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母没见识,嘴又快,道:“怎么连名字都写错了,太不上心了。应该姓张,而不是谢。”
檀母道:“亲家你误会了,这是个成语,是指新郎像潘安一样好看,新娘像谢道韫一样有才华。男貌女才,一对璧人。”她还藏了一半没说。潘安丧妻,谢道韫嫁了个庸夫,这不是该用在婚礼上的典故。
张母不吭声,脸上又红又白,觉得被下了面子。她还挺记仇,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对檀母不假辞色。
张父朝她使眼色,道:“不会说话就别说话,别丢人现眼。” 张母的脸一跨,他又呵斥道: “继续笑,别苦着脸,让人别人笑不出来。”
至此,婚礼已蒙上一层阴霾。而到了敬酒时,杨浔更是不客气,他一摆手,抵住张怀凝的杯子,道:“不用了,我和你这么熟,用不上这种虚礼,快点去下一桌吧。我看你都累坏了。”
张怀凝的两个男同事都来婚礼了。乍一看,文医生举手投足更潇洒,可他是真心来吃饭的,从凉菜一口气吃到果盘。杨浔则是基本没动筷,只是眉头紧缩着在假笑,又时不时盯着张怀凝婚礼裙的下摆。
婚礼上还请了个亲戚的孩子当傧相。
这小孩并不讨喜,五官长得随心所欲,远远比不上他们未来的女儿。孩子的脾气还不好,婚礼中途合影时哭个不停,他父母只能不停在旁边哄道:“别哭了,快完了,就快完了。”
托此吉言,他们的婚姻确实完了。
檀宜之重重咳嗽了一声。
张怀凝好,可围着她团团转的尽是怪人。杨浔自不必说,她那舅舅似乎开始就不看好他们。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能知晓‘檀郎谢女’用典的人,绝不会没听过这句子。尤其这次的贺礼是黄铜,更显得他之前的别有用心。
张怀凝道:“算了,不提别人了,既然你说杨浔喜欢我,我倒想起一件事了。那时候我们的酒席上,他的位子被安排在角落里,和一群老太太一桌,和其他同事都分开了。是你故意的吧?”
“怎么会?我不是这么小心眼的人。是我疏忽了,没把事情办妥,要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杨医生还在意,我可以去和他道歉。”檀宜之就是故意的。
“算了,他更不是小心眼的人。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而且我们都不在一起。”
檀宜之气闷,面上自还赔着笑。本想给杨浔下个绊子,但张怀凝没顺着他的话头去,反倒无意中戳了他的痛楚。他忙着开车,一味盯着前路看,便没注意到后座的张怀凝浅浅笑了。
这场婚礼是流水线化的商业操作,每个客人来先把红包交在前台,登记名字和金额后,再被领去座位。
他们是女方亲属,安排到主桌隔壁一桌。桌上摆着席卡,按照首字母排序,张怀凝夫妇写在最后一位,排在他们前面的名字是‘杨浔’。
张怀凝眼尖,一眼瞄见,还笑道:“看来这真是个大众名字啊。这样都会重名。”可檀宜之脸色骤变,他已经隔着人群看到杨浔走进大厅。
恰此时,杨浔也扭头回望。他第一眼瞥见也是檀宜之,神情顿时尖锐起来。眼神再往下捎,望见了张怀凝。他又顺势把眉毛一抬,笑着快步走来,道:“哈哈,真巧啊,我就说我今天有事的。你还不信呢。”
可悲的男人。檀宜之想道,如此庞然大物,竟然为了讨好女人用这种语气说话。
张怀凝却笑了一下,道:“嗯,看来是我错怪你了。”
檀宜之不屑,当真是高估她了,竟然会被这种雕虫小技拿捏住。
三个人围在一张桌上,位子又挨得近。杨浔和檀宜之分坐张怀凝左右两边,眼神抛来掷去,都装得若无其事。这时,新娘父母过来寒暄,对着张怀凝道:“你来了啊,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一眨眼都这么大了。”
他们又转向杨浔,道:“你也来了,你们表兄妹很久没见了吧。正好叙叙旧,对了,我记得你也当医生了,这不巧了嘛,你表妹也是医生啊。”
杨浔沉默着点头。檀宜之笑着插话,道:“确实巧了,他们在同一家医院做事。既是亲戚又是同事,很有缘分的。”
杨浔的脸阴下去,倒不妨碍檀宜之这头拨云见日,豁然开朗。难怪杨浔总是吞吞吐吐的,确实也该他有口难开。
就算是没血缘的兄妹,那也是伦理关系上书一笔的。双方的家长都健在,怎么也是过不了这一关。
趁着张怀凝被新娘叫去,檀宜之笑着挨过去,乘胜追击,道:“失敬失敬,原来杨医生是她的亲戚啊,早点说啊,当初我们结婚,也应该给你安排主桌的。”
“哈哈哈,反正离婚了,下次还有机会啊。”杨浔道。
“没看到出来啊,杨医生原来这么幽默。来,我敬你一杯。”
“不了吧,我们也没什么关系,你敬的酒我也不想喝。”
檀宜之脸色微变,却不动气。赌气埋怨几句也是应该的,他平心静气着,倒也体谅起杨浔了。
杨浔也不理睬他,只是一味盯着张怀凝的背影看。新娘也穿着婚纱出场了,白而长的裙摆拖到红毯上。
他淡淡道:“新娘的裙摆太长了,被人踩到很容易摔。也对,都是第一次结婚,新郎忙着开心自己呢,顾不上身边的人。你当年好像也是这样的。”
新郎就在旁边,不是什么出色的人才。为了上镜,涂了厚厚一层粉,妆点像个痨病鬼。可他一低头,弯腰帮新娘把裙摆拉了起来,捏在手里。这是檀宜之当年没做到的。
小有姿色前夫哥
第18章 你为什么不爱我,我都这么好了
这样的婚宴终究是千篇一律,热得满头大汗的新人、笑得红光满面的双亲、没话找话的主持与等得饥肠辘辘的客人。
但菜色很平庸,檀宜之基本没动筷,只是在算这顿婚宴的花销:花大钱办小事,很不划算。实在是宾客请得太多,足足摆了二十桌。这又不是村里摆流水席,就算用最低的套餐,一桌六千算,也花掉了十二万,再加上婚庆公司的花销,应该是二十万上下。虽然能从礼金上找补,可宾客都没尽欢,新人举手投足间都有些狼狈。
如果他是这对新人的同事,礼毕之后,难免要质疑他们的工作能力。人生大事上都不会花钱,在公事上肯定码不平预算。
更荒唐的是,新娘穿了秀禾服。这不是什么传统服饰,而是《橘子红了》里的戏服, 讲述一个叫秀禾的小妾嫁给不能生育的老爷,又和老爷的堂弟暗通款曲,最后难产而亡的故事。真要换做他们,收到琉璃贺礼也会喜笑颜开吧。
台下宾客都等着开席,台上的新娘新郎还在执手相看泪眼。新娘握着新郎的手,道:“我爱你。”台下又零星响起起哄声。
类似场景,他们结婚时也演过一遭。但张怀凝自然不会说‘我爱你’,婚礼时她假借告白,柔情似水地凑在他耳边,道:“我好饿。十点以后我就没吃东西了。”
一瞬间,檀宜之有些嫉妒,这对新人也平庸,也很幸福,甚至比他在婚礼上更幸福。他们究竟是因为平庸而幸福,还是因为幸福就甘于平庸?
终于宣布开席了, 杨浔吃菜吃得很勤,张怀凝则是一味地喝酒。檀宜之怕劣酒伤身,中途就扶着她离席。张怀凝起身时朝杨浔招了招手,道:“一起走,我有话说。”
到了外面,张怀凝拿手机给杨浔转账,道:“我给你发了五十块的红包,你收一下。”
“这么好啊,别人结婚,我还有红包拿。”杨浔干笑两声。
“之前我去算命,五十块,很不准,现在发现是我没慧根,太准了。我问我姐她对我有什么安排吗?是不是不原谅我?算出来是家人卦,算命的说我姐让我和家人在一起。就是你了,杨浔。只能是你。命中注定,我们要在一起。”
醉话也不能这么说,檀宜之大惊失色,道:“你不要这么迷信。这种事情一点道理都没有的。你们是兄妹啊,不可以的。”他立刻去找矿泉水,想给她醒酒。
张怀凝不耐烦,一把甩开他的手,转而握住杨浔,道:“不,我们就是命中注定。没血缘的亲戚,法律都不阻止通婚。难怪我总觉得你让我觉得亲近。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既是同事,又是朋友,还是亲戚。是我姐姐的在天之灵指引。我和你在一起,就是天命。”
“啊?你喝假酒了?”杨浔笑了,找了处台阶,先扶她坐下,道:“你喝多了,快回去休息吧,不然会头疼的。”
他不过是故作镇定,檀宜之能看出他的手都在抖。他猛地倒退几步,撞上路边停成一排的共享单车,反身就扫码上车。但哪怕骑上了车,前一段路他也是摇摇晃晃没骑出直线。谁说外科医生的手永远稳定?
檀宜之也说不得他。
张怀凝的话太惊世骇俗,他在夏夜的风忽然觉得冷。他出汗了。
檀宜之把张怀凝扶上车,本想与她开诚布公谈几句,但她醉得不轻,趴着只想睡。他只得让她平躺在后座上。
“你别吐我车上。”檀宜之迟疑片刻,还是把外套脱下来,垫在她头下,“真的难受了,你吐我衣服上吧。”他一咬牙,只得做出血一般的让步。
车开出一段路,张怀凝便自言自语起来,醉鬼的常态,“……你为什么不爱我,我都这么好了。”
“你就这么喜欢杨浔吗?”檀宜之心酸。
张怀凝没理他,翻了个身,把脸贴在他西装上,继续喃喃道:“妈,你为什么不爱我,我比谁都好了。”
“……对不起。”檀宜之羞愧。
“姐,我好想你。”
“你哭吧,哭出来会好点,可是别拿我的西装蹭……算了,你姐姐肯定为你骄傲,你哭出来会舒服点,就是别胡思乱想了。”
张怀凝的姐姐是为了她死的,连带着他们的婚姻,也有她出的一份力。
檀宜之和张家姐妹是同龄人,虽然起初确实闹了一阵不愉快,但风波过去后,经常见面,吵吵闹闹,他们还是混熟了。檀宜之带小孩也带出趣味了,经常领着张怀凝去快餐店吃东西,也由着她敲竹杠。
但他依旧存有戒心,因为始终看不上张家的父母,他们身上没有一丝一毫使他尊敬的品质。后来他的预感果然应验,张家闹得天翻地覆。
原来张怀凝是阴错阳差的女儿,他们本来想再生个男孩,连她的名字起初都不叫怀凝,而是怀楠。是她姐姐据理力争才改的名字。
在她身上气馁后,张父在外面又找了相好,小他近二十岁,已经怀上了。偷偷去验血,保男。张父便动了离婚的念头,张母不敢和丈夫闹,就领着女儿发疯,又是扬言携女自杀,又是对女儿连打带骂。
张怀凝的姐姐那时候已经上了大学,基本住在宿舍里,只剩张怀凝在家受气。等她放课一回家,妹妹的精神完全就垮了。
张怀凝那时才高一,半大孩子最敏感,她很快连课都不去上,好不容易考上的高中,也因翘课太多只能休学,托关系开了病休,但也瞒不了多久。她几乎不回家,就跟着以前的太妹同学满大街乱窜。
檀宜之有一次在路上碰到了她,远远看见,有些认不出她,试探着叫了她一声。她却挥着手,快快活活朝他跑来。
张怀凝道:“诶,宜之,给你看,我新打的洞。”她凑近他张嘴,伸出舌头,上面穿了一个环。
檀宜之讶然,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只得道:“小心感染。”
她没穿校服,染了头发,化了浓妆,眼线在眼睛底下晕了一道黑,荧蓝色的眼影,浓红色的唇。快枯萎的花,要腐烂了的水果,总会散发出奇异的香气。
他百感交集,回去后立刻打电话给张怀凝姐姐,道:“你去管管你妹妹,她的叛逆可能是一时的,但现在是她人生关键时刻,走错一步,以后要绕很远的路才能回来,甚至就回不来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都在拼命了。”她在电话里咬牙切齿,“我爸妈啊,不帮忙就算,还拖后腿。”
“那我来帮忙吧。”檀宜之道。
后来他们结伴找了张怀凝几次,每次她都是大哭大闹不肯回家,她姐姐含泪规劝,他则直接从后面抱住她,强拖着回她姐租的房子。
最后一次是大雨夜,张怀凝又一次夜不归宿,檀宜之和张怀凝的姐姐分头找。他去了张怀凝常去的几个网吧,一无所获,却接到了张母的电话:雨太大,张怀凝的姐姐被车撞了。
赶到医院时,张母已经站在外面了,冲着檀宜之摇了摇头,道:“小檀啊,她闭眼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妹妹了,她托我告诉你,算是求你了,你以后能不能好好照顾我们家怀凝啊?”
“我会尽力的。”这话脱口而出。
张怀凝是最后赶来的,原来他们扑了个空。她在外面闲逛一阵后,竟然就乖乖回家睡觉了。
她听闻噩耗后不敢相信,又哭又闹,张母一时也拉不住她,连哭带骂,又想打她。
檀宜之拦下,鬼使神差般扑过去抱她,由着她伏在自己肩头痛哭。那一刻,万籁俱寂,出于全然的怜惜,他生出万丈决心,就算以后骑三轮收旧货,都一定供张怀凝读书。
后话是双方的父母都误解了照顾的意思。一男一女,年龄相当,从小熟识,那他要照顾她,好像就只有一条路。张怀凝的态度则是半推半就,某种意义上的父母之命。
很多年后,他再回忆起这一幕,发现有诸多疑点:他和张怀凝姐姐的关系并不好,仅仅是点头之交。而且他根本没进过病房,全是张母的一面之词。
可那时候他们已经结婚一年多了,张怀凝正靠在他怀里睡熟了。万般柔情涌上心头,他轻轻拨开她面颊上的乱发。
大抵是他多心了。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母亲?把女儿的死,当作谎言的筹码。张母只是短视、庸俗、懦弱,还不至于到冷血无情的地步。
而就算跳开临终嘱托,张怀凝也是会选他的。只要她想结婚,环顾周遭,最合适的对象还是他。他们虽不是同龄,但是打打闹闹一起长大的。他哪怕不是人中龙凤,也称得上万里挑一,家庭的责任他都承担了,对她也是真心实意。他们年少相识,终该是有情的。
可这种信念并不坚定,张怀凝有时只是个微笑的幻影。他也想更爱她,想亲近她,听一听她的心声。可这种愿望越迫切,越是有口难言。
女儿一出生,张怀凝全部关注都给了她。
她兴冲冲道:“我给女儿取了名字,叫念祯。纪念我的姐姐,不是她,我们也不会在一起。” 虽然是商量的语气,但她下的决定只是来通知他一声。
他不是不爱女儿,只是不像张怀凝,她的爱里有一种迷信的成分。她相信女儿的好,是一种天生地养,上苍恩赐,她姐姐在天保佑的好。是一种谁都夺不去的希望。
然后就被夺去了。
为什么要离婚?檀宜之也说不清具体原因。 因为害怕,矛盾,逃避,侥幸——害怕她怨恨自己,想要得到原谅,又觉得自己罪无可赦。逃避发生的一切,躲进工作里。侥幸时间能冲淡一切,未来的某一天他们能心平气和再谈起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