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姒一听这话,便知姜姽这般做派是为了什么。
不就是想看自己卑躬屈膝嘛。
上辈子生活不易,低三下四是常有的事,姜姒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大礼就是叩首之礼,伏于地而极尽卑微。
她从姜姪身后出来,双手一拱准备跪下。
不料传来一声威严的大喝,“小五,不许跪!”
很快,姜太傅沉着一张脸现身。
那双精明的眼睛在看到姜姽之后,越发锐利了几分。
姜姽最怵的人就是他,他是姜家之主,也是整个姜家最具威信之人。他不仅是太子和二皇子的老师,也曾教导过当今陛下。
他扫了一眼自己的儿孙们,视线落在姜家兄弟几人身上,“身为朝廷官员,你们几个不好好当差,难道是想偷懒吗?”
姜良连忙解释,说自己昨晚得了消息,这才告了半天的假在家,当然姜卓和姜慎也是如此,他们也告了半天的假。
“又不是什么重要日子,告什么假?”姜太傅一瞪眼,吓得兄弟几人一个接一个地告辞,立马各奔各岗位。
兄弟几人一走,姜姽的威风被灭了一半。
“祖父,父亲和两位叔父也是疼我……”
“他们疼你,你更应该知道好歹。”姜太傅一指那些仪仗。“自陛下登基以来,以俭治国,事事从简。福王妃出门尚且不用这些东西,你倒好,恨不得一样都不落。若是传出去,世人不仅会说福王宠妾灭妻,还有指责我姜家教养不当!”
“祖父,您再是不喜欢孙女,也不能这么说孙女啊。孙女也是想着头一次回娘家,想给娘家人长点脸面……”
“我姜家的脸面,不是嫁出去的姑娘给的。”
“祖父!”
“你回娘家,若是为了亲人团聚,那我们自是欢迎。若你是为了耍你亲王侧妃的威风,那还请侧妃娘娘恕我们姜家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这话从姜太傅口中说出来,不可谓不重。
姜姽白了脸,心中那叫一个恨。
当姜太傅慈声细语地对姜姒说“小五,你跟祖父来。”时,她再没有办法抑制自己内心的委屈和愤怒。
“祖父,在您心里是不是只有五妹妹一人?您处处维护她,事事向着她,便是曾祖母留下的那些东西,您也越过我们姐妹几人,而给了她!孙女不服,孙女相信大姐姐二姐姐三姐必然也不服!”
“我服,我服!”姜姪抢着说:“祖父,孙女没有半句怨言。您这么做,定然有您的道理,孙女绝无怨怼之心。”
谢氏也说:“父亲,这事嬗姐儿也知道,她觉得父亲您把那些东西给五丫头再是合适不过。”
“你们撒谎!”姜姽指着姜姪,“我不信你心服口服,你不就是觉得五妹妹帮过你,你不好意思与她争而已。那些东西每一件都价值千金,皆是常人难见之物,大姐姐为嫡长,我们皆是长,凭什么全给了她!”
她又指着姜姒,“我不知道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让我母亲向你。我也不知道你耍了什么手段,讨了祖父的欢心。但你自己问自己,那些东西是你应得的吗?”
这次秦太后召见她,还问起了倾城,言语间似是有些惋惜。说倾国和倾城,原本都应该是皇家之物,理应在皇家人手中才是。
如今她是亲王侧妃,若东西在她手上,才算得上是名正言顺。
“四姐姐不必以自己之心,去揣度别人。我不是四姐姐,四姐姐做的那些事我都做不来。我不会为了一己之私推自己的姐妹下水,更不会往自己姐妹的汤里下毒,更不可能为了讨好男人而不顾自己姐妹的名节,也不可能为了给自己的姐夫当填房,而盼着自己的姐姐早死!”
众人闻言,无一不是倒吸凉气。
谢氏急忙问:“五丫头,她…她还想推你下水?”
“母亲,你别听她胡说!”姜姽喊起来,“落水的人是我,我才是被推下水的那一个!”
“四姐姐,人在做,天在看,你不想和方三公子相看,故意引我到水边,想算计我和方三公子。我反抗之时,你失足落了水。我念着你我是姐妹,哪怕是明知你有害我之心,依然努力顾全你的名节。”
“五丫头,这些事你怎么不早告诉大伯娘?”谢氏又气又心疼,原本很早的时候,这个庶女的心思就歪了。
顾氏更是心如刀割,有些事她也是今天才知道。
“玉哥儿,你应该告诉娘的。娘哪怕是拼了这条命,也不会让想害你的人好过!”
余氏则紧紧搂着姜婵,小声地交待着什么。姜婵一脸的似懂非懂,有些惧怕地看着姜姽。
一家人就在府门外对峙着,气氛比天气更冰冷。
这时姜太傅厉喝一声,“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进去!”
他下了命令,所有人全退到了府里。
很快侧门关上,将姜姽和她的仪仗隔绝在外。
人群之后,柳姨娘失魂落魄。
姜姒见之,心下叹息。
那个女主啊,行事只想着自己,也不想想自己是图了痛快,也离开了姜家,但生养自己的姨娘还是姜家的妾室,仰仗着姜家的鼻息而活。
“小五,跟我来。”
听到姜太傅的声音,姜姒连忙跟上。
到了书房,姜太傅在一堆书里翻了又翻,终于翻出一本书来。
“小五啊,你虽然事事通透,但还是心太软了。”
“祖父……”
“世事如棋,你若不能掌控手里的每一颗棋子,终有一日会满盘皆输。”
这话姜姒懂,但深意不明白。
她不过一个普通的姑娘,只求亲人平安,哪里来的输赢,更不需要如操盘手一样操纵着棋盘,算计着人心。
姜太傅见她一脸懵懂,将那本书扔过来。
“今日天黑之前,把这本书背下来。”
“……”
书是棋谱,是名家之作。
她才翻了两页,那些拗口晦涩的用词让人望而却步。
姜太傅离开后,书房里仅剩她一人。她认命地坐在桌前,将棋谱翻开,努力让自己静下心来。但事与愿违,哪怕她全神贯注,哪怕她用尽心力,该背的没背下来,反而头昏脑胀。
左右无人,她也不顾什么形象,直接趴在桌上。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如踏浮云一般进来。那双没什么波澜的眼睛在看到她之后,如春水渐渐化开。
慕容梵解下自己的大氅,轻轻地盖在她身上。
他半垂的眼中,全是少女的容颜。面若桃李欺雪赛霜,睫如扇,唇如花,一无所知地绽放着,全然不知别人的觊觎。
心里的金蛇再次腾空而已,张着腥红的嘴,伸着长长的信子。那信子无比贪婪地延伸着,想去舔舐垂涎已久的美味。
这么强烈的欲念,如冲出牢笼一般,再也收不回来。
他转动着手中的佛珠,默念着经文。那双幽沉无边的眼睛里,涌现着奇异的瑰色,那瑰色不停变化着,最后又归于平寂。
不知过了多久,他停止动作,慢慢地俯低着自己的身体。
第55章
……
梦中。
姜姒正卧在林间的青苔之上,四周一片寂静,草木葳蕤繁茂。叶隙间透出来的阳光洒在她身上,一片暖意融融。
她惺忪地睁开眼睛,入目所及的一切都让她欢喜。在这里她是悠闲的,她是安静的,也是自在的。如精灵徜徉在天地之间,说不出来的惬意放松。
忽然一道金光闪过,一条巨大的金蛇腾空而起,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她吓得缩成一团,眼睛也下意识闭上。
不知过了多久,她好像闻到熟悉的气息,竟是那冷冽的冷香。不由得大着胆子动了动眼皮,只见那金蛇已近在咫尺。
更可怕的是,金蛇张着嘴,吐着腥红的信子。那信子看似欢快无比,极度兴奋地舔着她的脸。
“啊!”
她从梦中惊醒,感觉身上有什么东西。扯过来一看,竟然是一件男子的大氅,且这大氅的制式颇为眼熟。
再往一旁看去,慕容梵就坐在不远处。一如往常的飘逸而从容,仿佛世间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让他的情绪波动半分,与生俱来的矜贵与得天独厚的俊美,让他给人的感觉越发的不似凡人。
“做噩梦了?”他的声音极低,唇色瑰丽。
姜姒老实点头,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感觉梦里被那金蛇用信子舔过的地方,仿佛在现实中被人舔过一般。下意识伸手一摸,竟然还有一点濡湿。
“确实是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我梦见有一条蛇,一条金光闪闪的蛇,它好像要吃我。”
慕容梵闻言,眼底隐有幽光。
“那蛇必定是喜爱你。”
姜姒愕然。
这位王爷在说什么?
她梦里的蛇,一条想吃她的蛇,怎么可能会喜爱她?更何况这人又不曾入过她的梦,又怎知那蛇没有恶意,甚至是喜爱她?
果然,天家佛子的心不能以常人度之。
她垂眸之时,看到了桌上的棋谱,记起了睡着之前的事。
完了。
棋谱没有背完,她居然睡着了。
“王爷,我不和您多说了。我祖父让我背棋谱,还说我今日必须把这棋谱背完。”
“姜公为何让你背棋谱?”
说到这个,姜姒也是一头的雾水。
“我祖父觉得我太过心软,说是人生如棋,若不能熟练掌控每一颗棋子,终将会满盘皆输。”
熟悉的冷香靠近,她不由得想到梦里似乎也闻到过类似的气息,心里顿时有种说不出来的微妙之感。
面前的棋谱被合上,慕容梵的声音带着毋庸置疑,“不用背了,这事我同姜公说。”
“……”
姜姒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为什么。
好半天,她终于反应过来。
这书是祖父让她背的,若真是有人替她求情,那个人也应该是她的父母,而不是一个毫无关系的外人。
“王爷,这…这不太妥当吧?”
慕容梵看着她,那包容万千的眼神让她一时有些恍惚。
“人生如棋,有人执子,便有人观棋。”
“…您的意思是我不用做下棋之人,我看棋就能成?”她说着,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上回我与您对弈,您仅胜我一子,您不觉得我在下棋一技上极有天赋吗?”
慕容梵没有回答她,看她的目光越发的包容。
须臾,她恍然大悟。
并非是她有天赋,而是有人水平太高,无限向下地兼容了她。
“您怎么不明说啊?害我还以为自己天赋过人,为此很是得意,还在祖父面前显摆过。祖父不会是被我误导了,所以才心心念念让我学棋吧?”
如果真是这样,她岂不是自己搬着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你与姜公可对弈过?”
她点点头。
慕容梵的目光更加的一望无际,眼底隐有淡淡的笑意,“姜公见多识广,岂会轻易被人误导。”
所以这么说来,祖父也知道她菜。
那为什么祖父还想让她学棋?
“姜公思虑甚远,有时候或许思虑太过。”慕容梵将那棋谱拿开,“我会同他说。”
“那就麻烦王爷了。”
两人离得极近,姜姒仰着小脸,清澈的眼睛里全是信任。那样的依赖而不自知,恐怕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
慕容梵俯着眉眼,眼底深处有着常人难以察觉的贪婪。
“我要离京一段时日,年后才归。”
姜姒“哦”了一声。
这时门口处传来姜太傅故意发出来的轻咳声,“王爷来了,怎地也没提前知会一声,老臣怠慢了。”
“临时起意,是我唐突了。”
姜太傅老而精明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打了一个来回,在看到桌上的棋谱已经合上时,用眼神询问自己的孙女。
姜姒刚要回答,慕容梵便开口了。
“世事无常,棋局亦是如此,与其深谋远虑,不如静观其变。”
“王爷所言极是,是老臣着相了。”
长辈们都已经协商好了,姜姒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再待在这里碍事,遂适时地告退。
没走两步,猛然想起什么,连忙将自己身上的大氅扯下来,不太自然地还给慕容梵。因为无从解释,也不知从何解释,干脆直接不解释。
她低着头出去,自然是没看到自家祖父眼底的精光。
……
园子的假山旁,有两人在说话。
一人是姜姪,另一人是吴旭。
也不知吴旭说了什么,姜姪不仅脸是红的,眼眶也是红的。直到吴旭人已走远,她还痴痴地站在原地。
姜姒远远看到他们,等吴旭走了才慢慢靠近。
“三姐姐,你怎么了?”
姜姪用帕子按着眼角,“五妹妹,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可是小吴大人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
“没有!”她连忙否认,“他没有说不好听的话,他最是一个懂礼之人,又岂会欺负我一个女子。”
姜姒已经有所猜测,但面上不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