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过合卺酒,姜姒卸下凤冠,这一天的折腾宣告结束。
四目相对时,她莫名恍惚,眼前的新房与眼前的人是如此的虚幻,又是如此的真实。看着看着,她突然打了一个哈欠。
这时,秦太妃来了。
“你且去忙吧,这里有我照应。”她对慕容梵说。
慕容梵看了姜姒一眼,姜姒朝他点头。他又叮嘱了几句,无非是“累了就歇着”“吃些东西再睡”之类的话。
秦太妃笑眯眯地听着,等他一走,就和姜姒吐糟,“我竟然不知,原来他是一个这么话多且啰嗦的人。瞧他那模样,怕是比你爹还叨唠吧。”
姜姒莞尔。
祝平祝安却是听得一脸的震惊,震惊于秦太妃的态度,更震惊于秦太妃说的话。秦太妃觉察到,挥了挥手示意她们退出去。
“这里有我就行了。”
屏退所有人,新房内就剩下她和姜姒。
熟人相见,只消一个眼神便能心知肚明。
她是柳夫人时,已是个不可多得的美妇人,这一恢复原本的面目,容貌更胜一筹,与慕容梵有几分相似。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同上回一样,她也早早为姜姒备了饭菜。微酸带辣的菜,很是符合姜姒如今的口味。姜姒吃饱之后,她才唤了祝平祝安进来服侍。
“累了就好好歇着,不必讲那些个虚礼。”这是她离开之前对姜姒说的话。
祝平祝安大感惊奇,祝安不无感慨,“姑娘,原来太妃娘娘这么平易近人。”
“你呀你。”祝平提醒她,“不能再叫姑娘了,要叫王妃。”
“我又忘了。”祝安吐着舌头,唤了一声王妃。
王妃二字,听得姜姒心神一晃。
她望一室的富丽与喜庆,满眼的欢喜。
这一天折腾下来,她确实累了。加之如今因为怀孕,身体越发容易感到乏倦,早早收拾好躺进被窝中。
原本是想着等慕容梵的,却不知不觉睡去。睡得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上了床,淡淡的冷香混着酒气直往她呼吸里灌,引得她茫茫然睁开了眼。
眼前的男人不再是高山仰止的存在,他就近在咫尺。刻画般五官染着俗世的红尘气,如神子坠入凡间后褪去仙胎,终成有着七情六欲的寻常男子。
这样的男子,才属于世间,属于她。
“你喝酒了?”姜姒闻着他身上的酒气,很难将饮酒这样的事和传说中不食人间烟火的芳业王联系在一起。
慕容梵觉得自己很热,身体热,心也热,从来未有过的热。他将头埋进姜姒的颈窝着,低而沉地“嗯”了一声,好似撒娇。
姜姒的心弦仿佛被拨动着,荡起无比欢悦的音符。
她摸着慕容梵的头,轻问:“你怎么也会喝酒?”
慕容梵又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不知是回答还是回应。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皮肤上,有点痒。
一室的安静,喜庆而温馨。
良久。
她听到慕容梵似在呓语。
“凡尘有三喜,洞房花烛夜……”
第76章
……
芳业王府建成至今,从未如此热闹过。
宾客散尽,沈溯扫尾。
他明显也喝了一些酒,俊脸微红神采飞扬,眉宇全是掩饰不住的开心。出了王府之后,他鬼使神差地往当年撒了一泡尿的墙根底下一看,瞟到有人靠在那里一动不动。
几步上前,将那人拎了出来。
不用借助灯火,也不用质问一二,他已认出了那人,看着看着脸色越来越古怪,不由得哈哈笑起来,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都在飞。
慕容晟正小心地埋藏着自己年少时的喜欢与爱慕,犹在自怨自艾中,准备和自己过去的一切来个告别,冷不丁被人打断不说,且打断他的人还没头没脑地笑成个疯子。
“溯表哥!”这声溯表哥真是叫得咬牙切齿,又带着几分羞恼。
他都这么难过了,溯表哥怎么还笑得出来!
好半天,沈溯才笑够了。
“你小子,我还当你早走了,没想到你跟个娘们似的躲在这里哭。”
“谁娘们了?我就是喝多了…有些走不动道,想着缓上一缓再走。再说我不想被我父王看见,否则他又要骂我不孝,让我回王府住。”
这些日子以来,慕容晟一直就住在沈溯在外面的宅子里,尽量避着福王,死活不愿搬回王府去住。他不想看到姜姽,更不想面对自己的母妃。纵然母妃什么也没说,但他就是知道因为自己的招惹,给母妃惹了一个多么大的麻烦。
“表哥,我真的很难过……”
他是真的很难过很后悔,若不是他年少轻狂又识人不清,他怎么会惹到姜姽那样的女子,生生拆散了自己的家,沦落到有家不能归的地步。
沈溯一巴掌拍在他肩上,“胡说什么呢,今日是我小舅,你小皇叔成亲。我高兴,你也应该高兴。你这小子行啊,真论起来,你还是你小皇叔和小皇婶的红娘呢。我说慕容红娘,你怎么不向你小皇叔讨要红娘的喜钱哪。”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什么红娘喜娘,他恨不得绕着自己的小皇叔走。如果说他是小皇叔和姜五的红娘,那么他也是自己的父王和姜姽的红娘。
如是想着,心又扎得厉害。
沈溯可不惯着他的悲风悯月,拉着他要再喝一场,一路还嘀咕着:“今天真是个好日子,为了我小舅,你小皇叔终于下了凡尘,以后也过上娘子孩子热炕头的日子,我们不醉不归。”
凡尘是什么?
这两个字笔画并不繁复,却包括世间的一切。
于慕容梵言,他虽身在凡尘之中,但多年来不曾真正融入过。生而记事,他注定一出生便以清明的眼睛看清楚了这个世间。
他安安静静地来,安安静静地接受。父皇见他第一面,便大赞他非同凡响。母妃抱着他,眉宇间并不见欢喜。
四岁那年,父皇驾崩,三皇兄继位。母妃将她留给三皇兄,毅然决然地出宫。他看着母妃离去,没有哭也没有闹,平静得像个旁观者。
事实上,他确实是个称职的旁观者。这么多年来,他时常化身不同的人,混迹市井之中,旁观着世人的悲欢离合。然而无论他有着什么样的感悟,无论他将世俗中的错综复杂看得有多透彻有多包容,他始终还是一个旁观者。
所有的变数的都在那一天,当一个姑娘跑到他面前找他告状时,便注定了与他在这凡尘之中的纠缠不清。
“玉儿,我很高兴……”
“就这么高兴吗?”姜姒贴着他问。
凡尘男子所说的“娘子孩子热炕头”,他已经知道是什么样的感觉。这种寻常的俗事在佛经星相之外,却比得见浩瀚星空还让人满足。
他长手一伸,将姜姒圈进自己的掌控之中,“很高兴,再也没有更高兴的了。”
……
一夜缱绻,鸳鸯交颈。
天还未亮,夫妻俩都起了床。
天家的媳妇,与民间的媳妇一样,成亲第二日得给公婆敬茶。秦太妃是慕容梵的生母,却不是姜姒名义上的婆婆。
姜姒的婆婆,是宫里的秦太后。
一番梳洗打扮,夫妻二人并秦太妃一同出门。
昨日见秦太妃,秦太妃面色尚可,今日再见,竟是无比的苍白,还透着久病缠绵的那种青灰色。
许是知道姜姒想问什么,秦太妃小声道:“不必担心,我若不积忧成疾,如何能顺理成章地‘死’去。”
姜姒立马心领神会,什么都没有再问。
马车停在宫门前,秦太妃最先下马车。她望着那深墙宫阙,表情不喜也不悲,许多之后,才轻轻地说了一句,“快二十年了,我居然又回来了。”
“母妃。”姜姒说:“您可以不进去的。”
近二十年远离这深宫,远离这里的是非。她见过秦太妃在宫外的自在,深以为秦太妃委实不必要再趟浑水。
秦太妃笑道:“不打紧的,我一个将死之人,也没那些个忌讳,权当是母妃陪你们走一程。”
这话里的意思,姜姒听得明白。将死之人没忌讳,那么有忌讳的就成了别人,秦太妃这是想护她一程。
宫门大开,将他们迎进去。
晨曦之中,宫门厚重生金辉,那些琉璃翠瓦,飞檐镇兽露出些许的端倪,引得宫墙之外的人无比的神往。
但姜姒却觉得这不是一扇门,而一个巨兽的嘴。一旦进了巨兽口中的人,要么是被兽化,变得面目全非人不人鬼不鬼,披着人的皮,行着鬼的事,穿金戴银地像个被权利欲望操纵的傀儡,一辈都得不到解脱。
要么是九死一生,将一颗心在血里染过,刀里滚过,被那些阴谋算计割出一道又一道的血口子,最终残留着这颗千疮百孔的心,残喘着逃了出来。
未近景仁宫,便听到大殿中传出来的欢笑声。
檀香气,脂粉气,混着其他各种的香味儿,混成令人喘不上气的浓郁恶臭,让人闻之却步,更不得掉走就走。
但走是不能走的,不管里面是兽是鬼还是人,都要硬着头皮进去。小心翼翼地包裹着自己的心,在这血刀里滚一回。
秦太后秦贵妃姑侄俩和庄皇后都在,自然少不了两位皇家的新媳妇,太子妃韩氏和二皇子妃宋玉婉。还有两名脸生的女子,年长些的盛气凌人,瞧着并不一个好相与的,年轻些也不遑多让,从相貌上来看应是一对母女。
他们一进来,秦太后就招手让秦太妃过去。
“这么多年了,你可算是回来了。”
秦太妃一脸病色,说话也是有气无力。“这些年臣妾一直记挂着太后娘娘,太后娘娘恕罪…恕臣妾这些年没能在您身边侍候……”
她一句话三喘,听得人心里不舒服。但凡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她的身体很不好,分明是在勉强支撑。早有看懂秦太妃脸色的宫人,给她搬了凳子,她谢了恩,堪堪地坐下。
秦太后有些恻隐和感慨,“当年你离宫时,瞧着还跟花儿似的。这一转眼近二十年,你竟老了这些,身体也衰败成这样,哀家看着都难过。你这次回来就别走了,搬进宫里来,陪哀家住些时日,哀家让太医给你好好调理身子。”
“太后娘娘体恤,臣妾感激不尽。臣妾早已别了红尘,又拖着这样的身子,万万不敢叨扰太后娘娘,更不敢把病气过给太后娘娘。太后娘娘若是怜悯臣妾,还是让臣妾住在王府。梵儿刚成亲…他这王妃啊,臣妾看着还是个孩子,怕是还得多教几日才能放心离开……”
这个离开二字,听在其他人的耳朵里自是不一样的意思。但姜姒和慕容梵知道,离开就是离开,单纯字面上的意思而已。
话说到这个份上,秦太后自是不会再强行让秦太妃搬进宫。唏嘘了几句后,又叮嘱了几句,将此事揭过。
姜姒离秦太妃最近,她看得分明,秦太妃看秦太后的目光明显有着不一样的感情。传言说秦太后当年对秦太妃颇为照顾,或许确有其事。
韩氏和宋玉婉给她们见礼之后,那对母女起身给他们请安,听她们自称,原来是靖平县主和她的女儿周乡君。
说到这位靖平县主,她可不是慕容氏的血脉,与慕容氏也没有什么关系。她出身英国公府,是秦贵妃的庶姐。
虽说靖平县主是个庶女,但却入了秦太后的眼,深处秦太后这位姑母的喜爱。秦太后膝下无子无女,早年时常接她入宫小住。因着这份荣宠,她被破例封了县主。这份宠爱从未衰败过,一直长盛,且惠及其女。其女周伊人也沾了光,得了一个乡君的封号。
提到周乡君此人,姜姒颇有几分印象,原因无他:这位乡君在整个雍京城还是一个名人。
所谓名人,是此名声远扬,不管是美名还是毁誉。而这位周乡君,却不是美名,而是行事轻浮备受世人诟病。她虽未嫁人,可非清白之身。据说她的后院中养了好些面首,平日里寻欢作乐好不快活。
对于这样的人,姜姒其实是佩服的。
敢于和封建社会之下的男尊女卑作对,还能我行我素随心所欲,绝非一般人能做到。强大的背景支撑不说,本人也要经得起世人指责。
“太后娘娘,先前臣女还想着到底是怎么样的天仙人儿,才能让芳业王殿下那般处心积虑。却原来芳业王妃还真是仙女下凡,这模样看得臣女都有些眼热,难怪芳业王殿下费了那些心思。”周乡君捂着嘴笑,说出来的话粘腻得让人难受。
姜姒作害羞状,慕容梵神色平淡至极。
秦太后面上看不出什么来,甚至还有一些慈祥,“上回哀家见这孩子就觉得不一般,若是一早知道是神秀看中的人,哀家定会看得更仔细些。”
“母后恕罪,是儿臣胡闹了。”
“谁胡闹了?”正嘉帝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除了秦太后外,所有人都起身恭迎。
等正嘉帝在秦太后的身边落了座,秦太后才笑道:“是神秀这孩子,他说自己这次胡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