱的街道变得异常安静。
…
颜鸢没有料到自己的第二个孩子来得如此之快,从她清醒得知这个消息到现在,已经过去整整两盏茶的时间,她觉得这是一个梦,不真实地掐了掐手腕上的皮肉,熟悉的痛感立即出现。
小杏一半忧一半喜地在她耳旁絮叨:“小姐,你那阵可吓死奴婢和百年了,幸好百年记得周围街巷有处医馆,找了郎中上马车探脉,不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小姐,你以后可得注意了,姨娘的病虽然急人,但是也要仔细自己的身体,不能再像前几天一样每日只喝两碗白粥将就。”
颜鸢目光微动,移到自己平坦的小腹上,声音沙哑地问:“几个月了?”
小杏答:“那个郎中还挺厉害的,把一月余将近两个月的胎脉都给摸了出来。”
一月余?!
颜鸢在心中默默算了算日子,大概是她和陆宸在林宝寺的那次,想起那天她还去地藏殿待了许久,颜鸢的鼻尖微酸。
是她的两两舍不得她,回来找她了吗?
内心中的彷徨徘徊倏忽地散去,颜鸢面颊上终于染上浅浅笑意,她闭了闭眼,大颗的泪从眼角陡直而下。
希望这次,苍天让她的两两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小杏见颜鸢情绪激动,面上不由得着急,她坐到颜鸢的身边,节奏缓*慢地拍着颜鸢的背,又讲了一个好消息:“小姐,还有一件事。”
“姨娘她醒了。”
当颜鸢穿戴整齐赶去堂屋的时候,李姨娘正半个身子靠在床头的盈枕上阖眸,她听到有O@的动静进门,眯起眼睛侧头去看,见来人是颜鸢,眼角如凿刻一般的苍老皱纹向上扬起,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精神了起来。
颜鸢看着短短几日就病颓如枯叶一般的小娘,胸腔酸苦难耐,她垂着眸子走上前,双手抚上李姨娘的脖颈,打算像小时候一样为她揉肩。
李姨娘却推开她的手,让她做到床侧的圆墩子上:“阿鸢,你刚醒,歇一歇,小娘跟你说说话就行。”
第56章 放妻书
“不妨事,可以一边揉一边说。”颜鸢又将手搭回去。
李姨娘推辞不过,无法,只得将小杏叫来代替颜鸢捶背揉肩,她有意与颜鸢谈心,皮肉松弛的手紧紧地拉着颜鸢的细腕不放:“阿鸢,那天陆大人来,我看得出,你们之间有矛盾。”
“小娘,没有,你多想了。”颜鸢不想让李姨娘知道陆宸和颜芙的事情。
李姨娘用指腹摩挲着颜鸢的手背,慢慢劝解:“你们夫妻之间的事情我其实不该随意插嘴,但小娘想告诉阿鸢的是,只要他肯耐心同你说话,未曾恶语相向,你不妨先顺着他的意,至于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时间会给出答案。”
“不要盲目地相信某个人,也不要盲目地怀疑某个人,不然你会将自己蒙蔽在一个不真实的虚像中,作茧自缚,内心痛苦,却又不知痛苦来自何方。”
颜鸢凝着李姨娘看向她的目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小娘,我都记下了。”
“阿鸢,道理说出来谁都懂得,但是要做到却很难,小娘希望你是能做到的那个人。”李姨娘认真地说:“况且你现在又怀有身孕,更忌胡思乱想,免得伤气伤血,对孩子不好。”
颜鸢垂眸看向自己的小腹,眼神复杂。
李姨娘说了许多话,精神不禁疲乏,小杏和春桃服侍她重新躺回被衾内,忍着抽搐的酸痛闭目养神。
颜鸢望了望窗外渐晚的天色,让小杏和春桃去准备晚膳,自己则安安静静地坐在李姨娘的床侧陪着。
有下人举着点好的烛台送进来,颜鸢恐晃到李姨娘的眼,让下人带着烛台退了出去,屋内的光影越来越暗,她在暝暗中静静地听着李姨娘孱弱的呼吸,脑中的思绪如湍急的漩涡一般混乱。
小娘的意思她懂,无非就是想让她与陆宸好生说话,避免误会产生,她也确实是这样做的,答应陆宸,等他再回京城时听他的解释。
小杏顶着漓漓将停的雨,点亮廊檐下的风灯,昏黄的灯火透过窗子上的明瓦映进屋内,将花架上的蝶兰罩出一层柔光,朦胧娇嫩得仿佛在梦中,颜鸢盯着那盆蝶兰发呆,不知道陆宸最后会怎样向她解释。
颜鸢记得陆宸曾经对她说过,他此次要出的公务不算忙,大概四五日便能归京,颜鸢在心中暗算了一下,觉得时间快了。
她忽而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紧张于陆宸同姐姐一起在瓦子出现的真相,期待于陆宸得知她再次怀妊的反应。
不知是不是风灯的光晕过于温暖,还是屋内过于寂静无声,颜鸢坐在八宝椅上沉沉地睡了,连小杏的敲门声都未曾听见。
颜鸢是第二天午后才知道陆宸回府的消息,彼时她正坐在床前看着已经晕睡了近半天的小娘忧心垂泪。
“小杏,你刚才说陆宸回来了?”听完小杏的禀报,颜鸢先是一愣,随即一喜。
小杏点头:“是的,我听回雨棠院取箱笼的小丫鬟说,陆大人昨日晌午就回来了,但是可能遇到了什么事,脾气有些不好,还叫牙婆进府把在蔷薇圃侍弄花草的两名下人给带走了。”
“本来昨天晚上得到消息就想来告诉小姐,不想小姐睡着了,小杏便没再打扰。”
“知道了。”颜鸢闪了一下眸子,拾起帕子擦了擦李姨娘的额角,道:“小杏,你收拾一下,我打算回靖远侯府一趟。”
小娘的病不能再当搁了,她得找陆宸出面帮忙请于必过来。
回到靖远侯府的时候,头顶的云霞正灿,万丈夕阳余晖铺洒在遥天边,美得无与伦比。
但是颜鸢没有空驻足观赏这些美景,她下了马车便提着裙角向雨棠院疾步而去,小杏碎步地跟在她的身后,提醒她小心的声音从未停过。
“小姐,你慢点,我们已经到了。”小杏看着颜鸢聚集在下颌的汗珠,人也跟着一起着急,她见夏平一脸愁虑地立在庭院内,上前问:“夏平,大人在何处?”
“大人在书房。”夏平将手中的果酪提盒交给小杏,声音中恍若带着丝恳求:“夫人,大人现在情况不好,你去看看他罢。”
颜鸢听小杏说陆宸昨日归来便少见地在雨棠院发了一通脾气,还发将绿棠和翠香两个丫鬟发卖,猜测可能与此事有关,便应下:“好,我进去看看。”
又犹豫一瞬,颜鸢将手递到小杏的面前,道:“我自己一个人去罢,提盒给我。”
小杏猜测颜鸢是要和陆宸再密谈些别的事情,自己确实需要回避,便称诺将提盒举到身前:“小姐,奴婢一直在外面等着你,小姐有事,直接唤奴婢就好。”
“嗯。”颜鸢低低地应了一声,随后拾级而上,浅青色的裙摆拂过房前的石阶,停在嵌有红铜的门槛前。
缓慢而清脆的敲门声响起,颜鸢不算低的唤音紧随其后:“如珩。”
屋内貌似突然安静了一刹,但没有回应声响起。
颜鸢蹙眉,又敲门。
过了稍许,才有轻稳的脚步声渐近。
颜鸢后退两步,等待面前的门打开,不想门未开前倒有问话先从里面传出。
“妹妹,你怎么来了?”那声音妍丽温和,颜鸢认出来人是颜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