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宰执夫人的容貌也是一顶一的好,颦笑间颇有雨中芙蓉之态,与咱们金质玉相的宰执大人很登对。”
“若一会能在红盖头下窥见那盛容的一角,也算是满足了…哎…快听…街头有金锣声…”
匿在人群中的颜鸢也听到隐隐的鼓吹锣响,她拽紧肩头的织锦斗篷,踮起脚向鹤梁街的街头望去,恰好在漫天红帛中见到一身鲜艳喜袍的陆宸。
时间仿若有须臾的凝固,颜鸢的睫毛几不可见地颤了下。
他坐在高头大马之上,发顶的金冠在灿烈的日光中格外耀目,棱角分明的脸一如当年她在喜帕后见到的般焕然坚定,只是那眸光不再似五年前那般清澈明亮,取而代之的是似深潭的冷寂。
颜鸢向下拉了拉发顶兜帽,掩住自己向外望的视线,恍惚间觉得陆宸如此陌生,自己从未真正认识他。
无妨,待今日她将信件交予姐姐后,这辈子便算与他再无交集,认识与否又有什么重要。
转眼间,浩荡的接亲队伍热闹地行至宰执府的朱红大门前,领行于前的陆宸勒紧手中的缰绳,**那匹配彩鞍的枣红骏马立时停在原地。
颜鸢在前排人影的缝隙中看到陆宸跳下马,略微整理了一下衣衫后,抬步便要向身后的团绣喜轿走去。
她暗暗咬唇,心底有些犯怵,却也知道此时若再不出手,待姐姐被陆宸迎进府中,便很难再有机会。
“珩郎…你好生薄情…”颜鸢闭上眼,掀开兜帽,一边拨开挡在面前的人,一边细着嗓子娇滴滴地嗔唤。
宰执府门前的喧吵瞬间消散,所有目光均转向声音的来源,已经行至大红喜轿前的陆宸也不例外。
他的阿鸢第一次这样唤他。
陆宸一眼便瞧到熙攘人群中的紫衣倩影,那倩影身形窈窕,媚然天成,虽无旧时的蕙质端庄,靥颊有白纱遮面,但他还是从那双水弯弯的眸中瞧到熟悉的感觉。
三年未见,他终于再次见到了他的阿鸢。
因为许平之的缘故,他知道她这些年都去过什么地方,做什么营生,有什么人找过她的麻烦,又有什么人给予她恩惠,他在暗地里出手多次,却始终不敢去见她。
许之泽不止一次提议将笙笙抱到他面前让他瞧瞧,陆宸皆都拒绝。
他不是不愿见她们母子,相反,当他得知颜鸢还活着的时候,整个人高兴得疯癫掉了,牵了公衙马厩里的马便打算单骑前往敬州,最后还是刺史派人拦下他,问他四皇子事情的眉目,他才陡然冷静下来,背后飕飕地渗出一层汗,恍然发现他们的处境是如此不同。
他深陷皇权争夺的漩涡中不能自拔,而她已经远离了宅院内的算计与纷争,一个人带着孩子恬然生活,他似乎不该去打搅她的生活,将危险重新引回她身边。
他已经经历过一次失去,再没有勇气面对第二次,她和孩子安然无恙便好。
那一瞬间,陆宸突然知道什么叫缘分已尽。
“珩郎…你怎么不理奴家…奴家千里迢迢从商疆追来…无亲无故…珩郎…”
陆宸仍沉在缥缈的回忆中犹自伤怀,冷不防那娇滴滴的称呼再次贴近,宛若初时新婚的蜜语,激得他喉头一哽,“阿鸢”两个字差点喊出来。
他将心底的惊涛压了又压,还未从那一声声的“珩郎”中缓过神来,腰腹处忽地一沉,有清浅的木兰香扑进怀中。
“珩郎,奴家知道今日如此拦你不对,但奴家也是被逼无奈,奴家不求锦衣玉食,只求姐姐能网开一面,赏个栖身角落,让奴家能在府中好好伺候好珩郎与姐姐。”
怀中的人仿佛悲伤得快要晕厥,一边娇声啼哭一边柔弱*无骨地顺着他的衣领往下滑,眼看双膝即将跪地,陆宸眼疾手快地将胳膊穿过颜鸢的双肩下,向上使力,把人重新提溜起来。
围观诸人见陆宸紧紧抱住前来闹事的胡姬,无不瞪圆了眼睛,发出或低或高的惊异声。
“这…这胡姬不会真的与陆大人有私情吧…”
“陆大人始终一言不发,看样子应该是了…哎…可怜了喜轿中的新娘,母家落寞,出嫁日碰到如此缠人的小妖精也无人能帮她撑腰。”
“不知这位宰执夫人会不会将胡姬收进府中…”
从冲出来的那一刻起,颜鸢已经做好了可能挨打的准备,毕竟此事对陆宸来说是无风而起,冤得很,气急之下扇她几个巴掌也是有可能。
不过事情好像并没有向她最坏的预料那样发展,陆宸没有发怒也没有辩解,只是呆愣在原地,或许是他在商疆真的有相好过的胡姬,印象模糊,而她恰巧歪打正着一时没引起陆宸怀疑。
陆宸这里她不能再继续逗留,万一待他反应过来“不识得”她便糟了。
思及此,颜鸢暗自抿了抿唇角。
另外,她在外面高声喊了如此久,姐姐为何还不肯下轿查看情况,就算姐姐不方便下轿,也应该知会身边的妈妈或者丫鬟上前询问。
怎么连问话的人都没有。
颜鸢借着歪在陆宸肩膀的角度扫了喜轿周遭一眼,没见到姐姐的贴身丫鬟画碧,倒是边妈妈站在轿子后头,一脸担虑地望向轿子。
颜鸢垂下睫毛遮住眸底疑惑,直觉边妈妈行止怪异。
按常理算,出了这样不堪的事,她应该去询问姐姐的吩咐才对,怎么还搞出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今日的事怕另有古怪。
颜鸢在心中简单地盘算了一下,猛然脱开陆宸的怀抱,瞅准方向,直直奔向喜轿的轿帘。
“快抓住她,不能让她钻进轿中冒犯了夫人。”耳畔,边妈妈的声音慌乱又焦急。
颜鸢灵巧地躲过边妈妈的横档,一个旋身掀开喜轿的轿帘,轻巧地跃进轿中:“姐姐…求你怜…”
声音戛然而止,颜鸢愕然地看着喜帕下的陌生面孔,迟迟未缓过神来。
轿外,画碧喘着粗气哀哀求见:“宰执大人,我家小姐她失踪了,整个靖远侯府上下都找遍了,连个钗环衣角都未寻见。”
…
光影昏暗的角房内,边妈妈一脸骇栗地看着陆宸,他身上的喜袍尚未褪去,那鲜艳的颜色在惨白的月光下一照,分外的猩红刺目,仿若正披在判人生死的阎罗身上。
陆宸问:“你既然知道轿中坐的不是真正的颜芙,为何不提前告知与我。”
边妈妈不敢直视陆宸,她垂下头,语气结巴:“老奴…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所以…”
“呵…好一个不知如何是好。”陆宸用指节敲击着身侧的案几:“大婚之日,作为新娘的颜芙身边必前拥后簇,若无里应外合之人,怎会轻易失踪,听画碧说我去迎亲的时候你频繁催她去前院看仪礼行至何处,待她再回疏云居时,盖头已将人遮得严严实实。”
“这里应外合之人该不会就是边妈妈你吧。”
“不是…不是老奴…”边妈妈低垂的眸光躲闪:“老奴自小姐三岁时便跟着照顾,这么多年小姐对老奴也是极信任的,老奴怎么会背叛小姐。”
“本官怎么知道你会不会背叛颜芙。”见边妈妈一直对他油嘴滑舌,陆宸仅有的耐心渐渐无有,他按捺下心底烦郁,招夏平到近前,令夏平取盆水。
夏平称诺离开,不多时便端了瓷盆进来,放到边妈妈面前的圆凳上,二话不说,抬臂便将边妈妈的头面压进瓷盆的水面之下。
“唔。”边妈妈拼命扭动身躯,想要从夏平的禁锢中逃脱,奈何她的双手背麻绳捆在身后,双脚也被束在椅子上,如何使力都是徒劳。
直到她的挣扎渐渐疲软,陆宸才挥手,让夏平将人从水中拉出来。
“这回可以好好说话了。”陆宸将手里翻阅一半的公文阖上,冷眼看着瘫在椅背上的边妈妈:“若是还没有想好如何回话,可以下水再好好想想。”
“想…好了…”边妈妈气息奄奄地道:“是世子,世子不甘心小姐就这样嫁给大人,所以才找到老奴,许老奴重金,让老奴在小姐出嫁日从中斡旋,弄一个障眼法好将人送到靖远侯府外。”
“送到靖远侯府外?可有具体位置?”
“有,世子提前在西大街的钱氏樊楼定了一间包厢,小姐昏迷后会被送到那里。”边妈妈答。
樊楼内,颜鸢看着空空如也的包厢满脸严肃:“你确定这个厢间来过人?”
许平之答:“东家,是这样的,宰执府那边与咱们通信,说贼人招供,这里是他们约好的地点,但昨日确实无人来过这间包厢。”
他顿了稍许,又道:“哦,也不能说无人来过,有位衣饰简奢的人曾进去瞧了眼,未叫酒食,我当时只认为是走错了,现在看,应该是接头的人到这里回合。”
好不容易有了丁点姐姐的消息,颜鸢不愿如此轻易放弃,她催促许平之道:“你在好好问问在楼前打杂迎客的小僮,是否见到可疑的人或者车马进入楼中…在楼前楼后徘徊也算…”
许平之理解颜鸢的着急,但他也无可奈何:“东家,这些我都问过,昨日,咱楼中无人见过可疑车马。”
第65章 銮驾
颜鸢与许之泽共事多年,也清楚许之泽有颗缜密心思,处事向来稳妥,他即如此说,那线索便是真的断了。
她叹了一口气,寻了个位置坐下,禁不住在心中埋怨自己无能。
若她早几日再寻一次姐姐就好了,那时姐姐还没有失踪,平平安安地待在靖远侯府中,现在出事了,她后悔万分也来不及了。
姐姐没有在樊楼出现,这中间到底有什么变故,姐姐现在会在哪里?她还好吗?
“陆逸,如今人丢了,你闯的祸,打算怎么收场。”陆宸进了知春院,也不寒暄,立在方长开叶子的杨树下,神情淡漠地看着一脸死气的陆逸。
昨日,他为了能在众人面前揭露颜芙曾经的恶毒行径,不光把翠香从地牢里拽了出来,还特意送了一张请帖给死对头,即现任刑部尚书的庄承繁前来赴宴,未曾想万事俱备,端坐在喜轿中并不是颜芙。
真真白费了他的一片苦心。
陆逸闭着眼,嘴唇煞白,他似乎整夜未睡,发鬓和衣角都凌乱得很,两人沉寂许久,陆逸终于沙哑开口:“我也想知道她去了哪里。”
“明明我的人一路跟车,最后还是跟丢了。”
陆宸问:“马夫和车也都不见了?”
“嗯。”陆逸点头:“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附近的商铺小贩我都问过了,半点音信都无。”
“好,我府上还有事,一会需要进宫一趟,先走了。”陆宸眸光幽暗地闪了闪,拍掉落在肩头上的杨花,扔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开。
颜芙的事情看来还有第三者掺和,只是他和陆逸之前未留意,让这人抽了这个空子,但颜芙作为一个深居后宅的妇人,父亲伏法,母亲被送至掖庭浆洗衣物,日常交往只有靖远侯府里的人,她又会被谁盯上呢!
马车一路平稳地行至皇城南门,仍在沉思中的陆宸抱袖下了马车,守在皇城门口的守卫见是他来,忙侧身行礼,请陆宸进去。
恰巧一位捧着黄色布告的中官也在,他同卫兵并列站在铜钉大门旁,规规矩矩地捧着东西,头垂得很低。
陆宸行过的时候不经意瞟到黄色布告上的字,几个敏感的字就这样跳进他眼中。
“李氏晏娘”,“贵妃”。
李晏?
“这是…”陆宸心口缩痛了一下,他停下步子,指着布告问中官:“陛下寻到人了?”
中官见陆宸突然向他问话,腰弯得更低,道:“回陆宰执,陛下找到当年的救命恩人了,已经接进宫中,封做正一品贵妃。”
已经找到人!那他的阿鸢岂不是…
听到肯定的回答,陆宸眼前一黑,他急急转身,四顾寻找自家马车的影子。
“大人,可是有事吩咐。”坐在车辕上的夏平见陆宸去而复返,忙跳下车来。
陆宸也不等登车的木凳放好,甩袖爬上马车,连声催促夏平道:“快,西大街,樊楼。”
“是,大人。”夏平得了吩咐也不多问,执鞭打马便向西驶去。
颜鸢经营的那家樊楼离皇城其实并不远,但陆宸依旧不停地撩开帘子,向外看马车行至何处。
颜鸢救人的事情许平之对他说过,他当时只认为被救的那人狼心狗肺,是个穷凶极恶之徒,若有机会再碰到,他定然会对此人下狠手,让他也尝尝堕崖的滋味。
后来他在坊市的街头看到新帝寻人的布告,那上面的画像虽工笔一般,但面形轮廓大致与颜鸢相似,加之旁边的行文提到具体的籍贯与姓名,陆宸几乎是第一时间想起颜鸢被恩将仇报的旧事…
陆宸有的时候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活得很颓败,父亲的眼中只有靖远侯府,亲生母亲早早就抛下他去庵中避世,吕氏只拿他做棋子,生下儿子后立即视他做累赘,不再尽心地管教他,弱冠之年他终于将心爱的姑娘娶进门中,却因公务繁忙鲜少交流,本以为来日方长,却不想有恶人从中作梗,他与她越走越远直至不复相见。
好不容易在皇权的争易中赌赢,一朝平步青云,位极人臣,他知四皇子不是明君,但也打定主意维持君臣和睦,待朝局稳定,上书致世,去她生活的县城中隐居,不求再续前缘,只远远地望着就好…
可笑苍天再次愚弄他,这位他用千般筹谋捧上皇位的人就是想让她身死的罪魁。
看到寻人布告的那天,陆宸将自己闷在书房,对着孤燃的烛徒坐至深夜,最终将叶阗打算归附朝贡的密信撕得粉碎,丢进香炉中燃得一干二净。
对于宫城内的那位贵人,有些事情,他不想坦白了。
马车辘辘地转出一条小巷,行到宽阔的街面上,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或远或近地传到陆宸耳中,没过多久,他便看到悬在楼店门口的钱字幌子。
夏平停稳车,隔着帘子汇报:“大人,已经到夫人的樊楼。”
“好。”陆宸坐在厢内,没有要出来的意思,他吩咐道:“夏平,你进去找许平之,问他钱东家可有出事。”
说这话时,陆宸的手在微微地抖。
他的阿鸢一定要平安。
约半柱香的时间后,夏平从樊楼内出来,敲开马车的竹帘,左右寻顾确认安全后,悄声道:“大人,许之泽说无事,夫人正在堂后清点上月的账目。”
皇宫的“李晏”原来不是他的阿鸢。
陆宸紧皱的眉头略有舒展,但他还是再次询问以求确认:“你可有见到她?”
夏平点头:“是,属下见到了,夫人确实好端端地在樊楼后堂。”
“那就好,回皇城罢。”陆宸嘴角扬起一道耀如星芒的笑意,放下车厢竹帘。
他的阿鸢平安就好,至于宫中的那位新封“贵妃”,等有机会他见上一见再说。
…
新帝寻到恩人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京城的街头巷陌,从浣衣妇到砍柴翁,无不赞颂新帝的仁厚知恩,肯散泽于百姓,成为一方佳谈。
颜鸢在樊楼内自然也听到食客讨论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