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那么好逮,草原蛇机灵着呢。”高云搂住傲瑞,看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心疼对他的额头亲了又亲。
“林可叮怎么逮到了,额木格没有用,小孩子都比不上,我不喜欢额木格了。”傲瑞打高云,高云也不恼,仍是小祖宗地哄着,随后将气发到从草林回来的恩和身上,一脚踢过去,叱骂道,“死哪去了?这么久!”
小腿被踢中,恩和吃痛地皱了下眉,“上厕所。”
高云斜她一眼,语气不容商量,“小傲瑞要吃烤蛇肉,你去林子里逮一条。”
额善常有十种蛇出没,其中无毒蛇略多一些,但不代表没有毒蛇,万一运气不好,碰到菜花原矛头蝮,她小命都得交代在这。
为了孙子一口吃食,全然不顾她的死活,恩和心里拔凉,全当没听见,坐到了地毡上。
向来对她说一不二的闺女,突然把她的话当耳边风,高云怒火蹭地直窜天灵盖,正要发作,傲瑞先她一步,哭嚷地威胁恩和:“小叔,不给我抓蛇吃,我就告诉所有人……”
大嗓门嗷嗷嚎,引来附近几个家庭侧目观望,谁不喜欢看热闹,谁不喜欢听八卦。
“小叔是小姑娘!”傲瑞以为自己声音很小,实际上跟拿着大喇叭喊话一样。
篝火晚会现场像被一把刀生生地切成了两半,泾渭分明,那边热闹如初,载歌载舞,这边大眼瞪小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你们聊什么呢?咋都不唱了?”有人好奇问一嘴。
“傲瑞说他小叔是小姑娘。”热心肠回了句。
“啥?恩和是小姑娘!?不可能,都左邻右舍看着长大的孩子,是不是小姑娘,我们能不知道?”
“傲瑞那孩子说的话,十句有九句信不得,多半又在和他小叔闹脾气呢。”
……
听到这话,高云拍着胸口喘息,还好还好,应该可以敷衍过去。
“我才没乱说,小叔就是小姑娘,我都看到了!”偏偏傲瑞特没眼力见,从他额木格身上跳起来,指着坐在旁边的恩和,“小叔在草林里往裤子里绑布条。”
布带?什么布带?也不说清楚,有人激将搭了句:“你个小屁孩知道个啥?”
“我啥都知道,我见过额吉用过那种布条!”高云想摁,根本摁不住,傲瑞就像一条泥鳅似的,一边挣脱她一边继续瞎嚷嚷:“我都看到血了!额木格跟我说过,赔钱丫头每个月才流血,所以,小叔就是赔钱丫头!就是!”
说完,冲恩和做鬼脸吐舌头,“让你不抓蛇给我吃,我就告诉所有人,你是赔钱丫头!略略略……”
高云没有办法,只能捂住傲瑞的嘴,讪笑地圆场道:“小孩子的话,当不得真,我家恩和如假包换的小伙子。”
“我想起来了,和恩和一同念了好几年书,就没见过她和谁一块上过厕所,每次都是偷偷摸摸一个人去。”在场还有其他恩和的同学,纷纷点着头附和。
再联系高云这些年在婆家的处境,事情的真相也就逐渐浮出水面,在场纷纷开始指责起她来,说她不配为儿媳,把家里老人瞒得好惨,到死也不知道真相,说她不配为人母,好好一姑娘非让扮成男孩子,就为了和婆婆争那口气……说什么都有。
反观对恩和大伙都是心疼和同情的,遭了什么孽才摊上这么个自私的额吉,如果不是傲瑞意外道破,她是不是要一直把真正的自己藏起来,不能结婚不能生育,孤老终生。
高云没想到事情最后会发展成这样,所有人都在怪她,谁又想过她的不容易,气急败坏地推恩和,“臭小子,你哑巴了!快说句话啊,我是你额吉,十月怀胎,生你养你容易吗我?你良心叫狼吃了,就不知道护着你额吉我……”
恩和从始至终低垂着脑袋,她紧紧地抱住自己的手臂,要不是隔着衣服,指甲早就掐进肉里。
他们每个人说的话,她都听得很清楚,只是脑子嗡嗡作响,做不出任何回应。
她像被扒、光了衣服,所有人对着她的身子,评头论足。
见人不作声,高云更来气了,拽住恩和的一条胳膊,连甩两个响亮的耳光。
“婶子,你这是做什么呀?有话不能好好说,哪能这么打孩子啊。”众人反应过来,赶忙上去拉开高云。
手够不着,高云就用脚踢,吉雅赛音眼疾手快,将恩和护到自己身后。
恩和死咬着唇,脸已经白得跟手电光一样,衬得她颊上的手指印更明显,她却不觉得疼,因为早就麻木了。
直到右手一软,林可叮就这么牵住了她。
恩和在她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看到了满满的心疼。
“吉雅赛音,你给我让开,我打我儿子碍你什么事儿?”高云笃定恩和不敢和她撕破脸。
没想到,下一秒就看到恩和从吉雅赛音身后走出来,缓缓地抬起头,和以往一样,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容,字字清晰地开口:“额吉,我不是儿子,是女孩子。”
没有故意压着嗓子说话,原来她的声线如此温软,恩和觉得好听,很喜欢。
她再也不想为别人活了。
当这么多人面让她下不了台,高云气笑了,甩开拉着她的几个年轻主妇,恨意滔滔冲上去又要动手。
吉雅赛音将恩和拉回身后,一大嘴巴子扇过去。
力气大,直接把高云打得跌坐在地,金星乱冒。
却没人像刚才那样拉她地拦吉雅赛音,连自己的闺女也对她受欺负熟视无睹,高云恨透了地瞪着恩和,“好好好,好一只养不熟的白眼狼,今儿话我就撂这了,你,恩和,和我高云再无半点关系,从此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高云抱起自己的大宝孙子,头也不回地离开,恩和就像一块破抹布被扔下了。
林可叮担心地拉拉恩和的手。
恩和眼眶通红地冲她笑了笑,说不难受,都是骗人的,但同时,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萨仁今天没去赛马会,儿子回来跟她说自己弟弟其实是妹妹,除了震惊,更多是心疼。
她比恩和大十四岁,高云从不允许他俩走太近,不知道真相的萨仁,以为额吉只是护着弟弟。
所以姐弟俩关系并不亲,不然这么重要的事情,萨仁也不会被蒙在鼓里。
隔壁炕上爷仨已经睡着,萨仁姐妹俩还没有睡意,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小时候很多事,听着妹妹说自己扮男孩子闹出的笑话,妹妹笑得开心,萨仁完全笑不出来,她摸着恩和有些扎手的板寸,嗓音哽咽:“小妹这些年受委屈了。”
她有过两个妹妹,被重男轻女的高云送走,再没联系。
那时她还太小,现在她想护着这个妹妹,最重要的是,她不是一个人。
“以后就在这个家住下,额吉求你,也别回去。”嘴上说得决绝,其实心里清楚,包括恩和自己,未榨干最后价值前,高云不会轻易放手。
让恩和扮成男孩子,一是为了挣回面子,二是让她一辈子给他们家当牛做马。
如今事情败露,高云就一定会把她哄骗回家,再以高价彩礼嫁人。
恩和往萨仁身侧靠,笑笑道:“都听姐姐的,不回去。”
大不了,一辈子不嫁人。
*
转眼临近开学日,牧仁在包里收拾东西,林可叮缠着他,帮忙叠衣服,回来后,长了些个,不过还是习惯地踮脚站在床边,叠一个衣服,不光小手忙活,感觉连头发丝都是全神贯注的。
她一认真,就喜欢鼓起腮帮子。
跪坐在炉前煮奶茶的吉雅赛音,看着小孙女软软嫩嫩的小模样,不由地想起恩和那个可怜丫头,心里多是不可思议和恐慌。
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高云居然狠得下心。
要是她的小乖宝也遭这些苦,她才不管吃不吃枪子,一定要亲手送那人去见长生天。
见收拾得差不多,吉雅赛音招呼兄妹俩歇会儿,倒上两碗刚出锅的奶茶,配上她自己做的酸奶疙瘩,随口问起牧仁:“你跟恩和处这些天,也没发现不对劲?”
牧仁用蒙古刀将酸奶疙瘩切成小块后递给林可叮,“没有。”
“想想也是,都藏了十多年,哪有这么容易露馅,”吉雅赛音注意到林可叮已经往奶茶里舀了一勺白砂糖,还想舀第二勺,出声阻拦,轻声细语:“小乖宝,马上就要换牙了,不能吃太甜哦。”
“好。”林可叮乖乖地收回小手,握住木勺,一边轻轻搅拌,一边嘟嘴吹吹,耳朵则是支棱起来,听大人们说话。
“要不是傲瑞说漏嘴,恩和还不知道要藏多久,”吉雅赛音继续刚刚的话题,“虽说是当那么多人面不好受,但总好过一辈子见不得光,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高云那个黑心肠,做事太绝了,一面说跟恩和断绝关系,一面偷偷牵走她比赛赢到的小马驹,那十发子弹也一并顺走了,”吉雅赛音目光虔诚地望向包顶,“人在做,天在看,就等着吧,长生天不会原谅她的。”
说到小马驹,吉雅赛音又问牧仁作何打算。
牧仁伸手摸摸林可叮大的小揪揪,“再过两个月,小叮当就六岁了,到时我回不来,小马驹就当生日礼物提前送给她。”
“真的吗?大哥哥!”林可叮抬起头,眼睛亮堂堂。
牧仁点头,“你不是想学骑马吗?小马驹正好适合你。”
林可叮欢呼一声,从座位上跳起来,“太好了,我可以学骑马了!”
蹦跳完,扑到牧仁的背上,小手圈住他的脖子,偏头在他脸上亲一口:“谢谢大哥哥。”
牧仁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意,眼底是很明显的柔软,他回手搂住林可叮,以免她滑下去,“等你学会了,我们一起骑马。”
“要骑很远很远――”林可叮夸张地张开双臂,“去看雪山。”
“好,看雪山。”牧仁答应她。
林可叮伸出小手指,牧仁配合地勾住她,林可叮晃晃小手,脆声喊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牧仁脸上的笑意在扩大。
吉雅赛音端起奶茶喝一口,跟着笑。
“妹妹!妹妹!我回来啦!”格日乐突然闯入,将这幕岁月静好一劈为二,他强行挤到牧仁和林可叮中间,“妹妹快看我带回来了什么宝贝?”
说着,显摆地将抱在怀里的蒙靴往矮木方桌上一放。
“这不是你大哥比赛赢回来的蒙靴吗?我就说刚刚怎么也找不到,原来是被你拿出去玩了。”吉雅赛音正要检查靴子有没有被弄坏。
“等一下!”格日乐扑上去抱住吉雅赛音伸到一半的手。
吉雅赛音不明所以。
格日乐小嘴一勾,露出得意的笑,“这已经不是大哥赢回来的那双蒙靴了。”
林可叮歪着小脑袋,左看看右看看,怎么看也是啊。
第30章
“因为啊――”格日乐拖长尾音,卖足了官司,才站起身,抱起蒙靴,往桌上一倒。
哗啦――两只蒙靴里面装了四五颗大白兔奶糖。
格日乐把糖扒到一块,脑门上写着两个“骄傲”的大字,问林可叮:“妹妹,小哥厉不厉害?”
林可叮捧场地点头,“超厉害哒,变戏法一样!”
总共七颗奶糖,一股脑塞给林可叮,格日乐大声宣布,“甜甜的奶糖送给甜甜的妹妹。”
林可叮笑眯眯地接过,又甜甜地道了谢,然后拿出奶糖分给吉雅赛音和牧仁,虽说蒙靴没有穿过,奶糖很干净,但两人还是婉拒了。
“妹妹,我们吃。”格日乐一路馋回来,迫不及待地先给林可叮剥了一颗,再自己吃了一颗,眼睛亮了,“哇塞,好甜哦。”
林可叮眯眼重复哥哥的话:“哇塞,好甜哦。”
英雄所见略同,俩小家伙对视一眼,小脑袋挨一块碰碰,而后咯咯咯地笑起来。
小孩子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
吉雅赛音给大孙子装了一袋奶疙瘩,让他带到学校吃,看他在找东西,就问需要帮忙吗?
牧仁薄唇紧抿,似有难言之隐,沉默了一阵,问格日乐:“哪儿来的钱买糖?”
“没花钱啊,”格日乐一脸天真无邪,“是我拿东西给阿茹娜姐姐换的。”
牧仁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了下去。
“什么东西呀?”林可叮只是好奇。
格日乐噗嗤笑出声,大声道:“大哥的大裤衩。”
牧仁:“……”
“哈哈哈哈……还有一个洞,”格日乐笑够了安慰牧仁不要介意,“阿茹娜姐姐很喜欢,她还闻了闻,说好香呐,哈哈哈哈哈……”
牧仁面无表情地揪起格日乐的后脖领,“出去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下一秒,林可叮就听到包外传来格日乐杀猪般的惨叫。
夏天一过就要迁场了,准备工作很多,吉雅赛音和林静秋走不开,巴图尔一个人送牧仁去旗里。
家里的母牛怀了牛犊子,不能再胜任拉车的活,巴图尔去管布家借了一头犍牛,他们家负责放牛,牛群里最不缺的就是犍牛。
套上车轱辘,巴图尔帮大儿子拿行李,一进包,看到撅着个屁股蛋哼哼唧唧的小儿子,爆笑出声:“哈哈哈哈……臭小子又犯傻混惹到谁了?”
林可叮看她小哥疼,急得团团转,对着他的屁股,又是用扇子扇风,又是用嘴巴吹吹,还要回答巴图尔的话,“小哥拿大哥哥的大裤衩给阿茹娜姐姐换了大白兔奶糖,大哥哥很生气就教育了他一下下。”
巴图尔一听这话,突然就不笑了,“这就是牧仁不对了,反正大裤衩都穿过了,给小叮当换些糖果吃,多值当。”
“大裤衩破了个大窟窿。”林可叮小声补一句。
巴图尔一拍大腿,爽朗笑道:“那不更赚了!”
顺手往格日乐屁股蛋上一拍,夸道:“儿子做得好,下次再努力!”
痛上加痛,格日乐弹射出去,捂住屁股鬼哭狼嚎,“臭脚丫,我不喜欢你了。”
“谁稀罕你喜欢,”巴图尔无所谓道,随即搂住林可叮贴贴,“只要闺女喜欢我就够了。”
这时,牧仁进来,巴图尔轻咳一声,故作正经地开口,“儿子,阿布已经帮你教育格日乐,他也保证下次不敢了,你就别生气了啊。”
在包外听得一清二楚的牧仁,没搭理他,径直地走过去,拿起床上的行李。
巴图尔连忙追上去,讨好地哄道:“好了,到旗里,阿布给你重新买两条裤衩,穿过的就留家里吧。”
再让小儿子拿去给闺女换糖,他觉得自己太机智了。
听到这话,格日乐突然想起什么,顾不得屁股疼也追上去,“臭脚丫,说好给妹妹买香香呐,收了我的钱不买香香,生娃没**。”
巴图尔抢过牧仁手里的行李,放到牛车上,抬头看到恩和骑马而来,他用肩头碰大儿子,叮嘱道:“多可怜一孩子,好好安慰一下。”
恩和一改往日男孩子打扮,穿的是姐姐年轻时的旧绸缎面长袍,虽然还是板寸,但额上绑了一条彩绳编织的发饰,这么简单的装扮,已尽显蒙古姑娘的风姿卓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