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二医——陆雾【完结】
时间:2024-12-13 14:41:31

  张怀凝不解,那男人已经堵住她,劈头盖脸,骂道:“我爸是退休教师,你怎么能让实习生给他扎针,你有没有良心啊,换成你自己的爸,你忍心吗?”
  “忍心啊。”张怀凝不假思索道。换成她亲爸,兴许就让清洁工上手了。
  男人气急,骂骂咧咧起来,从她不讲医德一口气骂到搔首弄姿。骂得兴致勃勃,唾沫横飞,全然没顾及到另有两人已站在他身后。文医生在冷笑,杨浔则是面无表情。
  “医院是你能闹事的地方?”文医生咳嗽了一声,“你要真觉得自己占理,你就把事情闹大。要不然,你就别来干扰正常的医疗秩序。让实习生做一些简单操作时,是医疗教学的正规环节。每一家医院都是这样。你觉得你爸金贵,不能被实习生扎,那别人的爸妈子女就不金贵了?到了医院里,你要明白,人人平等。”
  这样的话张怀凝也能说,但她依旧一声不吭。她是真怕闹出大事来。
  她慌的不是如此鸡飞狗跳的场面,毕竟更难缠的家属她也处理过。而是杨浔变了。他们的关系开始向着她最不安的方向发展。说出那句话后,杨浔再也当不成她生活的旁观者,她也不能再自欺欺人他们只是朋友。
  杨浔的脸色极差。从未见他这般样子,又或是他从未展露在她面前。
  沉郁的眉与眼,居高临下的蔑视,他的身量太高,这时候显得有些驼背,并不是疲惫的姿态,而是蓄势待发的暗示。重心向下压,是多数街头搏斗的准备动作。
  男人嚷道:“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你这什么眼神?”
  杨浔还是沉默。
  “我说你别用这个眼神,信不信我打你?”
  杨浔依旧沉默。张怀凝却对着他摆了摆手,几乎露出哀求的神色。一旦打起来,他必定会被开除。
  男人还浑然不觉,依旧道:“我说不准用那样的眼神看我,你说话啊。你再这样,我就要投诉你了。不要以为医生就多了不起,你们和空姐一样,都是服务生。”
  “你知道我叫什么吗?”杨浔把胸卡取下来递过去,“你拿着去投诉吧。”
  男人伸手要去接,却没有碰到实处,手悬在空中僵住了。杨浔也没有动,依旧用眼神压制着他。停滞的几秒间,空气都是粘稠的,野外纪录片里狮子捕猎前的片刻屏息。
  好在男人只是满肚子坏水,却不傻。他没接,倒退两步,嘴里骂骂咧咧快步就跑了。
  事情到底还是闹大了,秦主任把张怀凝叫去训话,“你也是,就瞎胡闹,这种人来医院把自己当成祖宗一样。你还派个实习生去。要是杨浔为了你,一拳把人打残废了。我看你怎么办,到时候你去外科上台。你学弟为了你够义气,你也别耍小孩子脾气啊,再犯就罚了。”
  “对不起,我认真反思了,下次不会了。”
  秦主任对她算是轻拿轻放 ,可一并被叫来的还有王医生,轮到他时就没那么客气了,“还有你,老王,老前辈了,不要欺负年轻人,你家里什么问题不能克服啊?谁家里没有问题啊?我爸还中风呢。还有张怀凝的女儿。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四五十岁的主治管三十多的主任叫领导,也不是没有的事。工作上多放点心。”
  王医生唯唯诺诺,一言不发,只低头偷瞄着张怀凝,眼神是全然的哀怨。
  出了门,他又感叹道:“这次是我不好,牵扯到你了。主任说的对,不应该让你照顾我,应该我照顾你才对。你当值班总的时候,我已经是主治了,现在你是主治,我还是主治。怪我,主要我这人吧,也没什么用,医院没忙好,家里又顾不上。 ”
  张怀凝讷讷,着实过意不去,真是好心办坏事了。后来才听说,王医生那时抽不开身是因为他女儿在学校摔断胳膊了。
  王医生这类老医生在科室里地位尴尬,高不成低不就,论经验,他们是不缺的。但入行太早,学历不高,完全没有科研积累。张怀凝的才干又太强势,把他们混资历的路也都堵了。 她对他们不合时宜的怜悯 ——因为她注定会再朝上爬,而他们的路多半走到头了。
  医院里闹得鸡飞狗跳,结果倒是闹事的那小子最得意。原来他并非无的放矢,而是深谋远虑。他是独生子,母亲死后,父亲和保姆再婚。继母指望着老头的退休金过活,所以老人一有病痛,她就急着送医望诊。
  可这当儿子的志存高远,不在乎这点小钱,就等着老头一命呜呼,他能继承房产。这一轮半真半假着闹完,他就顺势让人出院了。
  收拾病床时,护士见老人被一妻一子搀扶着离开,随口问候道:“老人家,你要出院了啊。”
  老人回道:“出什么院,我回家等死去。”
  整件事也算风平浪静地收了尾,但余波未消。文医生趁着个休息的空挡,把小张叫到无人处训话,“你看到张医生被人堵,你竟然跑了?你就算去医务处,甚至叫个保安来,我都算你用心。”
  小张口不对心,连声道歉,道:“不好意思,我也没有经验,我慌了。可我也只是个实习生啊。”
  “别来这一套,你真以为我没看到啊?你那不是慌了,张怀凝被堵的时候,你躲角落里在玩游戏,连招放挺好啊。我劝你一句,很多事情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张怀凝是所有年轻医生里出身最好,你的小心思都用错了地方。”
  “张医生家里很有钱吗?”
  “你在这里读书也好几年了,复兴公园那里的洋房去玩过吗?知道那一片的房子当年是哪家公司修复的吗?不知道,上网去查一下。”
  “文医生,你真的误会我了。”小张心猿意马,又想着找补,可惜为时已晚。
  “不信,是吧?你看到张怀凝那辆宝马了吧,之前还有辆保时捷。你知道她前夫做什么的?搞金融的,这种人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如果张怀凝家里没背景,你以为金融男会看上我们这种小医生?”
  文医生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你也别总盯着我了,我这人平头白身,没有任何背景,全靠自己奋斗,到现在还是租房的。我也是一步步过来的,知道有关系有背景的好处,但到最后人还是凭本事吃饭的。”
  小张含含糊糊应了几句,其实根本没在听。他平日对张怀凝关注不多,不常跑内科,她的年纪又比他大不少。原本想着是本老徐娘,现在猛地改头换面成了绿鬓红颜。其实她也没比他大几岁,样子又显小。
  上网一搜,这种历史建筑修复这样的大项目必然有招标公示,不难找。除去领头的几家国资,剩下的一家公司确实有个姓张的高管。
  小张将信将疑,弄不清文医生是不是在夸张。毕竟同姓未必是父女,张是个大姓。张医生实在不像有钱人,平时穿衣打扮很是朴素,没牌子的黑上衣,一双沾了灰的球鞋,包一看就是假的,仿真都不走心。别人是 LV,她的是 LU。
  他一抬头,正巧瞥见张怀凝和杨浔肩并肩去吃饭。转念一想,张怀凝应该是真人不露相。难怪杨浔总是为张怀凝冲锋陷阵,原来扮猪吃老虎,存心要攀高枝。
  可惜了,张怀凝不拿他当真。也对,杨浔老了,过了三十的男人没发财,就是昨日黄花。外科人多,主任的位子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真熬到他上位,也不知猴年马月。
  张宣对着手机前置拨了拨头发,抬起下巴看下颚线。平心而论,他也不差啊。
  照例,还是两荤两素交换吃,张怀凝和杨浔对坐着夹菜,相顾无言。
  这次是杨浔熬不住先开口,道:“张医生下次别这样了,没必要。我是说王医生的事,我知道那个病人家属你能处理好,我也知道你很能干。但你为什么要同情王医生呢?”
  “你能看出来?”果然杨浔平日里的迟钝都是伪装。
  “王医生也能感觉到。你的热心,你的和善,你的平易近人,是因为你从来没把别人放在和你平等的位置。你觉得别人处理不好的事,你可以处理。别人的困难,对你是举手之劳,你就觉得帮忙是你的义务。就算你很厉害,你也真的很高傲。”
  “没办法,我有高傲的底气嘛。” 张怀凝不以为意,“既然你相信我可以处理那种小事,那时候你又何必……你对我的事反应过激了,我不是豆腐做的。”
  杨浔错开眼神,略带窘迫地摸了摸鼻子,道: “可能有的人,只是想为你做一点事。”
  “其实那个人已经做得够多,够好了。”张怀凝抬头望着他,轻皱着眉,用眼神描摹着他的眉骨上的疤。“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你。去过你自己的生活吧,你值得更好的一切。”
  杨浔垂眼,低头又装起傻来,指着食盒,道:“怎么又吃茄子啊?茄子很油的。张医生很喜欢茄子啊。”
  “对啊,茄子好吃又百搭。”
  杨浔笑了,用耍无赖的语气,道: “我不爱吃茄子,我要吃冬瓜。”
  手术前,张怀凝和杨浔一起去病房交代注意事项。林家父母是轮班守夜,林父刚回去睡觉,林母正在床边削苹果。
  林天恩听到自己会聋后,表现得很平静,道:“没事的,我已经上网查过所有可能了。走一步看一步,现在已经很好了。” 她握住林母的手,用力捏了捏,道:“妈妈,谢谢你一直陪在我身边。”
  林母道:“别怕,你以后也会陪在妈妈身边的。”
  张怀凝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出了病房,在走廊上,杨浔看到她哭了。她一边走,一边垂泪,直到打湿白大褂的前襟。
  杨浔慌乱,想要安慰她,手迟疑着伸出,又仓皇着缩了回去,他找不到合适的立场。
第17章 檀郎谢女,琉璃易碎
  到了林天恩手术时,虽然没人主动提,但手术的人都存着不合理的希望。万一这个神经瘤占位小,兴许能保住她的听力。
  这种心态像是个差生查成绩。虽然事先已经对过答案了,大题没有一道是对的,但还心存侥幸,万一有蒙对的选择题呢?
  然而今天不是能发生奇迹的好日子。
  一开颅,周主任就道:“你和家属都说清楚了吧?”
  杨浔道:“都说过了,签字前已经把最坏的可能说过了。他们也累了,只要能保住一条命,都能接受。”
  “那就好,说的坏一点,到时候还有转机。给他们太大希望,希望破灭的时候更难受。”周主任道:“还是尽量保面保住不面瘫吧。”
  听神经瘤与面神经和耳神经长在一起,要彻底切除势必要牺牲一部分神经。就算这次手术切干净了,几年后还有概率复发。长远来看,她的听力很难保住,倒不如优先确保面部神经。至少耳聋能用助听器,面瘫的话眼睛都闭不上。
  周主任边下刀,边指点道:“她的血管是很脆弱,但你的速度也太快了。哪怕是她这样的血管也是有微弱弹性的,你要是轻轻处理,出血量就不会这么大。欲速则不达,你的脾气太急了。”
  “确实是。”杨浔承认道。他自然不只是在手术时心急。
  手术很成功,林天恩没有面瘫,她的家长千恩万谢,热泪盈眶。一切都是好结局,林天恩不日就将出院了,她也早就知道自己被领养的事,刻苦读书只为报答养父母。一家人自然和好如初。
  但杨浔知道幸福短暂,林天恩的病早晚会复发,还有许多事等着要磋磨她。幸福是真,不幸也是真,童话故事的大团圆结局只是结束得恰到好处。再拖上几十年,王子公主碰上大革命,送上断头台可就不美了。
  所以他生来是个急性子,没什么许诺天长地久,抓在手里的才是真的。
  林天恩住院时,有个小男生来探病,自称是她的家教兼校友。张怀凝一听这头衔就知道是谁。
  他正是要臭美的年纪,进病房前特意把头发搓卷,还从包里拿出头戴式耳机,装模做样挂在脖子上。
  “我就是顺路来看看你。”那个卷毛小子在本子写了句话,竖给她看,“你瘦了。”
  他是避重就轻挑着讲。林天恩何止是瘦了,头发也全保不住了,靠在床上只虚弱苍白地笑。
  张怀凝凑在门口和杨浔说悄悄话,道:“她上次和我说和他谈上了,还说什么是因为成绩好才喜欢的。胡扯,女人到八十岁都喜欢长得好的。”
  卷毛小子又写道:“我在学手语了。”
  林天恩微笑,示意他展示给自己看。他便坏笑着把大拇指和食指弯曲,举在下巴附近,卡了卡。
  杨浔附耳问张怀凝,道:“你挺博学的,懂不懂那个手语什么意思?是我要掐死你吗?”
  张怀凝白他一眼,道:“是‘我喜欢你’。你这笨蛋,现在知道书呆子的好了吧。”
  “一直都知道。”
  张怀凝猛地一惊,做贼心虚,因为眼前这一幕,使她联想起的是檀宜之。檀宜之大她四岁,她读初中时,他刚考上大学,抽空会来接送她放学。张母调侃说,檀宜之看上了姐姐,所以借着她来献殷勤。为此她对檀宜之总有敌意,把他看作一个夺走姐姐的外来人。
  后来误会澄清,他只是出于纯粹的好意,有段时间,初中收保护费的情况屡禁不止,他只是怕她被同学欺负。
  这才发觉她和杨浔凑得太近,几乎挨着,她立刻挪开肩膀让出半个人的空。片刻间心慌意乱。趣味始发于陌生,杨浔最近变得不一样,不再掩饰自己强势狡猾的一面,野生动物在求偶期攻击性变强了。
  张怀凝道:“你这周六有没有空?”代舅舅参加的婚礼就在周六,请柬上写的是‘张怀凝’夫妇,她不想低头去找檀宜之,杨浔应该很乐意帮忙。
  不料杨浔道:“不好意思,我这周有点事,不太方便。你要不找找别人?”
  “真有事啊?“
  “真的有事。我干嘛要骗你呢。”大眼睛眨了眨,又是难辨真假的无辜。
  无可奈何,只能去找檀宜之,过期头衔还是要续费。本以为他会装模做样推脱两句,不料他答应得异常爽快,还发了两条领带让她挑,附言道:“你觉得哪种颜色和你的衣服更配?”
  他向来讲究,连带着张怀凝也疏忽不得。他刚升职时,拿第一年的 bonus 给她买了个 Gucci 的包,订货前先问道:“你平时最常穿的好衣服是什么样的?我选一个能和你衣服搭配上的包。”
  “要不是我舅舅托付给我,我都不想去。虽然是亲戚,但基本都不联系,隔了好几代,很多人都不认识。他们都不知道我们离婚了。”
  “之前也没听你提过这个舅舅。”竟然是真舅舅,他也是暗暗松一口气,眼前浮现一个憨厚果农顶着烈日给果园浇水,真是错怪老人家一片苦心。
  “其实我们结婚的时候,他有送礼来,我妈还闹了笑话。你还记得吗?檀郎谢女。”
  这四个字一提,又唤起檀宜之兵荒马乱的回忆。她舅舅的形象立刻变得老奸巨猾,成了个半秃的老头拄着拐杖奸笑。
  没结婚之前,檀宜之不知道办婚礼这么累。他的性情是尽善尽美,务求周全。所以婚礼的酒店,菜单,仪式的流程都是他定的。做起来倒是不辛苦,张怀凝当时是最忙的住院总,他特意承诺凡事由他料理,不让她多操心。
  可婚礼当天还是出了纰漏,有人送来一对精致的琉璃古董杯,旁边在附了祝福语,道:“檀郎谢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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