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一眼,他便认了出来。
下了梯子,他扶着自己的腰,连连感叹着,“老了,真是越发的不中用了。”
姜姒上前扶着他,他摆了摆手。
“小五啊,祖父年纪大了,许多事情看不透,也看不明白了。但祖父知道,你是个心里干净又聪明的孩子,你必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要什么。”
“祖父……”
“祖父老了,也顾不上姜家几年。姜家的日后,还得靠你们这些后辈。”姜太傅说着,将那本棋谱给了她。
她拿着棋谱,只觉沉重。
“祖父,我不会下棋。”
“不打紧的,你就做观棋之人,自有人替你代劳。”
……
翌日。
姜嬗得到消息后,立马带着两个孩子回了姜家。
一家人聚在清风院,还有跑来跑去的婵姐儿和如姐儿,以及会“咿呀”叫唤的安哥儿,别提有多热闹。
等孩子们闹了一阵,被丫头婆子们带出去之后,其他人才谈起正事。
谢氏知道新嫁娘害羞,有些话不好讲,便也不问姜姒,直接问祝平祝安,“你们说说看,那莫姑爷待你家姑娘如何?”
祝平回道:“姑爷与姑娘,相处得极好。”
祝安话多些,说:“姑爷很是看重姑娘,知道姑娘喜欢吃鳜鱼,便天天一大早就亲自去河里抓鱼。”
世家公子讨好女子的招数不少,或是买衣裳首饰,或是买点心小玩意儿,这亲自下河去抓鱼的事,在场的人都是第一次听说。
谢氏余氏和姜嬗等人诧异过后,倒也能接受。毕竟在她们看来,一个市井江湖的游侠做出下河抓鱼讨好自己的夫人的行为,也不算是违和和奇怪。
但顾氏不一样,她知道这桩亲事是假,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女儿。
姜姒假装责怪祝安,“就你话多,抓个鱼而已,有什么值得说道的。他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难不成我没有鱼吃了?”
“莫姑爷行事,还是这般的我行我素,实在是不像一个成了亲的人。”顾氏皱起眉头,“玉哥儿,你尽管在家里住着,别再回三元城了。”
谢氏对这个提议很是赞同。“五丫头这一远嫁,我是日夜的不踏实,如今人回了京中,我昨夜总算是睡了一个好觉。五丫头,你听你娘的,这次回来就别走了。等莫姑爷上京后,让你大伯父给他寻一个差事。”
“母亲,您对五妹妹可真好。”一道爽利的声音从外面响起,很快姜婳就进了屋。
姜婳的衣着华丽,满头的珠翠,行走时环佩作响,一眼看去通身的珠光宝气,别提有多气派和贵气。
她笑吟吟地向几位长辈行了礼,请了安,再看向姜姒。这一看之下,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震惊起来。
“五妹妹,怎地一段时日不见,你憔悴成了这样?”
姜姒清早照过镜子,自己确实脸色不佳。
“五妹妹一路上京,难免劳累了些,至多不过是气色不佳而已,哪里就是憔悴了。”姜嬗就坐在姜姒旁边,拉着姜姒的手,“你别听你二姐姐胡咧咧,依大姐看,便是你气色不好,京中也难有人能与你媲美。”
“母亲,您听听,女儿可什么都没说,大姐就护上了。”姜婳装作伤心的样子,“我就是心疼五妹妹,这么水灵的一个人,嫁个人竟变成这样,我瞧着都难过。前几日我见过四妹妹,那叫一个光彩照人,原本五妹妹的长相也不差什么,没想到竟然差了这么多……”
说着,她还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好似真的在为姜姒难过。
谢氏的脸色瞬间不好看起来,冷哼一声,“行了,少说两句。”
“母亲,我是真的心疼五妹妹。”姜婳辩解着,坐到姜姒的另一边,“五妹妹,先前我瞧着你和四妹妹也不差什么,哪成想…她原本与你不对付,你日后在她面前如何能抬得起头来……”
“二姐姐,我是我,四姐姐是四姐姐,我无需与她比。至于她怎么想,那是她的事,我并不觉得自己过得有多差。”
“五妹妹这话说得好,有些人再是表面上光鲜亮丽,内里的苦楚又有谁知。”姜嬗睨了姜婳一眼,“这个道理,旁人不知,二妹妹应是深有体会。”
姜婳嫁进龚家时,那些个继子继女也比她小不了多少。听说那些个儿女并不喜欢她这个继母,没少起龃龉。
她这几年是如何过来的,又是如何与那些继子女斗智斗勇的,她自己最为清楚,其中的苦楚还真是无人能知。然而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哪怕再是如何,她也不会让别人看笑话。
“大姐姐有所不知,我家老爷最疼的就是我的成哥儿。我呀,也不管那些个糟心的事,只有他心里有我们娘俩,我便能安安心心地过自己的日子。”
言之下意,她不仅有丈夫的疼爱,还有子傍身。
“二妹妹过得好,我这个当长姐也跟着高兴。”姜嬗说。
龚家的那些事,她多少也听说过一些。不说是嫡出的那几个,便是庶出的都不是省油的灯。这个二妹妹啊,还是和从前一样要强。
姜婳在她这里讨不了便宜,便问起姜姒的婚后之事。
姜姒不欲多说,回答得极其简单。
但正是因为简单,听得她不停地摇头叹息,“五妹妹,之前你刚回京时,我还想着这个妹妹长得极好,将来的姻缘必定不差,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且不说四妹妹如今的风光,便是再嫁的三妹妹,亦是美满得很。我们姐妹之中,唯有你低嫁…实在是太可惜了。”
姜姪之所以没来,是因为刚怀上了身子,但怀相不是很好。
姜姒垂着眸,实在是不太想搭理姜婳。
姜婳以为她是情绪低落,眼底隐有一丝满意。
谢氏已命人备好了席面,三房女眷难得聚了一回。散席之后,姜婳说不放心自己的儿子,急急地告辞离开。而姜嬗则待到了申时三刻,直到林杲来接。
林杲到的时候,眉宇间明显有些纠结。当他的目光第二次在姜姒身上划过时,其他人终于觉出了不对劲。
“世子,可是发生了什么事?”谢氏问。
“确有一事。”林杲想了想,道:“今日有个巡河的抚台从滕城回来,与人说起一事,恰好被我听到。他说他从水路回京,经由三元城地界时,见一艘大船上有人斗殴,还有人落水。他听到有人喊莫公子。他寻了人一问,才知那落水之后一直没找到的莫公子是其中一行人之首,名唤莫须有。”
滕城就在三元城下面,而那好人恰好比姜姒晚一日回京,更巧的事,那落水的人叫莫须有。三种信息联系在一起,所有人都下意识看向姜姒。
第67章
姜姒的心突然有一片空白,甚至都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应。这个结果在意料之中,但当它真的如期出现时,她居然有种说不出来的难过。
她木然呆滞的模样,反倒其他人越发同情怜悯。
林杲道:“或许是那人听岔了,也或许人已救起。五妹妹,我已派人去打听消息,你…你切莫胡思乱想。”
谢氏姜嬗等人也安慰着姜姒,姜姒茫然着,小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顾氏抹起泪来,低着头扶着姜姒,“玉哥儿,你大姐夫说的对,或许事情还有转机,你…别乱想,娘送你回去歇着。”
她面上瞧着悲切难过,实则心里却是一块巨石落了地。
母女二人一离了所有人的视线,她便压着声音对姜姒道:“玉哥儿,那人已经使计脱了壳,这事可算是结束了。”
“是啊。”姜姒喃喃着,“结束了。”
莫须有已经彻底消失,从此以后世上再无这么一个人。
不会有人知道,那个虚构出来的人物,是她真正的丈夫。更不会有人知道,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注定如梦一场。
而今的她,是丧夫之人。往后的她,是寡居之人。从今往后,她与慕容梵之间隔着的不止是阶级地位,还有云泥的身份。
“玉哥儿,你怎么了?”顾氏终于看出她的不对,不无担忧地问,“这事都过去了,你可不许再多想。”
“娘,我没事。”
她笑了一下,如往常一般娇憨。
顾氏放下心来,安顿好她之后又匆忙离开。
一只雪白的大兔子蹦哒着过来,偎在她脚边。她伸手将其抱起来,置于自己的膝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兔子光滑柔软的毛皮。
“你是银耳还是莲子?”
“姑娘,这是莲子。”祝平小心翼翼地回着。
“原来你是莲子啊。”她顺着莲子的毛皮,“你看你,长得和银耳那么像,和桂花也很像,但你就是你,你不是银耳,也不是桂花,你就是莲子。”
祝安不知所措,下意识看向祝平,祝平轻轻摇了摇头,两人皆是一脸的担忧。她们都以为姜姒是在胡言乱语,若非伤心过度,又怎会如此。
但只有姜姒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莫须有消失了,而慕容梵此时正与陛下在祭皇陵。莫须有是慕容梵,但慕容梵不是莫须有,这世上应该不会有人知道,他们其实是一个人。
冷月孤影,月常在,而影不常在。
这样的分别,如同中与影子的告别,无声又无息,便是想说什么,也无人可以诉说。纵然是想怀念,也不知该怀念谁。
一夜思绪纷杂,睡得也不算安稳。
祝平祝安服侍她起床更衣时,一个比一个更加的担忧。原因无它,一是这样的事必然会被人议论,二是她的月信还没有来。先前两人期待欢喜,眼下却是不知道该不该期待。
她看着镜子的自己,也能看见镜子里她们的神色。
她的手下意识放在自己的腹部,忽然无比的期待。
如果梦中开的花,在现实中结了果,对于她而言何尝不是一种安慰。正如慕容梵曾经给她的建议,她假成了亲,又有了孩子,借父生子的计划顺利完成。
只是当时的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父,会是慕容梵。
将将收拾好,顾氏就来了。
一看到姜姒的脸色,顾氏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玉哥儿,你是不是又没睡好?”
姜姒摸了摸自己的脸,方才在镜子里瞧过,确实还不怎么好看,“娘,我就是先前累着了,还没有缓过来,您别担心。”
顾氏一想也是,旁人不知道内情,她们可是知道的。那什么莫须有出事,原本就在她们的计划之内,自然是没有什么可伤心的。
她爱怜地摸着女儿的发,叮嘱了几句,无非是好好身子,少出门之类的话。正说着,胡婆子急匆匆地来报,说是陆夫人上门了。
陆夫人的丈夫也是姜慎的同僚,受姜家和杨家所托,充当中人媒人的角色。
姜姒忙催她去见陆夫人,她也没有耽搁。
还未进自己这一房的正厅,她便挤出一个笑模样来,想了想又觉不妥当。哪有姑爷刚出了事,当岳母就能笑脸迎人的。
她一见陆夫人,陆夫人的面色比她还不好些。
“姜三夫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我怎么听着,你家的姑爷好似没了?”
“确实是出了事。”
“这可如何是好?”陆夫人纠结着,有些为难。“姜三夫人,你也别怪我。我也是受人所托,你也是有女儿的人,自是知道嫁女如送女投胎,半点也不能马虎。杨夫人心疼女儿,让我来问一问,若真是你家姑爷没了,你家姑娘又住在娘家,那……到底不太好听,你说是不是?”
新寡之人住在娘家,娘家的兄弟嫂子能容自是千好万好。若是不能容,那便无论如何也不能再住。
顾氏一听这话,立马明白了杨夫人的意思。
“陆夫人,我女儿的事,你们也是知道的。出了这样的事,她哪里还有地方可去。”
“我自是知道你是个疼爱女儿的,也知道你的为难。可是杨夫人也是个疼女儿,她也有她的顾虑,儿子和女儿,孰轻孰重,你心里还是得有个数。”
言之下意,比起儿子来的终身大事,嫁出去的女儿又算得了什么,势必要有一个取舍。
顾氏满心的不舒服,她想说自己的女儿自小如珠如宝地养着,可比两个儿子还要看重。但她也知道于世人而言,女儿终究比不过儿子。
“陆夫人,还烦你和杨夫人多说些好话,我们都是疼女儿的人,将心比心,我相信她必然能理解我。”
陆夫人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姜三夫人,我看杨夫人和杨姑娘的样子,恐怕不好转寰。实则也并非没有法子可想,你女儿这门亲事原本也不太如意,你何不为她好好打算一下,再给她寻个好去处?”
丈夫去世,依规矩当妻子的要守孝三年,但有一种例外,那便是为让逝去的亲人安心,热孝内也可婚嫁。
她的这个提议,若是正常情况之下,倒也不失为一个法子。可姜姒的情况不一般,之所以成这个亲就是为了守寡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