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父皇近日愈发消瘦了,萧公公一直伴在身侧,可有什么头绪?”
第61章 61 恩师
李琰意有所指, 萧宁闻言笑了笑,敛神意味不明地说了句,“殿下, 皇上年事已高, 这身子骨渐渐弱了, 精神头自然也大不如前。”
他轻瞥李琰一眼,嗤笑, “这难道,不是殿下最想看到的结果吗?”
话虽如此,可皇帝还是皇帝,李琰既是臣子, 又是儿子,自然不能将话摆到明面上来说。
“你!”李琰咬牙切齿, 压低声音, “萧公公,不要得寸进尺,你不过一介阉人,怎可能......”
“萧公公, 皇上正寻您呢。”一个小侍折返回来,见李琰也在这,便不好上前, 隔了一段距离便拱手叫道。
李琰见状连忙与萧宁分开了点距离, 萧宁抬眉看他, 面上得意之色不掩,指了指小侍道:“可惜了, 这永昌的天还没换,这, 便是咱家的底气。”他倏然扬起唇角,退了一步行礼拜别。
李琰紧攥着拳头,望向萧宁背影的眼神阴鸷,殿外雪飘扬,将台阶铺上一层薄薄的雪毯。
左相的步子沉重,落在雪毯上,留下一长串显然的脚印。
离别的马车停在京门口,左相像往常一样,穿着身上洗得发白的官服,漫天大雪裹着冷气落下来,染白了他为数不多的乌发。
“先生——”一句婉转的如将死孤雁的哀鸣。
左相手臂微颤,忍不住转过头望过去。
“先生——”柳安予急急从马车上跳下来,旁边青荷的手还未收回,便要提腿赶上飞奔的她。
她头上戴着素白的花,两条长长的飘带在她发后飘荡,雪粒在她的睫上、发上结霜。她神色焦急,提着裙摆奔向左相,小小的脚印踩在他的步子上,覆盖着他的来路。
柳安予的泪珠凝成冰晶,颗颗掉落,跑到近前时,扑通一跪,脸蛋冻得通红,眼也通红。
寒风掠过树梢吹起雪花,左相动容,连忙躬身要搀她,“郡主,您这是折煞老臣啊......”
“先生。”她的声音艰涩,像是从喉咙中挤出的字,她瞧着左相眼边的皱纹,不由得撒泪,“蛮夷路远,今冬苦寒,先生,如何能受得住——”
左相唇角泛起苦涩,他托着她纤细的腕,心中泛起无限的悲凉。
“郡主,您是唯一一个,来送老臣的。”他睿智了一生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迷茫,寒风吹刮着他的脸,想像吹散雪层似的,将他湮灭在历史的长河间。
这世间,要他死的人不少,敬重他的人,也不少。
可如柳安予一般的人,没有。
“老臣,对不住您。”他膝盖一弯,忍不住跪她,却把她嚇得花容失色。
柳安予忍泪仰面,冰晶顺着她的眼尾滚向下颌,“先生肯授我诗书,我已然感激不尽,何来对不住一说?此去一别,便是豺狼虎豹一路环伺,朝中不缺英才,您年事已高,竟也要受此苦楚......先生,先生啊......”她忍不住哽咽。
“郡主的玉珠堂,开得可还好?”左相安慰似地拍拍她的头,目光慈爱,反倒闲聊似地问她。
柳安予一愣,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稳声回话。
“学生不辱老师尊名,明年春闱,玉珠堂定会大放光彩。”说这话时,柳安予原本清愁的眉眼也凌厉了起来,语调干脆之余,透着炽热。
她的果敢坚毅落在左相眼里,恍惚之间,左相像是看见了正当年的自己。
“好,好。”左相失神地呢喃着,倏然吃吃地笑了,他望向身前身后无边的雪,天地之大,人心却窄,容不下忠君卫国的人,也容不下奸诈狡黠的人,“郡主有八斗之才,颖悟绝伦。”
但总有变数。
从前他以为,顾淮会是那个变数。
“是臣迂腐,这么些年,苦了郡主了。”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唇边掀起苦涩的笑,望向柳安予时疲惫的眸,带着歉意。
听着这一句,柳安予鼻子一酸,眼泪如决堤的洪水,淌得汹涌。
“先生。”她的声音染上哭腔,扔在风雪里,显得尤为珍重,“不走行不行啊?学生还未学完,您在京中,学生得空常去看您。”
左相无奈摇摇头,他后退一步,将雪地踩得吱嘎作响,“郡主,臣已经没什么可教您的了。”
他将柳安予搀起来,一师一徒,并肩站在风雪中。
“劳郡主,再送老臣一段路罢。”左相像个老顽童,抬眉向前伸手作了个“请”的动作,逗得柳安予发笑,笑着笑着,又哭了。
人常说,女人是水做的。左相本还不信,如今一见平日气都很少生的人物,现下竟泪珠不断,不由得叹了口气。
“先生,您还记着吗?”柳安予垂眸忍泪,拿着手背搌了搌脸侧,强撑起一些精神,“我儿时在轩窗外听学,冬日寒冷,青荷叫我捧着手炉,说尚能驱些寒气。执笔写字时,我却嫌碍事扔了,那时的雪冷,有如今日。”
“记着。”左相稳步走着,闻言笑了笑,心中惆怅,“您啊,性子倔,生生捱出了冻疮也不说。还是您拿着书来问,老臣才看见的。您的手,就这么大点,堪堪握笔罢了,冻得指节发僵,竟也能写那么多字。”他边说边比划着,在掌心画了个圆。
柳安予弯唇,眉间愁绪淡了淡,“哪有那么小。”她顿了顿,陷入回忆,“您那时给我一瓶药膏,特许我进学堂里听课。屏风之后,我围着暖炉,青荷在给我抹药膏,我听着屏风那边,成玉和修常朗声回您话的声音,当时就在想。”
“若我不是女子,先生是不是就可以如教他们般,教我。”
风渐大,左相脊背清直,垂下眼皮,“现下呢?郡主还是这么觉着?”
柳安予摇摇头,伸手拢起耳边被吹乱的碎发,“现在学生庆幸,是个女子。因着旁人而怪自己,是蠢事,依仗自己,而改天下,才是幸事。”雪色盈目,她睫羽揽重,却字字铿锵。
“臣也这么觉着。”左相欣慰地笑了笑,他语重心长,借着最后这么点路,教她最后一课,“所以郡主没必要把臣看得太重。臣只是借了一颗芽给郡主,施肥、松土、浇水、剪枝,能由一颗芽能长成参天大树,全仰仗的是郡主,而非臣。”
“皎月本就是皎月,不是因谁说了什么,就不是了。”将到城门口,他沉了沉步子停下,回首看向她,被风吹得有些睁不开眼,“臣这一生,笔墨为刃、口舌为剑,斩天斩地斩奸佞,臣之所学,已用尽,自认不辱圣贤书。”
“独独,愧对郡主。”
他合拢双臂,不等柳安予反应,躬身缓缓作揖。
风刮在脸上,像无形的利刃刮剜着血肉,“今日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臣府上书房的库中,您那只雕花刻字的书案上,由镇纸压着一封书信,就当是臣给郡主补的拜师礼。”
“臣此生,能有郡主一徒,已心满意足。”
听着这句话,柳安予登时绷不住了。
柳安予受着他拜,捂着嘴忍泪,凝眸听着他宛如临别的语气,心里五味杂陈。大颗大颗的晶莹落在手背,灼得她肌肤发烫。
左相起身上了马车,撩起帘子与她挥手作别,无奈摆手,“走罢,走罢郡主——”
“皎月高悬,会照明老臣的回京路。”
“回去罢。”
“雪冷,您手该疼了。”
柳安予在那站了良久,四肢百骸俱冷,心却发热。
青荷忍不住跑上前,连忙为她拂去眉间雪,“郡主,郡主,我们回府罢。”
她微微出神,回眸看青荷时,脸上已无泪,呢喃着道:“青荷,你知道吗?他说我是他的徒,是他的徒......”
青荷以为她魇住了,嚇得不顾主仆身份,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晃动,“郡主!郡主您别吓奴婢!”
“我等这句,等了十三年。”她垂眸痴笑,跌在青荷怀里,眸向雪地,“我等这一句,等了十三年啊!”她失力一般,软下身去,伏在冰冷的雪地中高声呐喊。
“郡主!”青荷知道她心底的执着,她这一路的苦楚,不由得眼眶蓄泪,“郡主,都熬过来了,咱们都熬过来了啊。”
柳安予仰着头,将泪阻在眼眶中,看着漫天飘落的雪花如飞舞的精灵般落下,亲吻着她的鼻尖、她的眼睫、她的唇瓣。
冰冰凉凉的雪粒顺着她的领口滑过,顷刻间又被她温热的肌肤融化。
“是啊,我刚熬过来。”她眼尾凝着霜雪,看向青荷,缓缓眨了下眼睛,眸底带着薄愠,“怎么就会这么轻易地被打倒了呢?”
她唇角冰冷,眸中带着志在必得的杀意,朱唇微启,“顾淮他疯了。他既敢动左相,就休怪我不留情面。”
秉着一腔气愤,她堪堪回力,借着青荷的手起身,抖落一身雪,踉跄而缓慢地往回走。
踩着左相的来路。
顾淮凝眸在不远处看着她,直等她上了马车,马车也驶走了留下两道车辙。
他顿了顿,敛神伸手戴上绒帽,阻隔着冷意。
“她往哪边走的?”
柏青垂首回禀,“南街,翰墨堂。”
第62章 62 殊途
冷风横扫, 阶前压着一层厚厚的积雪,一书童裹着袄子,正努力清出一条路来。暖阳映照在雪地上, 愈照愈看的不真切, 书童揉了揉眼, 抬眸却见从雪处款款来了位佳人。
雪落乌发,远山青黛眉, 清澈透亮的眸轻轻颤动,宛若蝶翅。
“坏了,眼睛晃不好了,看见仙子了。”书童不由得恍惚, 却见那位“仙子”越走越近,往手上哈了口气, 檀口微张, “我找韩昭韩监正。”
书童这才回神,一拍脑袋,“您是......?”
她眼微挑,“安乐郡主, 柳安予。”
书童连忙作揖,“您先往里请,暖和暖和, 小的这就去叫韩先生。”
“哎。”柳安予敛眸点点头, 提起裙摆款款往里走。
翰墨堂庭户虚敞, 两旁各有四扇暗槅子窗,这边书童顺手将扫帚搁在门口, 揭开青布幕。炉内香烟馥馥,堂内约有三四十学子, 正朗朗读书,见着人进来便被引了目光。
今个来授书的是沈河沈大人,这边听着学子们声音渐弱,不满地斥了一句,转头看见柳安予,连忙作揖,“是安乐郡主啊。”
学子们闻言议论纷纷,有说她容貌清丽的,搜肠刮肚找了些溢美之词,也有提她兴办玉珠堂,手腕了得。柳安予分心听了一耳朵,便不再理会,点点头便算是打了个招呼,“沈大人。”书童朝沈河作了下揖,转头上去找韩昭。
“去,继续读你们的!”沈河吹胡子瞪眼训斥一句,学子们便像小鹌鹑似地不敢再瞥过来,端起书摇头晃脑地读。
沈河满意地转过来,与柳安予移步小叙,“郡主今日来,所为何事?”
“我找韩监正问点事。”柳安予也不遮掩,她偏头扫了一眼沈河手上的书,抬了抬眉,“‘惟公德明光于上下,勤施于四方’,翰墨堂这么快就讲到《洛诰》了?”
沈河低头看了看书,又抬头讶异地看了柳安予一眼,“只是展开了一页,郡主扫一眼便知是哪本哪篇?难怪能教得这么好。”
“沈大人抬举我了。”
柳安予无奈,弯了弯唇解释,“只是巧了,我明个要讲这里。”
沈河尴尬地摸了摸胡须,给自己找补着。
“那也厉害。”
言罢,沈河不知再找些什么话头来聊,只是眼睛忍不住地往上瞟,这韩昭怎么还没过来?转过头,蓦然与柳安予两人大眼瞪小眼,尴尬的气氛再次蔓延开。
好在柳安予给了个台阶。
“我记着,这来翰墨堂讲学的,不都是从翰林院要的人吗?沈大人怎么得空来了。”柳安予闲来无事,不由得问道。
答话比问话容易多了,沈河垂眼,“本是那般打算的,可翰林院的方学士走了,余下的人不敢越过他来。不过先前郡主新婚,门口来闹事的那些......”他看了柳安予一眼,见其神色如常,这才敢继续道:“以余翌为首,不是被扣在了大理寺嘛。皇上叫七殿下、也就是流放的那位,审理此案。”
当时,顾淮被秫香馆一案缠着,柳安予也因顾淮责杖受伤一事正烦闷,无暇顾及,此时听沈河说来,倒是好奇结果。
“七殿下竟是没有轻拿轻放......叫那些学子挨了板子,还游街示众了。”
“读书人嘛,脸皮儿薄,这自然就将顾大人和七殿下记恨上了。再加上二殿下输与郡主,便也十分厌弃他,觉着二殿下的学问不高。由此一筛,倒叫大殿下捡了个便宜。如今一听钦天监的韩监正是大殿下的幕僚,便一个两个都扑了上来。”
“只是,都是刚科考完的奶娃娃,一个两个心气儿高,与学子们常拌嘴争论,不好好教。”
“再加上,大殿下的死讯传来,便更不来了。”沈河长叹一口气,“这也是韩监正没法子了,才来叫我。”
听到“死讯”二字,柳安予眸子一暗,冷笑道:“呵,墙头草。”
还不等沈河疑惑,只听上边传来一声。
“安乐郡主。”韩昭着了一身素白长衫,面如冠玉,站在台阶上叫了她。
“上面有雅座,郡主,请罢。”韩昭朝她礼貌笑了笑,躬身让出一条路。
一张雕花紫檀棋案,前后各设一张蒲团,右边架子上堆满若干图书,韩昭亲手为她斟茶,拢袖道了句“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