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只想知道这个瓶子里的东西从哪里来,来了多久,到底做什么用。”
颜鸢一边说,一边拔下发鬓边的嵌珠银簪,用指甲拨弄银簪的簪尖:“春桃,你也知道我现在的处境,孩子亡故,小娘病逝,自己也被夫家遗弃,当真成了孑孓一身,了无牵挂。”
“若我小娘的死真藏有猫腻,我定不惜一切代价找到真相,如果你愿意从实招来,我自也请愿放你一马,要是你现在拒绝告知,便休怪我后面翻脸无情。”颜鸢素手轻翻,将那支嵌珠银簪插进春桃的发中。
“春桃,我给你一盏茶的时间,你考虑考虑。”
春桃想伸手将那支银簪拔下,但碍于颜鸢一直在冷漠地盯着她看,心中骇然,手腕动了动,到底没有抬起来。
颜鸢也不催她,只静静地端起茶盏,做到八仙桌旁的圆杌子上,小口小口地啜饮。
屋内一片安寂,落针可闻。
小杏觉得屋内有冷风,夹了几块松木丢进炭炉,不多时便有火苗的爆裂声传出,春桃的声音夹在其中:“小姐,那个瓶子里装有合欢香酒,是之前姨娘住在北院时孙妈妈交给奴婢的东西,孙妈妈嘱咐奴婢每日伺候姨娘服饮三次,可玉肌养颜,重得丞相老爷的宠爱。”
“姨娘知道这是酒品吗?”
“姨娘知道,奴婢也提醒过姨娘要少用。”
“姨娘是从何处得知此物有益容颜。”
春桃略略思考后道:“是孙妈妈告诉奴婢,奴婢才同姨娘讲。”
竟然是孙妈妈传出的此事。
颜鸢不再问话,她默了默,觉得春桃的话中有纰漏,却又觉得她不像说谎。
孙妈妈是在王氏身边伺候的老人,一心向着王氏,连自己的儿子和孙子都仰仗这王氏的鼻息存活,怎会将争宠之道好心地告诉她小娘。
这其中定是王氏的授意。
一想到最近那个对她时而冷淡时而关怀的大夫人,颜鸢不禁蹙起眉头,好像从某一天开始,王氏对她的态度便这样奇怪,像她身上有什么稀奇的宝贝一样,想要虚假地蒙骗走。
可是颜鸢实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好东西值得王氏这么惦记了。
直觉告诉她,小娘的死和王氏脱不了关系,光合欢香酒这一点便足以证明。
“你还有什么知道的,一并说了吧。”颜鸢拢了拢衣袖,忽然觉得炉中的木炭烧得还是不旺:“我不会将你讲出来的事情说出去的。”
“确实还有一事。”春桃抿了抿唇角,道:“姨娘诊出时疫那次,郎中进府后本欲直接赶往北院,却被门房的人带去蓬韵斋,貌似是去见大夫人,但奴婢一直躲在蓬韵斋外的灌木中,具体的谈话内容,奴婢并不知道?”
颜鸢已快忘记那位年轻郎中的样貌,春桃甫一提,颜鸢最先想到的只有那夜的惊恐与担忧。
她又想到于必后面来看诊时那恨铁不成钢的责斥,突然发现这一切有迹可循。
那日,年轻郎中是由丞相府去请,且迟迟未至北院,随后看诊,言语斟酌小心,只道是自己医术不精,可能是时疫,接着北院便是一片兵荒马乱,她更无暇回想这些异样。
颜鸢懊恼地扶额,深觉自己太过单纯,以至于这样明面上的算计都没看清。
王氏的城府,她还是低估了。
“我知道了,你起来罢。”阖眸许久,颜鸢才藏住眼底的戾气,她看了看那柄插在春桃发髻中的银簪,道:“这簪子就赠你了,上面的南珠乃邻朝稀物,你自收好即可。”
春桃吃一惊,忙将簪子收进怀里,千恩万谢地磕头。
颜鸢心中烦闷,本欲将春桃和小杏都遣出去,不想这时有妈妈隔着门扇在外面禀道:“小姐,陆少卿来了北院,求见小姐。”
时隔几日再听到熟悉的名字,颜鸢神情一滞,骤然觉得她与他已多年未见,恍若再世。
上次见他躺倒的背影孱弱,好像病得很重的样子,现在能来北院,是痊愈了吗??
颜鸢摸了摸塞在袖口里的放妻书,鼻尖酸苦,想见,又不想见。
她其实很想听听陆宸解释瓦子的事情,但是放妻书的存在让她觉得一切都没有必要了。
回到北院的这几日夜晚,每当暝色寂静,烛火葳蕤时,她都会想起过往种种,后悔自己当年一时晕头,答应嫁给他。
若他一开始娶的是姐姐就好了,姐姐现在便也不会孀居一人,饱受丧夫之痛。
眼眶又开始泛红,颜鸢吸了吸鼻子,忽觉哪里有些不对。
陆宸是因为她与姐姐相似的样貌才娶她进门,这样自私自利,不择手段的人,根本配不上她那位娴淑慧雅的姐姐。
陆宸与她合离不会是想趁姐姐霜寡,与姐姐再续前缘罢。
若是这样,当真可恶至极。
思及此,颜鸢当即决定不去见陆宸,她将自己的决定交代给等在外面的妈妈后,转头对小杏说道:“明日你寻个空,带几名丫鬟婆子回雨棠院将我的物什都收拾好取回罢。”
顿了顿,颜鸢抬手示意小杏附耳,低声道:“另外再帮我打听一下陆宸是否有意要和姐姐商谈婚嫁之事。”
小杏不明白颜鸢缘何认为陆宸会与颜芙议亲,愣了愣,但还是应道:“好。”
…
庄承繁未料到自己的车马会被人在偏僻的巷路内拦下。
“不知庄大人可否移步一言。”
有随侍端着张牌子递到车窗边,庄承繁瞥眼去看,未料那上面竟然刻着“靖远侯府”几个字。
“来人是谁?”庄承繁将牌子捡进手心,仔细翻看。
随侍答:“来人自称是靖远侯府的三公子,陆逸。”
“陆逸?”庄承繁神情微讶:“那个痴子?”
“…是…”随侍迟疑片刻,仍点头,虽然他怎么看拦车的人,怎么不像脑袋不好的样子。
第60章 司农寺卿
庄承繁探头出来向前t望,见站在车马前的少年身姿颀长,眸灿若星,微翘的嘴角挂着抹张扬的狡黠,心底骤地骇然。
这人看起来一点都不像神志呆傻的样子,怎么会是靖远侯府的三公子陆逸?!
陆逸见庄承繁看将过来,双手执礼在胸前,恭敬道:“陆某见过庄大人。”
“此番前来是想同庄大人谈一笔生意,我保大人稳赚不赔,还望大人肯赏脸下车一叙。”
庄承繁未立即回答陆逸的话,他看着吐字清晰,仪态周正的陆逸,思绪渐沉。
因着四皇子失踪,身为四皇子党派的庄承繁近几日都忙得格外焦额,连着几日宿在衙署后,终于顶不住,打算回自家府邸好好休憩一番,未曾想却在半路碰到靖远侯府的人。
且不说庄氏和陆氏是敌党,就算拦在车马前的是自己交往多年的知音好友,疲乏如斯的庄承繁也不想见。
但陆逸这人确实太过奇怪,完全不似是传闻中的愚钝呆傻,反而行止得礼,不卑不亢,明知庄陆两家不对付,还敢当街拦车,俨然是条腹藏谋算的阴狼。
庄承繁觉得自己得听听陆逸的来意。
“好,既然陆三公子盛邀,那下官恭敬不如从命。”庄承繁盯着陆逸狭长的眸子畅笑,让随侍打开车门请陆逸上车:“听说柳月楼最近新出的软宵曲甚有意境,陆三公子可愿同去一观。”
听闻是去烟花之地,陆逸抿了一口茶,面上没有半点扭捏,朗声道:“那便有劳庄大人安排了。”
庄承繁挑眉觑了陆逸一眼,未从他的身上看出半丝畏色,也不多做纠结,撩开窗帘吩咐随侍调转马头,向柳月楼的方向驶去。
柳月楼内,鼓瑟频响,一层的花台上有碧眼高鼻的舞女在翩然旋转,围观者甚多。
庄承繁站在人群外寥寥瞥了瞥,将柳月楼的老鸨叫道近前:“这几名舞女是什么来历,之前怎么没有见过。”
涂着霞红胭脂的老鸨扬着媚眼道:“庄大人可真是好眼光,这几名是刚与我柳月楼签了身契的波斯舞女,腿细长不说,腰肢也软,我只在后院调训几日,便能一口气跳五六首曲目。”
她见庄承繁目光一丝不漏地挂在花台上的娇艳身影上,心底升出一抹喜悦,连连道:“庄大人要不先进雅间,相中哪名舞女,老奴给庄大人带过去。”
“可以!”庄承繁有些焦急难耐,他随手指向前面的三名舞女,便叫了陆逸匆匆向二楼而去。
陆逸冷眼旁观着庄承繁的神情变化,面上虽仍有礼敬之色,但跟随的动作多了丝倨傲,他默不作声地先庄承繁一步踏进雅间,潦草地甩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便寻好座位坐下。
趁着舞女换衣整妆的间隙,陆逸紧着庄承繁头脑还清醒的时候说出心中打算:“庄大人,我这里有一记,可助庄大人一石二鸟,既报了自己儿郎的流放之仇,又能助四皇子除掉三皇子翼下的一位大员。”
庄承繁懒于思考陆逸口中的大员是谁,擎着酒盏直接问:“不知陆三公子的话中人是谁?”
陆逸道:“此人正是我的长兄,陆宸,陆如珩。”
庄承繁未料到陆宸的名字会这样冰冷地从陆逸的口中吐出,摇晃酒盏的手骤地一僵,紫红色的葡萄酒液就这样洒出盏口,泼在他的袖子上,留出一条长长的洇痕。
“你说的是那位大理寺少卿?!”
“正是。”陆逸颔首。
见兄弟阋墙的戏码明晃晃地演到自己面前,庄承繁终于来了兴致,他放下手中的酒盏,也不顾挂着湿渍的衣裳,翘起腿问道:“有趣,不知陆三公子做何奇想。”
“很简单。”陆逸为自己斟满酒:“四皇子在朝中经营多年,台鉴中肯定有归附在他麾下的人,只需他们奏表一封,就说陆宸心思缜密,查案有方,乃朝堂的中正之臣,请圣上调陆宸去查四皇子失踪一案即可。”
庄承繁警惕地眯了眯眼,未语。
陆逸见庄承繁一脸戒备的样子,沉眸良思半刻,续道:“庄大不妨设想一下,若陆宸果真找回了四皇子,那三皇子绝对不会再信任他,他也会成为靖远侯府的弃子,若陆宸没有找回四皇子,他身为此事的主理官员,圣上定问罪于他,届时或流或徙,他都没有好下场。”
“此计确实甚妙。”庄承繁胡子一抖,露出一个邪魅的微笑:“只是陆三公子刚刚说这笔生意你我皆都稳赚不赔,因此庄某想知道,陆三公子赚到的是什么?”
面对庄承繁咄咄逼人的问话,陆逸答得从容坦荡:“我赚靖远侯府世子的位置。”
然后阿芙就可以心甘情愿地做他的世子夫人,甚好。
…
陆宸再次见到颜鸢是在李姨娘出殡的那天,她一身缟素,目色凄凄,仿若一颗即将燃灭的火星。
他本欲上前同她说话,可脚下的步子挪动了一下,还是停在原地,藏在袖中的手瑟缩地攥紧,陆宸突然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同颜鸢说话。
他注视着垂在她鬓梢的发丝,她注视着棺椁前的祭香,彼此寂寞无声。
“陆少卿,许久未见,别来无恙。”沉静半晌,最后还是颜鸢先开口。
突闻熟悉的声音,陆宸神情一恍,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直到且惊且疑地对上她的眼睛,望见那双眸子里的平静,陆宸才发觉这一切都是真的。
阿鸢与他说话了!阿鸢终于肯与他说话了!
他要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该怎么说怎么做?
“阿鸢…”
千般关怀的话再心头绕了一圈又一圈,思虑良久,陆宸最后只低唤一声:“节哀顺变…”
“多谢陆少卿。”颜鸢从蒲垫上起身,双手叠在腰间,屈膝盈拜。
眼看寂静又将横在两人中间,陆宸心头一紧,又问道:“你最近可还好?”
“还好。”
“这里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没有,事情小杏和春桃都做好了,陆少卿是来客,就不劳烦少卿大人了。”颜鸢语音平平,没有半丝想要寒暄的意味。
陆宸也听出颜鸢话中的疏离与淡漠,胸膛里的惊寒更重,他不敢与她对视,便垂了眼道,:“阿鸢,那份放妻书只是权宜之计,你先签押给我,待我后面说服父亲和母亲,便来丞相府接你。”
“你千千万要等我。”
他看到静静地凝望着他的颜鸢,倏而笑了,那笑容清浅,却不失雅致,宛若一朵开在角落里的昙花,带着魄人心动的i丽。
“嗯。”颜鸢点头。
陆宸喘出一口气,又抬首认真地注视了颜鸢一眼,才略带心安地走了。
有横风从旁侧的林间吹来,吹过颜鸢的面颊,也吹皱了她眼底蓄积的泪水。
颜鸢最后望一眼那个曾经望过无数遍的背影,自嘲地笑了笑,决绝转身。
那日小杏从靖远侯府带回消息,说她从一个交好的扶香居丫鬟哪里听到丞相府已将颜芙的生辰八字送来的消息,吕氏在八字送来的当天便将在京城看八字最准的红娘请了过来,红娘合出的结果极佳。
陆宸让她等他的话她是不信的,这大概就是骗她在放妻书上签字的借口,她不能上这个当,也不能让姐姐嫁给这个破烂的人。
颜鸢又想起那位在小娘大殓日登门的司农寺卿,白面馒头一样的脸,五短身材,腰腹圆硕,她从未见过他,小娘亦与他没有交集,他却将贵重礼物亲自递给她,拍了拍她手背,道了句让人背脊发憷的话。
“阿鸢节哀,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尽管同本官说。”话毕,他又仔仔细细地将她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番,随后满意离去。
颜鸢记得她当时站在原地,心腑跳动地如擂鼓,唇瓣僵硬得连“恭送”两个字都吐不出来。
少顷,春桃趁无人时悄悄到她耳边低语,言说王氏打算尽快将她送到这位司农寺卿府上做妾的事。
“小姐,大夫人说小姐身上有新丧,不好直接一顶轿子抬到修大人府上,她和修大人身边的管事商量过了,修大人那边先隐名购置一间宅子,让小姐以安养之名住进去,待三年孝期满,再正式办个入府的嘉礼,如此也算名正言顺。”
颜鸢当时气得面白如纸,她扶着槛窗边的花架喘了好一会气,才慢慢想清自己的处境。
司农寺卿修百那边她断然也是不肯去的,但王氏在丞相府后宅一手遮天,她不肯,王氏自会有千百种的雷霆手段让她去。
如此看,靖远侯府是狼穴,丞相府是虎巢,这两个地方于她而言,都是抽筋剥骨的所在,她得尽快为自己寻求一条好生路,不能留在这里任人摆布。
可是这条路在哪里呢。
往事不堪,颜鸢直将心想得一抽一抽地刺痛,她咬着牙死撑,硬将眼中的泪水逼回。
面前的白石碑簇新如浊玉,颜鸢倔强地望着,胸腔中的依恋千回百转。
小娘,你若在天有灵,便为阿鸢指一条明路,助阿鸢脱身。
第61章 三年后
“送来的人说这是在哪里捡到的?”陆宸看着手中的放妻书,肩膀抖如筛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