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琰瞪着那人,目光似要喷火,却转而变成惊惧。
只见那人反手扣住脸颊,凝眸抬眉,“撕拉”一声揭下一层“人皮”,露出真容。
燕王兵迅速刺穿李琰的包围圈,将顾淮和萧宁护在队中,顾淮被萧宁扶着,踉跄地爬起来,眉上、睫上结着霜,直视那人。
“......大殿下。”
“马给你,你走罢。”李璟的神情中带着酸涩和纠结,他将马的缰绳递给顾淮,换走遗诏,握了握,唇边泛起苦涩的笑。
“安乐,还在等你。”
第66章 66 即位
回廊大雪, 萧宁牵着马一路狂奔,寒风凌冽,裹着雪粒, 吹得顾淮四肢发僵, 伤口的疼痛已经被冻得麻木。
“大人, 大人您千万坚持住。”萧宁忍着痛,神色焦急地冲马背上的顾淮喊, 两旁跟着几个士兵一路护送。
柳安予站在东华门,身上披着二人初见时的那件白绒斗篷,睫羽蓄雪,霜结在她额前的发丝, 融入雪色。
“郡主!”萧宁一见到人,连忙高声喊着, “是郡主!”
“有救了, 大人,我们有救了!”
顾淮的意识混沌,眼前只有茫茫的雪,听到“郡主”二字时动了动手指。
细腻的手握住他冻僵的指尖, “成玉。”
两个字,唤醒了他仅存的意志。
顾淮费力抬起眼,看着她如霜的眉眼, 缓缓回握她的手, 冰凉的掌心, 像雪一样。
“你赢了......你赢了......”顾淮脸色惨白如纸,颤抖着将她的手握紧, 汲取着一丝微弱的体温,“你赢了......”他扯了扯唇角, 殷红的鲜血缓缓淌出来。
柳安予瞳孔颤动,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心脏一缩一缩地抽痛,忍不住伸出手想要为他擦去唇角的血。
“别。”顾淮下意识躲过她的手,染着蔻丹的指甲刮过他的脸,像在触碰一座死寂的冰雕。
他张了张口,压着将哭的情绪,从剧痛的喉咙中挤出两个字,“......我脏。”
柳安予的眸子落在他脸上,一寸一寸掠过他通红地委屈自卑的眼、眼角冻结的冰晶、惨白的唇瓣旁那抹刺眼的嫣红......
“送去太医院,快!”
寒云凝滞,满天的雪花好像被冻在空中,顾淮只敢轻轻牵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焦急的侧脸。
“别睡,成玉。”柳安予攥了攥他的手。
“好,我不睡。”他安静得像个孩子,费力撑着半阖的眼,鸦睫已被霜染得雪白。
“你手好冷,好冷。”他轻声呢喃着。
“是你的手冷。”柳安予忍不住落泪,她想解开披风给他盖着身体,却被他拉着手不肯松开。
顾淮所有的力气都在手上。
他望着她,感觉雪飘飘扬扬地下,却好似在避着她,眼中便也只有她。
“我,我不是,坏人......”他艰涩地张开口,眼中的泪失神落下,“我保下了,李璟的命......狗皇帝,也死了......你叫先生,不要恨我,你...你也,不要恨我......”
“我知道!我都知道!”柳安予哭得不能自抑,她死死抓住他的手,“要死也是我先死!我们说好的,你要为我写祭文的!你不要,不要死——”
“......我怕,我要,失言了。”
“予...予,我那天......只是,气话......”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从喉口剜下来的话,泪悬在眼眶中,随着马的颠簸,砸在她的手腕上,“......你,你不要,不要再生我的气......”
柳安予听着心如刀割,胸腔中有一股气压着,眼眶酸酸的,一个劲儿地摇着头。
顾淮的血从伤处不断涌出,沾湿了马的鬃毛,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一路鲜红的印记,像一朵朵妖冶的血花,从雪中绽放。
“我已,从家谱中,除名......你拿好,和离书......”他的声音渐渐微弱,像濒死的小兽呻吟,慢慢失去生的气息。
他将自己从爱的人身边摘开。
早在送走左相的那一刻,他就已经为大家找好了退路,唯独,没有为自己想过。
“如果,他们,要将我碎尸万段......”顾淮的喉口像被灼烧一般,眼中带着强烈的不舍,水雾模糊了他的眼睛。
“......请你,务必、务必抛下我。”
身体的温度渐渐降低,他好像要抓不住她了。
“不许死!碎尸万段、挫骨扬灰,你怎么死我说了算!”她怒斥他,将他近似遗言的话堵在他的喉口,倔强地替他擦去脸色的血,血污沾染她洁白的指尖,“是你先招惹我的,不可以放弃我。”
“顾淮,五月涨潮,你说要带我去盱眙县吃虾的,不可以食言。”
“和离不怕,大不了再娶我一次。这次我可以不要广兰花,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
“不管是千刀万剐,还是碎尸万段,我们都要在一起。”
柳安予哭得泣不成声,一股脑地吐出话来,两双泪眼凝绝相视,指尖划过他的掌心,看他泪眼婆娑,张了张口说不出话。
最终,她松开了他的手。
柳安予眼睁睁看着顾淮被送上榻,太医一拥而上,隔了屏风阻断她的视线。
她登时失力一般瘫软在地,眼睛死死盯着屏风上的竹纹。
永昌十八年隆冬,李琰蓄意弑帝,起兵被俘,狱中畏罪自尽。大殿下李玮平叛乱,斩逆贼,遵从先帝遗诏即位,改国号为安,年号永熙,召开国功臣安乐郡主为左相,加衔太师。
李璟大刀阔斧,将朝廷上下肃清了一遍,无论官职大小,凡犯案官员,皆按律处罚,绝不姑息。共查办奸佞一百二十余人,该下狱的下狱,该抄家的抄家,百姓无不拍手称快。
李璟头上的衮珠串串晃动,他挥挥手,悄无声息地屏退下人,一步一步缓缓走进屋内。
屋内飘着淡淡的竹叶香,柳安予坐在床边,背影纤细,轻轻舀起深褐色的汤药喂到顾淮唇边,细心地刮去他唇边溢出的药。
李璟暗了暗眸,轻声唤了声安乐。
柳安予一愣,连忙放下药碗起身行礼,“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免礼。”李璟连忙去扶她,虚虚托着她起身,“你我私下,不必在意这些虚礼。”
柳安予轻轻摇了摇头,“君臣之间,礼不可废。”
李璟眸中划过一丝落寞,僵硬地扯了扯唇角。
柳安予忽地想到什么,开口问道:“先皇后的遗体可找回来了?”
“找回来了。”李璟眸中夹杂着难过,扯了扯唇角,“......只剩白骨,从月季盆里挖出来,又重新安葬了。”
他忍下情绪,不由得转开话头,“他,还没有醒吗?”李璟看了榻上安睡的顾淮一眼。
“断断续续地醒,但好在,醒的一次比一次时间长。”柳安予敛眸,转身给李璟抱来一个小凳,声音略带歉意,“屋里就这一个了,皇上将就着坐。”
“无碍,我坐会儿就走。”李璟垂眸,将手放在双膝上,局促地摩挲了几下膝盖。
柳安予落回座位,给顾淮掖了掖被角,语调轻微,“皇上日理万机,此番前来,定不是叙旧。”
“什么都瞒不过你......”李目光灼灼地看了柳安予好一会,在脑中组织着措辞,谨慎开口,“前朝江州匪患一案,顾淮帮李琰一党遮掩;我假死时,他借求和之名,送先生去当人质;先皇驾崩那日,李琰的私兵......也是顾淮上下打点,放进来的。现在余党已清,只剩他,我还拿不出主意。”
他深深地看了柳安予一眼,深邃的眼窝中眼珠澄明,“我近日,已经收了好些折子,要将他与李琰判为一罪,株连九族,赐刑凌迟......我去查了,他已被除出族谱,你们二人,也已和离......”
“所以,你要我放弃他吗?”柳安予泰然自若,指尖轻轻抚过顾淮的手掌。
“你知道的,没有他,你不可能将李琰逼死。”柳安予没有看李璟,唇角却泛着淡淡的酸涩,看得李璟心疼,“他以身入局,如今,竟还要将他凌迟,才能保全局面。”
“......他算到了的。”李璟的眸中带着愧疚,却还是忍不住开口。
“再说,我们没有和离。”柳安予顿了顿,抬起眸眼色如霜,“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们和离?和离书还没有上交官府,也并未更改户籍,株连九族不是吗?那皇上,就连着臣一起凌迟好了。”
李璟激动地站起来,眼中震惊无以复加,“安乐,你这是在逼我?!”
柳安予眼神坚毅冷漠,仰着头看着李璟,下颌线条紧绷缓缓开口。
“臣,要他活。”
“你这是在威胁朕?!”李璟眸中愠怒,声调拔高。
他身上还穿着衮服,红日白云纹在肩,忍不住随着他的气愤剧烈起伏。
李璟冷眸看向柳安予,声如洪钟,给她下着最后通牒,“不管怎样,顾淮必须死,就是你来保他也不成!”他的眸阴鸷,带着来自皇帝的威严,“只有从慎刑司抬出了顾淮被凌迟的尸首,朕才能堵住这天下悠悠众口!你别拿自己的命来威胁朕,你不想着朕,也要想着点长公主和你的母亲,你想想她们能不能受得了你死!”
“朕只给你三天时间,你,自断罢。”李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话堵在喉咙里,眼神复杂。
第67章 67 凌迟
“唔。”顾淮悠悠转醒, 望着天,失神的双目渐渐聚焦。
屋内的熏香味道熟悉,他动了动手指, 感到一丝阻力, 顺着方向看去, 只见柳安予阖眼趴在他手边,卷翘纤长的睫毛在她脸上扫下阴影。
已是夜间, 屋内昏暗,只有一根红烛在她旁边静静燃着,昏黄的光映照着她的脸。
喉咙干涩,顾淮却安静得没有出声, 静静望着她的脸,温柔地舒展眉眼。
柳安予倏然重重地呼吸,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手腕, 她睡不安稳,皱了皱眉头撑着爬起,恍惚间对上一双眸。
“醒了?”她怔愣一瞬,转眼又勾了勾唇角, 轻声道:“渴吗?要不要喝口水?”
“喝。”嗓子沙哑得像鸭子一般,顾淮只出了一声,便耳根爆红, 特别不好意思地闭了嘴。
柳安予扑哧一笑, 起身去给他倒了一杯水, 端过来,只见顾淮已经自己努力着坐起来了。
“给。”柳安予递给他。
顾淮乖乖垂眸捧杯轻啜, 微凉的水滋润着干涩的喉咙,他再张口, 终于好了点了。
他看着柳安予眼下淡淡的乌青,长久地出神,指腹贴着冰冷的杯沿,“......李璟,找你了?”
柳安予默了默,敛神“嗯”了一声。
不用柳安予说,顾淮也知道是什么事情。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的,这是必死的局。
“我以为,我会死在被围困的一天。”窗外安静地下着雪,除了他淡淡的声音,柳安予什么都听不到。
她坐直身子,往前凑了凑,轻轻牵住他的手,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重。
“你救不了我,能多在世间弥留几日,我已很满足了。”顾淮看着她,温柔地笑了笑,“予予,把我交出去罢。”
柳安予的泪在眼眶中打转,她悲戚地望着他,将他的身形拼凑,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放手。”
“死也不放手。”
她的声音明明那么轻,却叫顾淮的眼眶也开始发酸,他颤了颤鸦睫,并没有哭。
他这一生,为了得她的怜悯疼爱,流了太多泪。如今,不想再用眼泪动摇她。
“予予,我不择手段、罪孽深重,就连娶你,都是我精心算计,死是我唯一的解法。”他的声音平静得犹如在讲故事,一双深情的眸宛如黑暗中熠熠生辉的曜石,“李璟是皇帝,他有他的难处,如我不死,前朝事难以善了。我本浮萍,生死无津。”
明明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他看着柳安予的眼睛,手却忍不住攥紧。
“独独,放不下你。”
初见的那场雨,在他心里下了很久很久,浇到最后,道路泥泞,空气潮湿。
“我的祭文,由你来写。不必来看我,等到有一天你完全将我忘却了......”他言语温柔缱绻,替她拢了拢碎发,像在说情话。
“那你呢?”柳安予看着他,目光灼灼,“你能忘了我吗?”
顾淮的手顿在她脸侧,倏然苦笑,“我忘不了啊。”他亲了亲她的脸,吻去她脸上的泪,“你忘了我好不好?忘了我。”
柳安予不说话,眼神深邃而复杂,夹杂着克制的隐忍与深情,一大滴泪落在他的脸上、唇上。
湿湿的,温热的,带着她的体温。
两人蹭着脸,顾淮将人搂在怀里,手臂慢慢收紧,头埋在她的颈窝。
柳安予静静地落着泪,手指勾住他的发丝。
窗外的雪飘飘扬扬地落下,月光映照着雪地,一地银白。
*
李璟烦躁地批阅着奏折,这已经是他今日批的第七个弹劾顾淮的折子了,李璟吐出一口浊气,将折子扫到一边,捏了捏眉心。
旁边是新上任的大太监小周子,小周子是个机灵的,见李璟烦闷,连忙躬身过去添茶。
“柳太师还是没消息吗?”李璟端起茶轻啜一口,蹙眉问道。
今天已经是第三日了,柳安予再没有消息,他就只能武力解决。
小周子笑眯眯地过来,“哪能啊,太师为着皇上着想着呢。”他躬身附耳,笑着悄声道:“说是早上就将和离书交到了官府,现下估摸着,已经改完了户籍。只是官府往上报报得慢,皇上这才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