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骨——醉云烟【完结】
时间:2024-12-13 14:39:54

  桃花糕刚刚出炉,还带着些热气,柳安予大发慈悲捏起一个,拢袖收裙蹲下。
  油纸伞仓促倾斜,几滴雨水沾湿了她的薄肩。
  香甜的味道萦绕在鼻尖,柳安予伸手捏住他的下颌,以强硬的姿态将桃花糕缓缓推进他的口中。
  柳安予微凉的指腹摩挲过他的唇,顾淮瞳孔微缩,心跳在这一刻变得缓慢,莫名的口干舌燥。
  桃花糕入口即化,甜得齁人,顾淮忍不住地舔了舔唇,双眸直勾勾地看向伞下那人冷白的脖颈。
  雨珠顺着伞脊滑下,她轻捻指尖,缓缓起身接过樱桃递来的帕子,细致地擦手。
  “吃了我柳安予的糕,便是我柳安予的客。”
  顾淮接连咽了几次,才终于将口中的桃花糕咽下,仓促抬起头,再次望向雨中高高在上的她。
  四目相对,漆黑微冷的眉眼对上清浅如琥珀的双眸。
  柳安予秀眉微挑,声调抬高。
  “长公主殿下许我在御花园的亭子吃茶赏雨,听闻顾探花棋艺一绝,不知......可否赏脸,对弈一局?”她语调轻微上扬,虽是询问,语气却肯定。
  柳安予这话是说给孙公公听的,便不等顾淮回答,撇开眼转过身,端袖垂眸朝向孙公公,叫了一声。
  “孙公公。”
  孙公公连忙作揖,“郡主抬举,咱家给郡主多拿把伞。”
  “那便多谢孙公公了。”柳安予微微颔首勾唇,眉眼清冷。
  她眸色过浅,看起来宛如琥珀清透,不掺杂过多的情绪。
  她,是在救我?
  顾淮睫羽湿润,眨了眨眼掩下情绪。
  如今左相出事,柳安予做不了什么,偶知今日顾淮在文德殿外撒泼。她知皇上脾性,平日说是贤君,一旦惹急了,顾淮未必有命。
  所以柳安予选了个折中的法子将顾淮带走,全他脸面,也不妨碍孙公公遣他离开,孙公公自然乐得卖她这个人情。
  大雨倾盆,柳安予步子轻而稳,鬓间金玉步摇轻轻摇曳,她的耳垂圆润饱满,雨天寒凉,冻得她耳尖泛着淡淡的粉色。
  金镶珠翠,荷花纹粉碧玺为托,颗颗珍珠作流苏饱满精致,荡在她颈窝上方,衬得白璧一样的肤色十分乍眼。
  顾淮清瘦如竹,骨节分明的文人手抓着伞柄,乖顺地跟在柳安予后面。
  她走一步,他跟一步。
  青衫沾泥,袍缘乌黑,顾淮浑身已然湿透,撑不撑这把伞,没甚区别。
  他的眸炽热、探究,远不似表面温和。
  顾淮带有警惕的眸子滑过柳安予耳坠的翠珠,一寸寸掠过裸露出的白皙肌肤,看向她垂下的乌黑长发,沾染丝丝雨水,像绸缎似的。
  “看够了吗?”柳安予倏然顿停,羽睫微颤,敛住一半浅眸。
  她下巴微微抬着,眉目间波澜不惊,冷冷地牵起一抹嘴角,仿佛在两人间划下一道永远不可跨越的鸿沟。
  “看来是我多管闲事了,早知,顾探花如此,方才那块桃花糕,就该孝敬给孙公公。”
  “是微臣逾矩。”顾淮连忙低头。
  “呵,逾矩?”柳安予一声轻笑,音色格外好听。
  长公主殿下早早就叫人把御花园的亭子收拾好,棋局已备,侍女烹茶。
  柳安予拂袖施施然落座,一眼都不再吝啬,樱桃收伞轻瞥一眼顾淮,狠狠甩了甩伞面上的水,溅了他一身。
  顾淮却出奇地乖顺受着,大雨渐小,又变成蒙蒙细雨,沁着寒气。
  顾淮四肢百骸无一不冷,牙齿忍不住地打颤,收了伞在亭外淋着雨。
  柳安予慢悠悠地喝完了一盏茶,才抬眸唤他。
  “顾探花这是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罚你。”
  见柳安予心情颇好地勾了唇角,青荷眼观鼻鼻观心,这才站在亭子檐下朗声出言。
  “郡主叫顾探花进亭躲躲雨。”
  顾淮动了动耳朵,蹒跚着步子走进来,青衫拖在地上留下一道水痕。
  有了前面的警告,顾淮不敢再看她,俯身贴地,行了跪礼。
  “多谢郡主,今日若无郡主,微臣不会全须全尾地走出文德殿......”他声音不徐不疾宛若清泉,柳安予却没怎么在听。
  “你抬头。”柳安予慢悠悠地点他。
  都说新任探花郎有个好皮囊,所言倒是不假。顾淮眉眼如削,睫毛纤长卷翘,一双内勾外翘瑞凤眼,眼下一点痣,眸色清透却看谁都深情。
  柳安予蓦然莞尔,指如葱白,用食指和中指夹住棋子下在棋盘的右上角,脊背笔直,语调轻微,“既说下棋,便不是托词......顾探花该落子了。”
  亭外小雨淅淅沥沥打湿了台阶,青荷拿了白绒披风给柳安予搭上,隔绝寒气。
  “郡主,姜汤。”樱桃半跪着温声端上。
  柳安予喝下一口,辛辣甜热的汤汁暖腹,她敛眸放下碗,抬手又落了一子。
  “你输了。”柳安予挑眉意外。
  顾淮的指腹摩挲了一下光滑的棋子,又放回棋奁里,“......是臣输了。”
  柳安予一眼看透,兴致缺缺地起身,拢了拢披风嗤笑,“文德殿外敢高声质问皇上,千劝万劝不肯让。舒云亭内同我下棋处处留手,顾探花,黑白对弈,竭尽全力才算尊重对手。”
  “樱桃,给顾探花也端一碗姜汤。”柳安予的手搭在青荷的小臂上,随意吩咐樱桃,顾淮跪地稳稳地接过,抬眸却只瞥到一抹青色的裙角。
  “今日救你,既是看在左相面子,也是还了那日借伞之情。如今雨也赏了,棋也下了,喝完这碗姜汤,顾探花便回去罢。”
  柳安予的声音清冷,说实话,她很失望。她不明白,就这样一个不懂得顾全大局的人,为什么能超越她,得左相青眼。
  “微臣,谢恩——”
  顾淮眸光稍暗,俯下身去,说话声音很淡,淡到砸进雨声里,听不真切。
  顾淮坐在观云亭里喝完了那碗姜汤,碗壁温热贴着冰冷的指腹,过了许久,柏青撑着伞站到了顾淮旁边。
  “公子,可以去见左相了。”
  顾淮放下碗,捻着光滑的棋子轻轻放在棋盘上。
  一子落,而全盘活。
  “走。”
第03章 03 文德殿
  左相的府邸四壁被封起,是那日宣圣旨时,粗制滥造的工程,封得不严,雨过天晴,难得的曦光透过缝隙洒在书案上,左相弯腰凑过去,惬意地看着手中书卷。
  须臾间,身侧来了人,小侍送了午膳进来,将白瓷小碟一个个放在左相手边,身后门虚掩。
  左相放下书。
  “成玉,你来得倒早。”他没多少惊讶,抬眉道。
  扮成小侍的顾淮抬起头,促膝摆好瓷碟,他顿了顿,又低下头去无用功地避着左相的骂,“先生,先用膳吧。”
  左相没有动筷,眸光微沉看向顾淮,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成玉,你下了步险棋。”
  两人不约而同地噤声,在光线晦暗的房间里,对视一眼。
  左相知道顾淮都干了什么。
  江州马道匪患猖獗,江州刺史多次上书奏明此事,却不知被谁压下。直到江州流民血溅登闻鼓,这事才被抬到明面上来。
  左相即刻拟了治匪要案,不等皇上定夺,竟有数十人上奏请命,愿践左相治匪诸条。
  勇略震主者身危,支持左相一派,无一幸免。尤议郎给事中顾明忱、今科状元顾淮父子二人受牵连最重。
  顾明忱朝上谏言,公然支持左相,皇帝虽未露出半点不喜,却以监察兵部军事镇压之由,转头将人派去了江州。未出半月,便以“通匪”的罪名下了狱。
  顾淮不知其中究竟是谁的手笔,但不可置否的是,这个由头正中皇帝下怀。皇帝以“结党营私”的罪名将左丞禁足,连着一起宣了顾明忱获罪的旨。
  顾淮倒算是无妄之灾,因着是左相爱徒,又是顾明忱膝下独子,将他从今科状元降为探花,一为警示,二也为架空。
  皇帝多疑,左相位及人臣,“一呼百应”,削他臂膀还唯恐不及,又怎肯亲手将顾淮送进朝堂。但顾淮之才非虚,其身无过,一个“罪臣之子”的罪名还不足以让皇帝将人按死在朝堂外面,因而将人降为探花。
  皇帝子孙繁盛,有子三人,大皇子李璟、二皇子李琰、七皇子李玮;有女数十位,其中适龄却尚未婚配者,九人。
  探花多为驸马备选,而永昌驸马,其不可任实职,已有官职驸马甚至要辞去原有官职。倘招顾淮为驸马,纵顾淮再有能力,也终将泯然于世。
  明面上,挑不出错处。
  故而顾淮走了一步险棋——
  文德殿殿外犯颜苦谏,君前失仪。不是他魇了,而是在这场大戏里,他要先发制人,演一个虽天资聪颖、却不通世务的——“愚者”。
  势单力薄之际,敛翼待时,确是妙计。
  但左相对这个法子,不甚满意。
  犯颜苦谏、君前失仪,如此形象一旦在皇帝心里建立起来,日后再想挽回,比登天还难。左相不想顾淮因小失大,可事已至此,既是爱徒,左相便也不忍多苛责顾淮。
  他看着顾淮听训的乖顺样子,无可奈何地叹了又叹,“罢了,你日后要怎么走,可想好了?”
  “回先生,徒儿想解您的禁,为父亲翻案。”他迟疑一瞬,字斟句酌地开口,“在此之前,徒儿绝不能被招为驸马。”
  左相眉峰一蹙,思忖了须臾,缓缓道:“有一人,可解此局。”
  顾淮脑海里也浮出一个名字,他眸子漆黑有如墨染,全神贯注地听着左相的答案。
  果然,不出所料。
  “燕王柳寅怀之女,安乐郡主,柳安予。”
  *
  “安乐,你去看他了?”长公主殿下轻点口脂,侧头微笑看她,发丝垂下铺到腰间,多了几分平易近人。
  柳安予知道她说的是谁,指尖一顿,本也没打算瞒,索性坦荡荡地应声,“是。”
  她放下笔,低眉起身从铜镜前拿起雕花金玉梳为长公主顺发。
  “听说,你还从孙公公手里抢人。”长公主看着铜镜中柳安予映出的脸蛋儿,无奈勾了勾唇角,“你呀你,都被本宫惯上天了。”
  “殿下,您就别打趣我了。”柳安予缓缓为她插上了一支金簪,微敛眸光,“不过是左相之托,顺手事情罢了。”
  长公主不太理朝事,提了一嘴见柳安予没甚反应,便也兴致缺缺,只蹙眉叮嘱了一句,“左相近来人盯着呢,你少与之来往。”便转头将话头揭过。
  柳安予轻“嗯”一声,细心低头将她颈间碎发一一拢好,垂睫有一搭没一搭地答着话。
  “你也老大不小了,是时候该说个亲。你母亲近日来本宫这勤,提了好几回。本宫便拟了个折子,挑了些才俊,你得了空也看看,对自己上点心。”长公主拉过柳安予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倒显出些长辈的语重心长。
  柳安予却不爱听。
  “殿下。”柳安予微微抿唇,半蹲下来将下巴搁在她的腿上,碎发乖巧地贴在脸上,“安乐还想在您身边多待上几年,不想着做谁的妻。”
  长公主轻轻揉了揉她的头,揶揄地说道:“你呀你,小鬼头,话说得花一样漂亮。”
  “可人哪能永远独一个?本宫也不舍得将你嫁出去,只是你母亲那边......”长公主点到即止,话没说完,柳安予却听得明白。
  柳安予眉眼清绝,琥珀眸含露一般,手指在她膝上画圈,让人不忍拒绝,“折子我会看,但殿下,能不能答应安乐。”
  “答应什么?”长公主抚摸她发丝的手一顿,挑了挑眉。
  柳安予从她怀中钻出,微仰着下巴,细长的眼尾微微上扬,“让安乐——自己选。”
  “好好好,那就都依你。”长公主无奈答应,眸中满是宠溺地点了点她的鼻尖,“谁叫本宫最疼你。”
  柳安予抿唇带了点笑意,达到了目的,她便起身将折子妥帖收起,转头点了香,“殿下,二月初一,皇上赐的那些龙涎香熏完了。我换了沉香,行气止痛,纳气平喘。”
  她言语关切,“最近雨勤天冷,您多披些厚衣,恐染了风寒。”
  “还是你心最细。”长公主满意地看了她一眼,端坐在妆奁前弯了弯唇,“过会子,你留下用个午膳,许久不来,本宫心里惦念。”
  柳安予指尖稍稍一顿,“是。”眼中的笑意顺着敛眸淡下去,沉香渐渐燃起缭绕上升,逐渐模糊了她的眉眼。
  长公主想为她选婿,不是只说说而已。
  五月初,难得一日晴。
  长公主特地在宫内的四宜园,设了个荔枝宴,将名帖上的才俊邀了个遍,还特设了一院女席,凡京城内的适龄小姐,皆可出席。
  柳安予一早便看见樱桃送来的盘金彩绣绮云裙,旁边还放着一套金嵌宝石头面,珠光宝气,璀璨夺目,看得柳安予太阳穴犯疼。
  “殿下送来的?”柳安予微微蹙眉,虽是问句,语气却肯定,见樱桃乖巧地点点头,无奈按了按眉心。
  “郡主,殿下疼您,上次送来的鎏金点翠那套您没戴,殿下不知道有多伤心.....”樱桃咬唇,怯怯开口,话未说完便被青荷一记眼刀噎下去。
  青荷靠过来挡在两人中间,眉梢微挑地捻起一角绮云裙,朝柳安予的方向展开一截道:“郡主您瞧,这颜色多衬您,就是墨发了无饰,和今年新荔比一比——”
  青荷杏眼滴溜溜一转,故意停顿,“也是郡主您风华绝代,腮胜粉荔——”紧跟着一阵轻笑。
  “青荷!”柳安予微微轻挑着眉,方才紧蹙的眉头倏然舒展,手指轻轻地梳理着发丝,叫了一声她名字。
  青荷也不惧她,帕子掩唇笑弯了眼睛,连带着柳安予的心情都好了起来。
  接下来青荷再说什么,柳安予倒也听得进。
  “奴婢错了奴婢错了。”青荷笑意不减,她将绮云裙捋好,不动声色给樱桃递了个眼神,樱桃一怔,连忙反应过来为柳安予更衣。
  青荷侍在一旁,从随身的小册子中挑出一页给柳安予看,上面是描好的垂鬓分肖髻的图样,青荷弯唇一笑,“郡主,奴婢瞧着,这个式样最配这条盘金彩绣绮云裙。再从这套金嵌宝石头面挑个几样,不至于繁琐,也全了殿下心意,您看如何?”
  “就依你罢。”柳安予嗓音轻缓。
  她鲜少穿这般明亮的颜色,平日青色、月白的样子穿得多,这冷不丁一换,倒叫人眼前一亮。
  盘金彩绣绮云裙包裹住她纤细的腰肢,衬得她瓷白的肤色暖和许多,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眉眼清冷,任由樱桃为她系上雕荷白玉坠。
  嫣红的口脂自她唇中晕开,像霜雪覆盖不住的红梅,朱唇未动,先觉口脂香。
  不艳、不俗,是自荷花蕊心淡淡逸出的香气。
  青荷撩开轿帘,清风轻拂过湖面,引得湖中荷叶轻摇,淡粉色的荷花花骨朵儿星零冒出几个,粉影在泛起涟漪的碧绿湖面上碎成几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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