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嫌弃你容貌病羸的颜旭元血抛黄土,那个害你病情加重的王氏丢了自己高贵的身份,终生摆脱不了奴籍,天道不争,活该罪有应得是他们的下场。”
将最后一串纸钱丢进灼动的火舌中,颜鸢对着墓碑沉沉跪下,双手揖在胸前,俯身下拜,扎扎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
“小娘,你在泉下可以安息了。”
颜鸢在摇曳的暮风中又哭了好一阵,酹酒一杯后,才将自己来过的痕迹清理干净,挎好提篮,赶着最后一丝霞光踏进京城的城门。
“未料到当朝陛下竟是个如此仁德之人,登基后的第一件事竟是寻找当年落难时的救命恩人。”
“是啊,早听说陛下还是皇子的时候就以良善著称,如此看,陛下以后定是位有德明君。”
颜鸢本一心在赶路,正打算向斜方的街巷拐去,忽闻身边的喧哗中有赞美之大言,便忍不住侧头去看。
只见在白晃晃的天光之下,一群人正围着张贴在城门旁的告示互相言语讨论,颜鸢推了推挂在臂弯上的篮子,走进几步,蜷目向人群中的告示看去。
告示的左上方画着张秀丽的女子像,简单的盘髻后插着根云木簪,女子眉眼带水,弯弯如夜天中的勾月,杏腮温婉,容色翩然,正是三年前的她。
新帝的寻人告示上怎么画着她的脸?!还是她看错了,这女子只是恰巧同她面容相似!
颜鸢深吸一口凉气,往人群中挤了几步,终于看清书在画像边的字。
“李氏晏娘,敬州人,夫黄氏,早亡,有幼女一名,稚龄三岁…”
李晏,正是她刚逃到敬州时的改名。
颜鸢瞳孔一缩,整个人犹如五雷轰顶地怔在原地,她死死咬住唇瓣,不可置信地又将告示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
“予朕衣食针药,伤愈,恐行踪有失,因仓皇离去,只余一枚雕兰玉佩留谢…”
雕兰玉佩,颜鸢垂头嘲弄地冷笑。
那玉佩哪里是他留下来谢她的,分明是她在逼至崖边落崖时胡乱挣扎不小心扯下来的。
当时她以为自己救下来的不过是位贵胄家的公子,没想到竟然是现任新皇。
“晏娘,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也感念你的救命之恩,但这世间好人未必有好报,滴水之恩未必会得涌泉相报,你要怪,就怪上天罢,救了我,只有死人才不知道我流丧敬州之事…”
好在苍天怜她,让她摔进崖下水潭活下一命,遇到许平之收留她,替她遮盖身份和踪迹才得以存活至今。
此后三年,每每在午夜梦回这件事,她在帐中惊坐而起,都想不明白那人推她下崖的缘由为何是不想让自己的行踪暴露…
而今天她终于明白了。
四周仍传着赞颂皇帝仁厚的言论,颜鸢听着刺耳得很,她不着痕迹地擦干手中冷汗,默默地退出人群。
李晏已“死”,如今被满城挂出寻找报恩,不知道那位新皇又是揣了怎样心思,反正她在樊楼深居简出,轻易不于大众前露面,也不会自投罗网地摘了告示到皇城内领赏。
她倒想看看这件事的终末会有什么结果。
回到樊楼,一楼的堂厅还有大半客人未散,因当初她害怕京中兵祸会波及到自己的女儿笙笙,便紧着城门封锁前叫了身边可信的人把笙笙带了出去,如今新皇登基,京中回归太平,颜鸢心中惦记女儿,便打算找许平之问问是否收有什么消息。
围着樊楼上下寻个大半,颜鸢也没有找见许平之半丝人影,重新踱回大堂时反倒碰到一个前来寻她的人。
“敢问该樊楼的东家钱娘子可在?”问话的人着一身整洁褐衣,约莫四五十岁的样子,颜鸢没有见过,而那人口中的钱娘子源于她对外的化名,钱媛。
颜鸢眨了眨眼,没有当即暴露自己东家的身份,反而提问道:“不知阁下找我们东家做什么。”
那人没有多想,呵呵地笑着表明了自己的来意:“这位娘子,在下是宰执府的管家王轩,过几日我们家大人大婚,想请贵楼的厨娘进府帮忙掌厨。”
“我们家大人发话了,只想请钱娘子和钱娘子手下的厨娘,钱娘子若肯带人去,价钱什么的都好相商。”
“哦?”颜鸢疑惑地瞅了一眼面前的王管家,陈述事实:“其他的厨娘都好说,但是我们东家不会出樊楼到外面掌厨。”
因为害怕自己的脸多少会被有心人认出来,任何需要去樊楼外的单子颜鸢一律不接。
“这…”王管家闻颜鸢如此说,面上露出犯难的神情,嘴角原本和煦的微笑变得有些牵强,他默了默,再次诚恳地请道:“多少价钱都可以,只要钱娘子肯去。”
颜鸢有意以此刁难,便信口胡说出一个数:“一千两银子也同意?”
第63章 千两银子
王管家毫不犹豫地点头:“同意。”
颜鸢未料王管家应得如此爽快,面颊抽动,整了人呆愣了瞬,一时拒绝不是,答应也不是。
“当真不巧,我们东家今日有事出门了,这样,我晚些时候或者明日见到她便将此事说与她听,东家做好决定自会派人到宰执府回复。”
王管家大喜,连连点头称是:“好,那就麻烦这位娘子了。”
送走王管家,颜鸢一扭头便瞧到刚刚消失踪迹的许平之正在堂侧的台案上将手中的算盘拨得噼啪直响。
“东家,那可是一千两银子,你去这一次,咱们樊楼修缮的费用就回来了,要不考虑一下?”许平之笑嘻嘻地望着颜鸢。
颜鸢斜眼瞟了周遭一圈,见没什么人留意她这边的动静,便背了手走进台案后,神色凝重地小声说道:“我刚从牢中出来,没打听过那些官员变动,这位新任的宰执是谁,你可知道他的名字。”
听到颜鸢问他新任宰执的名字,许平之敲拨算珠的动作顿了瞬,他装出一副用力思考的样子,“想了又想”,道:“东家,你在刑部的这段日子,我一直在忙修缮樊楼重新开张的事情,还没时间打听清楚这一溜朝廷要员的名字,还真不知道这个。”
颜鸢也猜到许平之或许不知道这个,也不着急知道答案,她将许平之面前的账簿取走,一边翻阅,一边说道:“无妨,明天你抽空出去帮我打听打听。”
许平之咳了一声,应:“好。”
…
宰执府,书房,漏液十分,煦风渐浓。
陆宸看着挂在窗前的锦绣喜服,沉默许久,直到绕在心头的那一点茫然散尽,才徐徐转身,重到书案前坐下。
自己被封为新朝宰执的当天,他见到了颜芙。
那张三年未见的脸上写满了娇弱与求怜,宛若一朵开在凛风霜雨里的素芙蓉,被凋敝的风雨欺凌得快要碎掉。
“阿芙求大伯收留,哪怕是做妾,阿芙也愿意。”
陆宸记得自己当时正在翻阅商疆屯军的折子,闻言差点将沾饱墨汁的毫笔丢出去。
他头也不抬地拒绝:“夫人已与靖远侯府世子定亲,此时应在侯府安心待嫁,怎可与外男提收留一事,且我对夫人并无男女之情,还请夫人自重。”
此时,靖远侯府世子是已然恢复为正常人的陆逸。
颜芙见他不问具体缘由,也不伤心绝望,只是自顾自地说:“大伯,陆逸不是良人,他也从未失智过,所谓痴傻无术,都是他遮蔽人目的把戏而已。”
“。”陆宸将手中的狼毫放到白玉雕山的笔枕上,木杆与玉石相碰,发出清脆地一声撞击。
颜芙见陆宸抬头看将过来,神情凝重威仪,胆子便更大了三分,忙接着话头继续说“大伯那难道就不好奇靖远候府明明与丞相府是姻亲,这次却不帮三皇子争夺皇位的原因吗?”
“你说。”陆宸定定地看了眼跪在地上的颜芙,拾起笔,继续在面前的折子上勾画。
“那是因为陆逸从庄承繁处得知四皇子已经掌握了西北边军,还有京畿四处的麟卫,看清楚三皇子一党只是头纸糊的老虎,这才让陆庭明哲保身,使靖远侯府远离了这场罹祸。”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陆宸眸光暗了暗,突然想起那个为靖远侯府上表开脱的户部侍郎最早曾在庄承繁职下的转运司当过几年副使。
“还有呢?”他仍垂着头,神色微变,仿若这件事他早已猜到了一般。
颜芙见陆宸一副不甚感兴趣的样子,眼底略过一丝疑惑,藏在云袖中的葱指蜷了又蜷。
她明明记得因为花娘案的事陆宸与庄承繁不对付,现下听了自己弟弟与其有苟且之事,怎能如此平静。
难道是陆宸早就知道了这些?
这可不行,颜芙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免不得在心下暗道一声糟糕。
陆逸着实欺她太甚,又擅喜在床帏上凌辱她,每次他从她的帐内离开,她都要恹恹地床上躺几天,身心俱疲。
虽然梦寐以求的世子夫人之位唾手可得,但她一闭眼就能想到自己婚后的日子有多难过,思及此,颜芙咬了咬牙,打算将自己知道的最后一件事也说出来。
“大伯。”颜芙佯装怯怯地往前跪行几步:“我还知道大伯当年突然被下旨调往敬州查案,诸般为难,这一切都是陆逸在背后献计搞的鬼。”
“是陆逸想让侯爷对你有猜忌,父子离心,自己好渔翁得利,获封靖远侯府世子之位…”
因着三年前陆庭和吕氏逼他休颜鸢的事,陆宸一直对靖远侯府的冷意人心避之不及,他本以为身为丞相府姻亲的靖远侯府脱不开三皇子势落的牵连,却没想到竟命大地躲过一劫。
他正恨苍天不公,让那群没有心的人畜逃之夭夭,颜芙便自投罗网地闯进来,同她讲了如此多靖远侯府的把柄。
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那日送走颜芙后,陆宸一个人坐在伶仃的灯台的前想了许久,决定佯装答应颜芙的提议,引陆逸这条毒蛇出洞。
并且他打算在婚仪当天,将颜芙过往的丑陋行径揭露得干干净净。
于是,他派人送了婚书到靖远侯府,陆庭和吕氏有意修复靖远侯府与陆宸的关系,竟是连红娘准备的长篇大论都没听完便答应了。
几番对商结束,婚仪最终定在了四月初十。
“什么!四月初十!!”颜鸢的声音大得如樊楼开张时的锣鼓。
许平之尬笑着点头:“是,东家。”
“和我姐姐颜芙?”颜鸢眸子瞪了又瞪,觉得自己好似还在梦里。
许平之艰涩地抿唇:“是,东家。”
好荒唐,颜鸢冷笑一声,背着手折到楼上。
自她假死逃生后,陆宸的事情她多少也打听过一些,他先是担任京西南路提点刑狱司公事,与靖远侯府世子之位失之交臂,后又因久久未破四皇子失踪案,被贬到商疆做司法参军,后又听闻他好像得罪了什么人,被降为某县县尉。
从煊赫一时的执法官一路降到八品县尉,陆宸可谓是潦倒落魄,比在暴雨中乞食的狗都不如。
而如今新朝甫立,他便被授予宰执之位,这背后恐怕没有她知道的这样简单。
不过她只是一个樊楼的东家,陆宸跟其他人有什么弯绕颜鸢并不关心,她在意的是即将要嫁给他的姐姐。
在她的心中,陆宸配不上姐姐,哪怕现在位居高要,是万人之上说一不二的宰执,他也配不上。
陆宸喜欢姐姐又怎样,他当时都没有保护好身为妻子的她,平白让她遭受了许多冤枉和磋磨,她不信他能给姐姐一辈子的顺遂无虞。
颜鸢生气极了,抬脚踢开关在面前的房门,使出了力道不免有些过大,差点一个踉跄趴在门后的地砖上,她嗬着气扶着门棂缓了许久,满心满眼都只有一个念头。
她得阻止姐姐嫁给陆宸!
…
疏云居,日晡。
许是节气刚入立夏,吹进窗棂的风有些许燥气,颜芙嫌杯中的龙井微烫,便放了茶盏,叫画碧到近前打扇。
“夫人。”有小丫鬟掀帘进来,呈上一封未署名讳的信:“这门房送来给夫人的信。”
画碧瞧着空白的信封深觉奇怪,便开口问道:“这信是何人送来的,为何不署姓名,你不知那些来意不明的东西是不能送进内院的。”
小丫鬟诺诺道:“画碧姐姐,门房说送信的人称这里面的内容与陆大人有关,不方便透露更多,便没有将名字书在外面。”
“送信的人还说,信中之事关系重大,还请夫人阅毕后三思。”
“哦。”颜芙在红木八宝椅内微欠身:“递上来我看看。”
渗着墨迹的纸张在颜芙手中缓缓展开,颜芙只定睛看了一眼,眉头便止不住地蹙在一起。
“画碧。”她的语气少了午后休憩的散漫,而是多了分不饶人的戾气:“点一盏烛台过来。”
“不许看里面的内容,烧了它。”
虽然不知信中的内容为何惹了颜芙怒气,画碧虽疑惑却还是闷不做声地去取烛台,只走过送信丫鬟的身边时,责难地看了她一眼。
颜芙瞥了一眼慌张跪到她面前的小丫鬟,严声训道:“以后门房处若再送来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自行销毁即可,不用递到小姐面前。”
小丫鬟怯怯点头:“是,夫人。”
自打信送出去后,颜鸢便分了一半心思日日担虑此事,在樊楼等了十几天,眼看着陆宸的婚期即将临近,靖远侯府那边依旧没有丝毫要退婚的意思。
难道是她将陆宸贪恋商疆“风尘女子”的故事讲得过分平淡了?
不该啊,为了增添“故事”的真实,她特意在信中写了许多陆宸平素起居的细节,喜欢竖什么样的冠,爱吃哪种口味的糕点和渴水,以及他儿时的一些隐秘趣事就读在通通写在里面。
其中有些事情颜芙也知道,只要看过那封信,十有八九的人都会相信此事为真。
那封信最后不会没有送到姐姐手里罢!
应该…且…只能是这样罢!
颜鸢拨弄着吊兰盆中新绿的叶子,一边思索可能出现的状况,一边想着要如何办。
唯一的办法就是确保姐姐亲自看到信中内容。
可是吉日就在三日后,侯府戒备森严,她上次能将手书送给门房已是破例,若同样的事情再做一遍,恐怕靖远侯府会对送信人的身份起疑。
要是婚仪当天她能在场便好了,或许可以在陆宸和姐姐拜堂前弄出些事端,误了吉时,自己再趁乱亲自将信送到姐姐面前…
一切便可大功告成。
颜鸢又将前后事情捋清一遍,觉得如此做差错不大,便起身行至樊楼大堂,在杂绰的人影中寻到许平之,低声与其耳语:“一会你找个小堂倌帮我给宰执府送句话。”
“就说让他们家大人准备好千两银子,他们那单生意,我樊楼接了。”
第64章 换嫁
四月廿五,甚为宽阔的鹤梁街上人声鼎沸,衣袂飘然,都在翘首期盼着宰执府迎亲队伍的归来。
“这位宰执夫人当真命好,母家女眷被罚没掖庭,她因是出嫁女,且靖远侯府后来投靠新皇,从龙有功,逃过一劫,现下又与升为朝中新贵的陆宰执结成连理,怕是不日宫中便会传旨,封她做一品夫人,为外命妇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